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心裏頭別扭,既不想同上輩子一樣一口一個哥哥喚得親切,又不想直唿其名顯得突兀。那麽,他呢?


    ——明明他更熟悉也更應該叫出口的,是羅小謝這個名字才對。


    我帶著審視的目光打量了他一會兒。


    「但是,隻有師父才能叫這個名字。」我誆他道,「這算是我的法號,有特殊含義。」


    「你不喜歡我便不叫了。」羅恩晨這迴倒是分外乖覺,手上卻一點沒有放鬆。「你現在是要去找清欒師父嗎?」


    「我隨便走走。」不知為何就是不想說實話。


    「那為何關我。」他道,「事到如今,我很想問,我究竟哪裏做得不對,惹你如此厭煩?」


    ……不,你沒有哪裏不對。


    你都是對的。錯就錯在你認識了我。


    我這麽想著時,就見他在我麵前低低垂起了淚。


    完蛋了。


    造孽了。


    我把羅恩晨弄!哭!了!


    我腦子裏警鈴大作,忙將他推進房中關好了門。但人家隻是靜靜流淚,淚珠一顆接著一顆砸在地上,好不悽慘。


    不知怎地,我忽然想起往後大伯將對羅恩晨作出的評價來。


    ——年少時,便已逐步顯露了未來家主的威嚴。


    是現在這個默默哭得如同一根壞掉的水龍頭,還非常無辜地將我手腕捏得烏青的人嗎?


    我嘆了一口氣,動手劃掉並加上了新備註。


    ——年少時,便已逐步喪失了未來家主的威嚴。


    我有些無措地站在他旁邊,腕上痛到也快要落淚了。


    你能不能先放開我啊?——我非常想這麽說卻不敢吱聲,覺得他捏得異常順手,大概已經忘了手裏那個是什麽玩意兒了。


    該!讓你關門!讓你夾人胳膊!


    現在你被關了吧?你胳膊也讓人夾了吧?


    我現在是很能理解飲泣的閨閣少女指尖的秀帕是何感受了。


    「……」


    「……」


    我呆了一會兒,痛定思痛,覺得不能再教事態進一步惡化,遂安撫地拍了拍羅恩晨的肩膀道,「覺得好受些了就擦擦臉,我們一同去找師父吧。」


    聞言,他的淚居然漸漸收住了,而後慢吞吞地起身洗臉,磨磨蹭蹭地往我旁邊一站,眼皮還有些微腫的慘澹模樣。


    我的手腕已經僵了,可作為始作俑者,卻不敢有絲毫怨言。隻能揮揮手帶上了門,領著羅恩晨往師父房中走去。


    真是欠了他了。哪輩子都不得安生。


    我無力地錯了錯牙,就差再向師父哭一鼻子了。「師父,你現在方便嗎?」


    「無事,進來吧。」師父安然在榻上打坐,「是需解惑否?」


    「嗯。」我點點頭,暗自瞪了一眼不知避諱兀自往書案邊坐好的羅恩晨,有些遲疑道,「弟子有一事不解。」說著脫下頸上佛珠往前一遞,「線繩未損,龍角卻斷,其因為何?」


    師父將那沉香串捧在手中細看一遍,眉目間漸凝了層幽遠的光。良久後,他抬起頭來,眼神卻直直穿透我般,落在我身後的虛空中。


    「沉香化骨,浮生辭土。禦龍引路,歸塵忘苦。」


    他低聲喃道,陷入沉思。


    「觀寧,你且戴好了。」師父眼中的光愈益幽亮,使我祟然生出一抹懼意來。


    「師父,您……」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鏡花水月,早悟蘭因。」


    他的視線終收歸於我,卻是太息一聲,兀自闔了眼念起了大悲咒。


    ……我轉了身,發現羅恩晨正在那屏風後坐得端莊。是因為他在,所以師父不肯多說,唯恐泄露天機嗎?我抑抑想,那沉香化的又是誰的骨呢?


    不論佛珠為何會丟一顆,聽來那卻似是在為我引一條歸路。而後師父又告誡我不要被表象迷眼,此生此事,好似與那已蓋棺定論的上一世頗有牽連。


    我目前所能想到的,隻有這麽多了。但我將師父今日之言記進了心中,深覺必要之時還需再拿出體會一番。


    「你聽懂剛才師父的迴答了嗎?」出了門後我便問道。


    「……不曾。」身後那人答。


    說起來,羅恩晨算是很有佛緣的人了。猶記我們第一次交談,不,確切地說應該是我第一次同他說話時,他便從一句佛偈中悟出了兩段道理。當時他被酒精毒啞了,隻能與我進行手語交流。


    盡管如此,他還是不遺餘力地向我表達了他的想法。而我那時頗有些被這男孩子的悟性驚艷到,甚至想著哪日師父看見他時,也是要歡喜收下做弟子的。而現今這個毫無感悟的,怕是真沒有聽懂我方才在問什麽了。


    我心裏莫名一安。


    也好,總不會教羅恩晨聯想過多。因我有心歸隱,有時便忘記在他麵前十分收斂,乃至露出一個小女孩不應有的態度,也不知會不會被他窺了端倪去。


    但我總想,他變成如今這副模樣,雖不至與我經歷相同的事,但身上必然有些我不知曉的秘密。因他現今有時情緒雖怪,大體看來還是副孩子心性。


    我萬不能想像倘使現在這殼子裏裝著的是20歲的他,他又怎好在我麵前患得患失,哭哭啼啼,大部分時間的對峙裏都並無反抗餘地。


    這麽一想,我就感覺很多,仿佛壓在心頭的最後一塊鬱壘也行將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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