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復念從前辦事,仗著腦子靈光,十中有九穩操勝券,還真真是鮮少品嚐敗北滋味。


    可當他和軒永穿過這算不得長的大街時,他忽而覺得他恐怕要食言了。


    守住這繾都三日談何容易,外有薛家並溫賀二將率領那刀槍不入的寒山阜葉營,內有百家各執一詞,渴求開關迎新君的千千萬萬。


    他憑什麽守住繾都城門呢?


    聽這聲勢,那門大抵最遲明早便會開。


    ***


    繾都門外,薛止道正催人砍木排兵。他略抬眼睫瞟向城門上伸著老指,罵罵咧咧的一眾老臣,隻是無奈地搖起頭來。


    「都說魏年富者最能頂天立地,如今打眼望去,不怕死的竟皆是與韓老同輩者。」


    「那可不麽?」韓釋道,「我們當年寒門敢拿石子砸高門,高門若真犯了錯還得低頭認錯,一個願打,一個不願挨也不得不挨。可如今高門貴子無異於踩在寒門的腦袋上走,寒門官要想往上爬,首先學的就是如何擺奴顏,如何折媚骨。至今朝,世家公子脊背鬆直,寒門臣子卻是個個彎若芭蕉弧。他們連權都怕,哪會不怕死?」


    賀漸自棵老樹後頭走出來,說:「你無論如何也改不了逆賊的名號,何必說這般惺惺作態的話語?」


    薛止道哂笑時,麵上年歲增長帶來的淺淡風紋會略微加深,更襯得他慈眉善目,此刻便是這般。


    他沒為之動怒,或者說那話根本不能叫他動怒。他隻拱手向賀漸,說:「繾都城中由魏盛熠飼養了不少精兵悍將,此番恐怕有勞賀大將軍和溫大將軍二位了。」


    賀漸聽罷惡狠狠地抬靴踹在樹幹上,叫抖落的雪壓得銀甲更冰寒幾分。


    薛止道一眼不瞧,隻說:「薛某人本無意攛掇四海弟兄兵刃相見,恨諸位不肯合謀,反癡守那朽爛魏姓。」


    那溫看向他,一字一頓:「薛止道,你是魏人。」


    「不、不是。」薛止道麵上難得掛了些許不悅,他淡笑道,「我是薛家子,從非魏人。」


    「你就有那麽恨魏家?!」賀漸耐不住又張了嘴,那橫跨眉眼的長疤更度發紅。


    「恨的。」薛止道溫聲道,「恨得我食不知味,夜難闔目。」


    喉結滾動著咽下了話語,賀漸狠命轉迴頭去,不再吭聲。


    溫忽而將凝滯已久的瞳子側向城樓,微微啟唇:「來了。」


    眾人循著他的視線看向那頂著厚雲的城樓,隻見金吾衛大將軍方銘高立其上,還攏手罵道:「薛止道,你這個北疆來的狗王八——來日老子縱然是死,也不會認你做萬歲爺!!!」


    賀漸冷笑一聲:「侯爺要的年富力強者,此刻可不就在城樓上麽?」


    薛止道半閉了隻眼,虛虛在空中比劃了一陣子,笑道:「真真可惜,若非我軍有意布於射程之外,我隻需使這麽些力拉弓,便能叫他喉穿人死!」


    「嘖,」賀漸煩躁地取下頭盔,搔起他那頭盤起的長髮,「見人要殺你便這般不留情麵,你適才裝個屁的惜才愛才?!」


    「忠於魏家者,再是寶玉,也不過是往糞坑裏浸過的髒物,千百般光輝都叫髒臭所掩蓋。」


    「人各有憂,難不成當帝王就有那般的容易麽?薛侯爺您為何不體諒體諒呢?」賀漸眉心煩躁被冰雪凍去,化作點點悲哀澆在他身。


    「體諒麽?他們雖說是不容易,但其中多少沾血的錯?人死不能復生,血債需得血償。」薛止道平靜地說,「魏家高登九重天,視眾生皆為螻蟻。那麽我便順其天梯而上,踩其作肉沫。——既然皆為骨肉凡胎,都該死的不是麽?」


    賀漸聽罷唯感震悚,怔愣不能言語。那溫倒是拍雪起身,說:「侯爺所言不假。」


    那韓釋接了賀漸手中的頭盔替他戴上,道:「賀大將軍啊!薛薛侯為邊臣,溫大將軍乃江湖中人。當年巍弘帝布陣壓了多少他憂心掌控不得的高人,你這在黃金軟臥裏長大的世家子如何能體察他們的苦痛?」


    「因著魏家,薛侯年少死爹時,溫氏那遠近刀客一族,因著不肯入禁軍當教頭,被魏束風賜了滿門抄斬。而您吶,您在賀府夏枕北冰,冬蓋南綢,您覺得魏家好,可好的是您,不是百家姓。——縱然無知者無罪,可老夫還是勸您莫再同薛侯慪氣。若是此戰不成,山上薛兵一把火燒了栽下的救命草,您可就是兩頭不討好,真真成了千古罪人了……還請您慎思量!」


    「……慎思量麽?」賀漸扇動眼睫,倏地笑道,「我當然要好好思量!」


    ***


    夜裏,天公澆下厚雪,許是擔憂道上濕滑難行,再過一陣子恐叫兵士難以落腳,薛止道終於下令兵動。


    兵甲相碰的響聲,刀劍磨蹭的鏗聲,戰靴踏地的悶聲,就那麽伴著嘶吼的雪風撞向了城門。


    城內兵甲之後,湧來了太學當中欲改魏家之姓的狂徒。他們奪來那些個險些被保魏者燒去的喪幡,高舉著左搖右晃。


    方銘本欲領來禁軍人馬,路遇燒車攔路的一群文人騷客,他們用瘦臂支起沉甸甸的火把,嚷叫著從茶館薛家說客處習來的說辭。


    方銘喉結一動,抽刀向後,勒令諸人揚沙壓火,哪怕燒作菸灰也要淌過這火海,若有畏縮後退者,則要以刀作賞。


    於是禁軍諸人如獅虎前奔,被蒙上黑塵的鐵甲踏滅夜間提燈舉火者的光,他們昏頭昏腦地為了魏家向前,為了這一魏姓拋頭顱灑熱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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