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淩想起廳堂時謝易書對表姑娘的關懷備至,表姑娘在雕花窗前喝著水,卻一點點地咳嗽。


    他這才想起前日撞見謝易書在遊廊上給表姑娘披的披風,心裏漸覺不對。


    他隻一心記得阮凝玉當時不拒絕地攏上堂弟的披風,卻忘了坐在美人靠的女人身子隱約在顫。


    他因一時的艴然不悅,卻忽略掉了表姑娘麵色的蒼白。


    再憶起廳堂裏她身邊的丫鬟對謝易書目露感激,想來謝易書就是在昨日知道表姑娘生的病。


    謝淩在宴席中,無意中看見謝易書背著三嬸偷偷給她的丫鬟送去了補身子的藥材。


    謝淩突然後悔,如果表姑娘依靠的那個人是他,而不是他的堂弟便好了。


    不對。


    謝淩這時想起今日表姑娘身邊的抱玉對自己投來的怨懟目光。


    於是謝淩轉身推開了門,去尋正在庭院中訓斥小婢女的書瑤。


    他聲音微啞,“表姑娘昨夜裏……有沒有來過庭蘭居。”


    書瑤被嚇了一跳,很少見男人有這麽失態的時候,不僅穿著寢衣出來,月色下眉眼也落了層霜。


    她忙行禮,接著麵露疑惑,“昨夜?奴婢並未見到表姑娘來過。”


    她昨夜有事離開了庭蘭居,去了老太太那,所以是玉珠在看管院子。


    書瑤朝身邊的玉珠看去,果然見對方的額流出了汗,於是眯眼,“玉珠,昨夜表姑娘可來過?”


    玉珠咬嘴唇,“沒有,奴婢沒有看見表姑娘。”


    男人目光如晦。


    書瑤一眼就窺出了玉珠的心思,於是嗬道:“玉珠,你最好說實話!”


    玉珠去看謝淩,被嚇到了,她從未見過主子用這麽陰冷的目光看著她。


    於是她哭哭啼啼地道:“昨夜阮表姑娘身邊的丫鬟是來過,說是來求長孫去外麵請郎中,但昨兒個書瑤姐姐去了老夫人的院子,庭蘭居所有事隻剩下奴婢一人在打理,奴婢也是被忙昏了頭,糊裏糊塗的將表姑娘這麽緊要的事情給忘了……”


    “怪奴婢,還請公子狠狠責罰奴婢吧。”


    說完,玉珠便徑直跪了下去,在地上梨花帶雨的。


    書瑤聽了,直皺眉。


    玉珠就算哭也故意顯擺著自己的美色,她知道主子仁慈,就算罰她也不會多苛刻。


    更重要的是,男人都會對美婢有憐惜之心。


    “既然知錯,便帶到人牙子那,發賣出府。”


    玉珠愣住了。


    男人輕飄飄的語氣如同過去他溫和地與她說話,卻是說著將她打發賣掉的殘忍事。


    怎……怎麽可能?


    不過是個不重要的表姑娘,主子為什麽要罰她這麽狠。


    就連書瑤都沒有想到,她跟玉珠都是在謝淩身邊伺候了十幾年,主仆感情深厚,所以她怎麽也沒想到謝淩居然會這麽的冷血,再者玉珠雖然是藏了小心思,但過錯絕到不了發賣的程度。


    謝淩轉身迴了屋。


    書瑤注視著他的背影。


    莫名的……她心裏冒出了個荒誕的念頭。


    書瑤怕吵了男人清淨,她忙叫幾個粗使婆子將哭天喊地的給玉珠押下去。


    待玉珠被帶走,幽靜的庭院裏書瑤耳邊全是自己心跳的聲音。


    她在想,會不會是她想多了?


    ……


    謝淩迴了屋中。


    窗牖開著,將最後一點石楠花氣味吹散。


    待欲望釋放,和將婢女給發賣了出去,謝淩漸漸平複了心情,漫天的掙紮被重新迴來的理智所取代。


    謝淩覺得是白天聽到表姑娘喚那長隨福俊太多次了,自己魔怔了。


    適才的歡愉和痛苦將他拉入地獄深淵。


    他學聖賢讀經書,卻也難抵肮髒的人性。


    他想,他大抵是最後一次這樣對表姑娘了。


    此時他的書案上放著他這幾日著手準備的《論賦稅之本》,而他的右手邊還放著適才書瑤帶過來的百合雞子湯。


    這是許姑娘在許府廚房裏做完,叫人送過來的,書瑤還去爐子上溫了一下。


    祖母也已經將翡翠手鐲送給了許姑娘。


    已經迴不了頭了。


    遑論表姑娘不喜他,她眼裏全都是別人,他與她本就不可能。


    明明自己早已選擇了道路,士族子弟本就命不由己,他既享受了嫡長孫的榮譽和出身,便要肩負門庭。


    他二十年來都六根清淨,情愛皆無,表姑娘是他今生唯一脫離理智生起的雜念。


    可兒女情長又能維持多久?


    世家子向來淵思寂慮,權衡輕重是他們的處世觀。


    而且他已經循規蹈矩了二十載,難不成要因為一個表姑娘便改轍易途麽?


    他這一生隻能為家業,為功名利祿,卻唯獨不能為自己。


    他先是名門謝氏的長孫,接著才是他謝玄機。


    而且,阮凝玉太過輕浮,比起京城裏佼佼的高門閨秀,她並不適合當謝家主母。


    她沒有任何迴音的時候,謝淩深感痛苦之餘,竟然得到了一絲解脫。


    或許,是他接觸到的女人太少,才會被輕易迷了心智。


    他的妻子今後由誰來做,與誰相伴一生,都是一樣的,不必拘囿於此。


    而他與祖母挑選的未婚妻好好培養感情,就能忘掉表姑娘。


    一日不能忘的話,便兩日,三日,半年。


    世上沒有不能改變之事。


    至於表姑娘……與她發生肌膚相親的那夜。


    所幸兩人沒有到最後一步,沒有釀成大錯。


    謝淩一直站在窗前,冷清的月光落在他霜色寢衣上。


    阮凝玉與沈景鈺乘坐馬車離開那晚,已經有人查完過來告訴他了。


    兩人是去了九曜山,沈景鈺為她放了一晚上的煙花,當時山頂隻有他們兩個人,身邊連半個奴仆都沒有。


    謝淩眼前全是當初小侯爺給她戴兔毛風帽的畫麵,表姑娘撩起眼簾,眼睛亮晶晶的,裏麵隻有沈景鈺的身影。


    男人攥拳,極力隱忍。


    他再看了眼天邊的明月,將門扇合上,便將屋裏的燈燭一一滅了。


    他會為她挑選個如意郎君,為她尋門好親事,他會做一個千好萬好的表兄,將她風風光光地出嫁。


    做不成夫君,做兄長也好。


    他會盡量彌補對她的虧欠,償還這段他無意造就的孽。


    隻等有一日她終於不再厭惡他,而是真情實意、溫順乖巧地輕輕喚他一聲表哥。


    他想,這便夠了。


    而畫舫上的夜晚,已是梨雲夢遠,曲終人散。


    謝淩這時想到什麽,將書瑤重新叫了迴來。


    他在書案邊,神色不動。


    “去將許姑娘前幾日送的東西拿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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