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拂歸居處,脫去了一身內宦的衣裳,然而他虞熹裝了這般久的範拂,早已如同他那殘破的身軀一般,逐漸被那名字變作了範拂。


    從掐緊的嗓子,到舉手投足,無不明明白白寫著他就是那麽個下賤的閹人。


    他眉心蹙緊,不願再為此事憂心,便點了根燭,搔著頭髮,鋪開了信紙。


    如今範棲久病不愈,那真範拂整日整日伺候著他爹,漸漸地性情也生了些刺。現時他正歇在榻上睡不著,轉著疲累的眼珠子覷見外頭有燭光,便尖聲遷怒道:


    「外頭是哪個不識相的狗東西還在點著燈喲!」


    虞熹不以為意,隻拿東西把燭火遮了遮,又垂眼落在那張薄薄信箋上。他將雙唇咬出了血來,這才顫著提筆蘸了墨。


    起初他不願戳破那層紙,隻在信上落下「魏盛熠與季徯秩謀事」幾字。


    可後來他不禁思忖起來,若是不將此事告知宋訣陵,不知會壞了多少事,於是他不能不告;可是若告知了,他那好哥哥季徯秩還能活不活?


    他怔愣太過以至於墨水滴落於上,叫那信麵有如他如今爛透的生活般變得很是混亂。


    燭火一搖一搖,他愣愣盯著。直到那燭燒沒了半根,他才終於咬牙寫道:


    「季徯秩,叛。」


    他吹了燭,連帶著他的魂靈一併熄滅。


    再熟悉不過的信鴿從範家宅子裏飛出來,季徯秩躲在暗處瞧著,他明白虞熹聽命於宋訣陵,叫他聽了那番話,他不可能不會為之所動。


    「長大了,能掂量清楚輕重了。」季徯秩自語道。


    如今龕季營的兵符在喻戟手上,季徯秩失了兵符便是廢人一個。不久後宋訣陵便會知曉季徯秩投靠了魏盛熠,然這無關緊要,季徯秩還需要宋訣陵幫忙查案子,那宋訣陵自會清楚他季徯秩絕不會插手過多,隻不過為魏盛熠送送終。


    他們是兩不相欠,宋訣陵理當明白。


    他不知宋訣陵會作何反應,是慶幸自個兒料事如神,他季徯秩果真不可信呢?還是會因同他季徯秩這死性不改的周旋這般的久而怒不可遏?


    然而他想得錯了。


    宋訣陵拆開信讀的時候,是笑著的。


    隻是他笑著笑著闔上了眼,他一邊因季徯秩在這繾都能不必受魏盛熠勢力威脅,且有自己在這頭調和,季徯秩亦能不必遭江臨言派迫害而欣喜;一邊又因心中難以遮掩的嫉妒伸出雙手掐緊他的脖頸,而痛得喘息不得。


    他愛慕著的人兒啊,不必靠近他,若他僥倖熬過這些個烈火焚燒著的亂世,侯府那燙金的匾,他真還想再去瞧瞧。


    「況溟,你終於拋棄我了麽?」


    宋訣陵喃喃自語。


    欒汜看他家公子把信拆了,把信念了,再到如今這般用大手捂住了自己的麵容,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他正心亂如麻,卻見他家公子緩緩將手取了下來麵上竟無甚表情。


    宋訣陵太平靜了,平靜的仿若鼎州那烈風吹不動的長河。


    第123章 嫡長子


    仲春十八。


    魏·鼎州


    宋訣陵將喻戟那時移交他的匣子從博古架上取來,隻一絲不苟地把門窗闔緊了,這才小心地將那些有些脆的信箋取出來讀。


    濃重的塵灰味夾雜著翎州終年不變的潮濕氣味,信上墨跡斑斑,暈了的字兒不少,估摸著是因這信放匣子久了無人過問,不慎受了潮。


    這信太脆,宋訣陵不放心將這讀信的活兒交給欒姓那倆馬虎人幹,隻沉下心氣,慢騰騰地把那些封信給仔細讀了,再親手謄下來以備不時之需。


    那幾封家書被他通讀了一迴,竟讓他禁不住蹙起眉來。那書信裏頭含著太多太多,強烈的感情濃得像是把信一撕,那些個濃稠絕望的東西就能噴湧而出。


    「吾之卿卿,為夫近來常思索吾兒來日模樣,應是爾雅超群,又記卿卿與吾相知相愛模樣,淚難抑自流。縱白頭偕老世間常見,卻為吾心中之最願,最盼,最期。卿卿,為夫已無歸路,隻是委屈你。」


    「三弟,兄長無能,這顧家的擔子重,你要照顧好自個兒。」


    「爹娘,兒蠢笨,來路太遠,兒終是沒機會瞧清。」


    「吾兒,世間千萬,負罪故人不值得牽掛。」


    宋訣陵用指節叩著桌麵,一邊手支在眉側,他驀然冷笑起來——這哪裏是什麽報安家書,分明就是訣別書!


    顧泮在那幾封家書裏頭除了自言無路外便一直在前言不搭後語地自省道歉,隻怕說那是明兒便要上刑場的犯人遺書都不為過。


    顧泮當年在為什麽道歉呢?他也明白自個兒做了什麽錯事麽?那這錯事又錯在哪兒呢?是何時開始錯的呢?他手刃季滉又究竟是開始還是結尾呢?


    宋訣陵把指動得愈來愈快,直將紅木桌敲得愈發的震耳。


    如今人兒死無對證,就連那巍弘帝也早已死透,他自個兒絞盡腦汁,百思不得其解又能問誰去呢?


    宋訣陵忽生了個怪異想法。


    如若季滉並非顧泮聽命於巍弘帝所殺,如若顧泮真是出於個人私慾殺了季滉呢?那他宋訣陵從前總揪著巍弘帝豈非錯了個徹底?


    宋訣陵的瞳孔猛然顫動起來,指節砰地落在了桌麵上,太過使勁以至於指節擦過桌麵流了血。他闔著眼喘了好大一口氣,這才強逼著自個兒冷靜下來,隨意摸來帕子把血給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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