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龕上的供品多數已被那些個乞食子偷了去,或吃或賣,今兒不過剩了積灰的半截紅燭與一盞油燈。季徯秩見狀連聲嘆氣,惟到佛像後頭尋了把掃帚,後來少半時辰都縮在這破廟裏頭理灰。


    幾絲彌留秋光從那被堆疊的爛木半掩的小窗照射進來,雖說微弱,倒還算是溫柔。


    他將廟中略微清理一二後,便燃了火摺子點燭。隻是他到外頭溜達了一圈,實在找不著什麽能獻的花,最後送上佛龕的唯有三根紅燭並一盞剩了丁點油的琉璃燈。


    季徯秩囫圇將那蒲團拍了,喟嘆一聲便跪了上去。哪知這麽一跪,貪嗔癡沒散,反而先前死死壓住的邪絲又汩汩上湧。


    他最後一次見著宋訣陵已是夏三月。如今已近冬,那時綠的葉子,這會兒都黃了,枯了,落盡了。


    季徯秩正怔愣,耳邊卻似乎飄起什麽,暫且壓製了他心頭泥濘的欲望——那是當年玄慧法師沉沉的呢喃。


    十一入寺,十四歸紅塵,法師點著他的前額,說:「身雖行道,心道不行。」


    那老僧眼蒙白翳,看得卻真真透徹,甚至將他的後路也看了個分明,他當年明知有過而不改,今兒倒真是「罪來赴身,如水歸海,漸成深廣【1】」了。


    其中一大罪業,便是宋訣陵。


    他當年也實在是不懂事,那宋訣陵肉眼可見就是個無情無義的九閽虎豹,他偏不可自抑地栽入其中。


    到如今,他甚至弄不清他為何會愛,那互揭傷口再偎依取暖的可恨滋味,怎麽就能叫他念念不忘?


    情不知何處起,愛到盡處卻成恨。


    而今恨海難填,他這心亂者倒是打定主意要裝沒事人。


    然他陡然闔目,欲於菩薩跟前遮掩貪念。可那在秋風裏抖動的紅燭卻一剎被風爺給掐滅。


    他不憂,一拜。


    望觀世音菩薩保佑魏百姓不受外敵侵擾,佑魏破此劫難。


    秋風轉急,過耳的風聲如劍嘯,掀得掃帚倒地,屋內被他聚攏一處的塵灰朽葉,遭風攪起亂揚。


    他不言,二拜。


    望觀世音菩薩護佑魏戍邊的千千萬萬將士,平安歸來。


    悶雷炸響,如此轟鳴像是落雷於不遠處的林木。朱紅樑柱隨之晃動起來,嚇得這廟裏縮居的野鼠蟻蟲都忙忙向外頭跑去。


    他不驚,三拜。


    望觀世音菩薩佑他歸。


    他。


    萬般鋪陳,卻不過是為了心頭一點血。季徯秩一身玉色君子骨遽然支離,頃刻便由大愛無疆的慈悲聖人墮作了囿於情愛的一愚蠢癡兒。


    狂風伴著震天雷襲來,不知是佛祖震怒,還是他這小人遭天地神明鄙棄。驚雷劈中觀音廟外一株老樹,火光攀爬吞咽著它的枯枝敗葉,乃至於沒入土中囁咬其根。


    為一個叫他恨入骨髓的人兒祈福?


    他究竟是瘋了還是傻了?!


    他自個兒也想知道。


    ***


    姚棋循著馬蹄印子尋人,終於在觀音廟外瞧著了霜月白。


    他在霜月白周遭四處張望,沒見著季徯秩,卻自那觀音廟的半掩窗扉處,瞧見他家侯爺上挑眼尾處凝了一滴淚珠,正蓄力要啪地下墜。


    墨綢般的秀髮在那人前額不斷磕地之際披散下來,被淚水與塵土捯飭得狼狽。姚棋知曉季徯秩如今心中癡念過重,早不適宜拜觀音。


    可他沒有進廟勸,隻是瞧著,就這麽瞧著。


    瞧那穠麗紅衣人兒跪在滿廟塵灰當中,口中是未曾中斷的觀音祈願文。


    也瞧他頭顱下落處的塵灰被抹淨,再多出一攤血。


    後來季徯秩將頭在地上長磕不起,姚棋難耐進去勸阻,卻聞那埋頭人低聲念了四字。


    ——佑他平安。


    他?


    宋訣陵?


    姚棋驀地動彈不得。


    「……幾拜觀音,原來為的是那負心漢!」姚棋惱得牙齒打顫,最終隻能咬緊後槽牙甩頭走,誰料廟外雨珠子卻是不合時宜地往下蹦。


    落雨,天涼。


    冷,主子怕冷。


    他於是迴身,從紅塵再跨入佛家,開口時不知怎麽帶上點哭腔啞調:


    「侯爺,外頭落大雨啦!咱主僕倆還是快些走罷!營裏的弟兄們都提先用飯了,屬下倒還等著要同您一塊兒呢!」


    第170章 破亂象


    季徯秩聽罷,伸二指抹去額間血,說:


    「子柯,昨兒阿戟他見你狀態古怪,疑心是我又犯了什麽錯,擔心你跟著我會叫你這明珠蒙塵,便叫我把你給了他……我想著把甄老三他換到我手下也是頂好的,便答應了。」


    不知誰人掐斷了姚棋的唿吸,那姚棋半天沒喘上來一口氣,隻遽然噙著淚跪下:「侯爺,屬下自那日起便一直在自省,可屬下左思右想唯有一個定論,屬下待您絕無二心……您、您哪怕將屬下貶作士卒,也好過棄屬下於他人啊——!」


    季徯秩渾似不聞其聲悲切,隻起身拍了膝頭的灰,冷淡地說:「聽你這話意思,是不願跟了阿戟他?也罷,我且先替你把這話收著,來日你也好有退路。」


    姚棋將頭埋得不能再低,平日裏那執重刀而不顫的手,這時竟打起抖來。


    誰料那季徯秩見狀竟噗嗤一聲笑了,他用指腹的弓繭磨著姚棋頸間幾道細小新疤,說:


    「跟我這麽久了,還不知你主子心有多壞麽?你倒是動腦子想想啊,阿戟這心高氣傲的,怎會拉下臉同我討東西呢?再說,我不在稷州的那些個時日,練兵諸事你操勞不少,我誇你尚且不及,訓你幹甚?——成啦!咱主僕倆迴去用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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