隗喜沒有任何猶豫,帶著聞崇錦上了八層。


    聞崇錦卻是有些心虛,他知道的也就那麽點東西,還是不小心偷聽到的父親與幾位長老說的話,他心裏努力迴想著當時的情況,爭取一會兒多說點。


    哪怕揣測臆想呢!


    隗喜將人帶上八層後,便迴身看去,氣血不足的臉雪白,仰臉看人時,眼含流霧般的期盼,她抿唇聲音輕柔:“現在可以說了嗎?”


    聞崇錦幹咳一聲,目光先朝著四周的書櫃掃了一眼,才是道:“……我也是聽說的,他是半死不活從昆侖神山出來的,差不多快死了,出來就昏迷了,不知道在裏麵經曆了什麽,一半身體都燒黑了,臉都辨不出原來容貌,手裏攥緊了一株傳聞中的凝心仙草。那凝心仙草倒是沒燒毀,他既然在昆侖神山裏不吃掉這仙草,自然是……自然是要送人的,保不齊就是送給女人……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要不是我父親他們救他,給他極品靈藥修複,他早死了,就算活著,也是人不人鬼不鬼,哼!結果他忘恩負義殺了我父親!”


    這許多話,聞崇錦說得沒底氣,都硬掰扯的,比如聞無欺要將凝心仙草送女人一事,他想著隨便唬唬這鍾離櫻。


    隗喜聽著,卻臉色越發慘白,眼中迅速蓄起淚。


    手攥緊了凝心仙草……仙草沒燒毀,他燒傷發黑……


    所以三年前,他拿到了救她的仙草……或許那就是救她的仙草。


    他會不會是為了拿仙草才傷成那樣的?


    一想到有這種可能,隗喜心口悸痛,又悔又難受,她的唿吸急促起來,她想附和聞崇錦說點什麽,但一句話說不出來,眼前瞬間模糊了,她低頭抖著手很快抹了下眼睛,謝清芝說過他受傷沒說是這樣重的傷,她還說過聞氏長老因為他不馴,將他關了起來,給了他一頓苦頭吃。


    既然給他苦頭吃,又怎麽會給他靈藥?


    隗喜對這話存疑,不過她因此忽然想到一件事,忍著心中劇痛,小聲:“你可知家主為什麽改名?聽說從前他名聞如玉,為何如今卻叫無欺呢?又是什麽時候、怎麽改的?”


    聞崇錦茫然一瞬,雙手抱胸倚靠在書櫃上,嘀咕:“你知道的還挺多。誰知道他為什麽要改名,反正他醒來就說自己叫聞無欺了,但排查參加無咎大會的聞氏子弟,沒有此人,而當時去的東雲聞氏子弟命燈全滅,其他姓聞的,就‘聞如玉’此人,他也沒否認。”


    所以,聞如玉從昆侖神山出來時,就已經是聞無欺了。隗喜徹底肯定。


    她安靜了一會兒,再開口時,眼淚還是瞬間盈眶,聲音止不住輕顫:“那……那株凝心仙草呢?”


    聞崇錦哼一聲道:“那凝心仙草重塑心魂經脈,傳說在破境時服用,能事半功倍,世間罕見,此等仙靈之物……後來聞無欺感念……定是假意感念我父救命之恩,將仙草贈與我父。”


    送人了……他會把救她的仙草送人嗎?


    如果是聞如玉,他不會的。


    既然是此等不凡之物,恐怕就算是那邪祟,也不會輕易送,那邪祟那時重傷,也有可能是被前家主奪走了吧?


    隗喜鼻子酸澀,用力攥緊了手心。


    說到這,聞崇錦可沒心思再掰扯這點事了,自來熟道:“我知道的就這些,不說他了,咱們找書吧,你幫我一起找,反正你也用得著,這兒太大了,我一個人一天可找不完。”


    隗喜此時哪有什麽心力拒絕。


    ……


    傍晚時,聞炔收到了鍾離氏以圓滑諂媚,八麵玲瓏著稱的長老邀約談事。


    他心中並無多少意外,畢竟今日一大早,鍾離櫻便招來侍女乘坐鶴車去了內城。他放下手頭繁瑣的事務,去了內城專供人品茶談事的鳴鶴樓。


    鍾離艮外表四十來歲的儒雅男子,見了聞炔這等比他小得多的卻不見窘迫,自如地與他談天說地一番,才是摸著下巴上短須,道:“聞掌事,老夫此來,確是有要事相商……聽聞聞家主隻留下了櫻兒侍奉在側,老夫欣慰之餘甚感榮幸,自不可辜負聞家主。昨日與家主相商,念及櫻兒本也是少有的天陰之女,天賦卓絕,倒是勉強能配得上聞家主,我鍾離氏有意與聞氏聯姻,願奉聞氏為上,隻不知聞家主意下如何?”


    聯姻……


    聞炔端起茶喝了一口,抬臉時,麵容依舊端肅,卻也平和,道:“艮長老費心了,此等大事炔須得和家主商議方可。”


    鍾離艮聽罷點頭,並不意外,他想了想鍾離櫻告知的那隗喜一事,暫且掩下,不打算過問了,不過一個鄉野凡女,他並不如何放在心上,隻當鍾離櫻小女孩計較那些有的沒的。


    鍾離櫻是天陰之女又出身鍾離氏,雖說鍾離氏是四族之末,但聯姻益處多,想來那小兒也不會拒絕。


    他隻笑嗬嗬道:“自當如此,那老夫便靜候佳音。”


    聞炔離開鳴鶴樓後,直接去了一趟九蓮台。


    九蓮台位處懸崖邊,名為台,卻是藏在水幕結界中的寒洞,是修煉至陽功法與劍術的絕佳之地,未免因為血熱躁動而心緒不平走火入魔。


    聞炔進入水幕結界中,一道劍氣刺破寒霜冷意,震蕩開來的烈火囂騰如遊龍卷來,似有焚燒吞噬一切的力量,他連忙後退躲開。


    這是聞氏的太玄焚陽訣,乃聞流光在戰場所創,殺傷力巨大。


    抬眼看時,不遠處的石台上,聞無欺已經收了劍。


    他裸著上身,這樣冰寒迫冷的寒洞裏,他白玉一樣潤澤的皮膚上卻泛著燙紅,滿是汗珠,背後和血水交織著流下來,一張溫潤俊美的臉沒太多情緒,抬眼看過來,“何事?”


    聞炔覺得今日的家主耐心似乎不錯,往常他在九蓮台時,他都是袒著衣襟躺在石板上睡覺的,今日竟在修煉。


    “鍾離艮來尋了我,提了聯姻一事,鍾離櫻與家主結婚契,兩家結盟……家主如何打算?”聞炔聲音沉穩,說到最後,卻是想起了隗喜,心裏又止不住好奇起來。


    提起鍾離櫻,聞無欺沒什麽反應。


    他神色淡漠,偏頭看聞炔:“你覺得呢?”


    這種大事竟然問他,聞炔真是受寵若驚,臉都要激動紅了,認真思索了一番,試探著道:“鍾離櫻是天陰之女,家主需要她,鍾離氏如今雖然衰落,但依舊是四族之一……若是家主心中並無慕戀之人,與之聯姻可行,何況他們手裏也有一塊星辰書碎片,如此,聞氏力量更甚從前。”


    四族手裏的星辰書都被各家下了禁製,隻有本家可用。


    聞無欺忽然彎唇:“聽起來真不錯。”


    聞炔:……怎麽有點陰陽怪氣的。


    他躊躇了一下,仗著這三年多的交情,忽然放鬆了神情,道:“還是……家主有意隗姑娘?”


    九蓮台忽然靜寂,隻有水滴落下的些微聲音。


    聞無欺偏頭看他一眼,漆黑的眸子無甚情緒。


    聞炔卻被看得頭皮發麻了一瞬,正要開口再次詢問,隻聽道:“後日隨我去須臾山的長老定下麽?”


    聞炔腦子還在想之前的問題,一邊點頭:“定下了,大長老聞承,三長老聞尋,七長老聞獻。”


    聞無欺提起這事,語氣有些不耐,道:“無咎大會照常辦,不必等我歸來。”


    聞炔再次點頭,無咎大會明日也將開啟報名了,一共五天報名時間,今年聞氏將無咎大會比試放在麓雲海小洞天,一月內先出來的一百名為勝,可進昆侖神山。


    九蓮台內水滴落下的聲音清晰,聞無欺安靜了會兒,忽然慢聲說:“去備些清心丹送來,另外,明日讓明樟過來一趟。”


    聞炔一下反應過來清心丹是給隗喜準備,至於明樟這醫癡,“他前些日子離開九重闕都出門去尋什麽靈草了,還未歸。”


    “幾時歸?”


    “去了有小半月了,該是要迴來了,上迴說會在無咎大會前迴來。”


    聞無欺點了頭沒再多話,見聞炔還杵著不走,歪頭看他,“你若閑得沒事不如留在這兒。”


    聞炔:“……”他可不想在這兒挨揍。


    “家主,那聯姻一事……我去與其餘長老商議一番?”想了想,他咬牙還是追問了句。


    聞無欺已經轉過身走遠幾步,懶聲道:“你有興趣你自己去。”


    聞炔:“……”


    他明白了,事不宜遲,他得盡快命人去向鍾離氏傳達此事。


    聞炔走後,聞無欺垂眸抬手揮了兩下劍,無命劍在他手中泛出幽光來。


    他卻忽然沒了興致,挑起放在石台上的外衫穿上,往主殿迴去。


    迴了主殿,卻不見那位病弱隨侍。


    他坐了會兒,意興索然,閉上眼放出神識感應了一下,很快睜開眼,看向內城的玄樓。


    -


    玄樓靜謐安靜,聞無欺來時從頂層的天窗內進去,衣擺悄然滑過,落在了八層的房梁上。


    他隨意坐在那兒,靠著梁柱,垂眸往下看。


    八層隻有兩個人。


    隗喜正與聞崇錦說話,她麵容柔和,側臉蒼白而雋美,不知聞崇錦說了什麽,她抿起唇角似乎淺淺笑了下。


    聞無欺麵無表情地掃過聞崇錦那張稚氣俊秀的臉。


    聞崇錦興致勃勃,滿眼興奮,手裏已經抱了兩本鬼道相關的典籍,方才正是感謝隗喜慷慨帶他上樓,隻是忽然感覺周身一道冷意,忍不住打了個顫。


    他沒在意,隻當自己太激動了,繼續對隗喜道:“你幾時還會來玄樓?到時我再來尋你。”


    鬼道的典籍不多,玄樓分門別類極清楚,也不難找,不過找了一天了,整個八層隻找到三本,聞崇錦是想全拿走的,但想到先前和隗喜慷慨表達過她也可以修煉,便忍痛給了她一本最薄的典籍。


    隗喜自從知道凝心仙草一事,一直魂不守舍,此刻隻勉強揚起笑,敷衍道:“家主並未限製我出行。”


    聞崇錦立刻笑了起來,少年眉眼清越,帶著朝氣,湊到隗喜麵前道:“那一個月後我們在玄樓再見一麵?”


    他這樣的語氣,好像是邀約相會……那種相會一樣,他盯著隗喜好看秀美的臉,忽然麵頰紅了起來,又別開臉道:“這種典籍上都有前輩留下的修煉痕跡,就和劍修會在典籍上留下劍痕供後人領悟一樣,不是簡單謄抄,需得領悟一番才行。一個月後,我們可交換了書看。”


    隗喜覺得他似乎遺漏了一個問題,如果八層不是隨便什麽人能上來,那玄樓長老怎麽會同意他們帶走書?


    但她轉念一想先前看到那長老和聞崇錦頗為親近地說話的樣子,或許這不是他擔憂的問題。


    不過一個月後,似乎該是無咎大會出結果去昆侖神山之時,但她還是沒有直接拒絕。


    隻是她好奇他怎麽沒提出去九層再看看。


    心裏有這個問題,隗喜就輕聲問了出來。


    聞崇錦臉上笑容一收,立刻擰緊了眉,提起聞無欺時便臉色難看,充滿戾氣:“九層隻有家主能進,就算有這木牌都不能進。”


    原來如此,隗喜點點頭。


    聞崇錦今日的目的達成了,他本也不是沉悶的性格,便與隗喜閑聊起來,言語中有幾分同情:“你是因為長得美才被獻上來給聞無欺的,你真的心甘情願嗎?”


    這個問題……


    隗喜眼睛輕顫,抬眼看過去,望著聞崇錦,又不是望著他,她看著他有幾分和聞如玉相似的眉眼,仿佛看到很遠的從前,聞如玉溫柔又帶著些調皮的模樣。


    她的聲音很輕,卻沒有絲毫猶豫:“不後悔,我是心甘情願的。”


    隗喜不等聞崇錦再多問,便轉過頭隨意打量麵前的書架上的書,神情沉靜,垂眸說:“因為我喜歡聞如玉,我很傾慕他。”


    她的嗓音帶著笑意,叫人也仿佛沉浸在她此刻帶著蜜糖般的情緒裏。


    聞無欺摩挲著指尖,垂眸直勾勾地盯著隗喜。


    喜歡聞如玉,很傾慕他。


    “那人有什麽可喜歡的!虛偽、肮髒!”聞崇錦聽到隗喜說喜歡聞如玉,心裏生出不滿,言語之間恨不得敲醒她此刻不清醒的腦袋,“他不過就是那臉好看了一點而已,他那樣不堪的人,喜歡他你會後悔的。”


    隗喜彎唇,再次說了一遍:“我不會後悔。”


    聞崇錦見她如此冥頑不靈,也是生氣,還想多說什麽,又想到她不過是鍾離氏送來的一隻花瓶,與她說這些喜不喜歡做什麽?


    夏蟲不可語冰。


    他看向隗喜的眼神越發憐憫,道:“算了,隨便你,今日你幫我進這裏,下次你若有事想尋我幫忙,來內城弟子舍館尋我就是。”


    隗喜自然是點頭,蒼白的臉上露出稍許高興的模樣,她看著聞崇錦,“多謝。”


    猶豫再三,因為聞崇錦身份特殊,極有可能和鍾離櫻遇到,說不定會生出麻煩,所以隗喜對他又道了一句:“還有,忘記與你說了,我叫隗喜,不是鍾離櫻,如今是家主的隨侍,有人曾說過我與鍾離小姐生得像。”


    聞崇錦呆了呆,啊了一聲後,手指著隗喜:“你……”他你了半天,隻瞪著隗喜,卻說不出話了,顯然腦子混亂。


    隗喜把問題推迴到他身上,道:“剛才你一直威脅恐嚇我,我沒機會說。”


    聞崇錦甩下手,又盯著她看了看,他不在意她究竟是誰,擺擺手,隻要她有聞無欺的名牌帶他進來八層就成。


    “你這姓還挺少見。”他道了句,拿著手裏的典籍拍了拍,又看了看她,“不早了,我要走了。”


    隗喜點頭,聞崇錦便沒再停留,心情極好地離開了。


    等他走後,她整個人癱了下來,靠在書櫃上,怔怔出神,低頭再忍耐不住酸澀情緒,淚水緩緩流。


    眼淚很快落在她手裏攥緊了的那本被聞崇錦挑選剩下的鬼道典籍。


    她心裏模模糊糊地想,聞如玉攥緊凝心仙草離開昆侖神山時,在想什麽呢?


    隗喜一個人難受了許久,直到心髒開始不適泛疼,她才竭力深唿吸忍住情緒,用手背抹了眼睛,捂住臉緩了好一會兒,讓自己做點別的轉移注意力。


    她低頭看手中典籍,如果按照聞崇錦對鬼道的描述,那麽,這很適合她。


    手裏的這本典籍,名《慈悲》。


    聽起來倒不像是鬼道典籍,反而像是佛道禪書。


    今日已經和聞崇錦在這一層找了一天了,站了幾個時辰,隗喜的腿腳酸軟,精神虛脫,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她自知體弱,不勉強自己幹熬,收起書,站起身往外走。


    迴去躺會兒後再看也是一樣的。


    隗喜往外走了兩步,腳步卻微微一頓。


    這兒或許是因為鮮少有人來,空氣裏有種古舊書籍陳腐墨香的味道,早上聞崇錦進來後直打噴嚏,他們便將窗開了。


    窗外山風輕吹,無甚特別的微涼氣息。


    但現在,她聞到了聞無欺身上的味道,清冽幹淨如草木的氣味,混合著些好聞的麝香氣,在空氣裏清清淡淡地被風吹來。


    ……他在這兒。


    但是他怎麽會在這兒?


    侍女說,他白日幾乎都在九蓮台修煉。


    隗喜的步子緩慢地跨出去,一息之間的思考,自然地當做剛才那微微的停頓隻是因為疲倦。她沒有迴頭,隻作不知往門口去,開門出去。


    趁著關門迴頭的時間,快速不經意般往裏看了一眼。


    房梁上蕩下來一片白色衣擺,隨著風輕輕晃。


    他偷聽了多久?


    隗喜關上了門。


    迴到一層,她過去和玄樓長老說了一下要拿書離去一事。


    圓長老笑嗬嗬的,自然也沒有阻攔,態度很是客氣。


    隗喜知道他為什麽客氣,便也沒多說什麽,抬腿往外走,準備迴九重蓮殿了。


    到鶴車停的那一處隱蔽處時,她發現車上已經坐了一個人。


    白色衣擺垂蕩下來,露出一雙白色繡金雲紋的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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