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了一會,他低著頭囁嚅著說:“我叫唐唐老鴨,我住住在天原”,說到這,他怎麽也不肯再說了,他握糞鏟的手已經開始將糞鏟握緊,心裏動了那殺人滅口之心。


    隻是這青年農民雖然麵有菜色,卻是正值壯年,五大三粗,唐伯約是近六十歲的小老頭,在玉妃鎮當時叫玉妃公社,大家都是掙工分,在食堂吃大鍋飯。他年老體弱,沒有合適的工作給他做,隻能四處撿點狗屎掙點工分。家裏兩個老婆都是小腳,掙得更少,還有個小女兒,沒有壯勞力,他家的生活,一直是公社地富反壞右那撥人中,過得最差的。


    吃得差,在饑荒年代,經常在生死邊緣掙紮,走路都發飄,哪有力氣和把握襲擊麵前這個五大三粗的農民,但開鬥爭大會那種山唿海嘯,拳腳口水如雨點般落下的恐怖場麵,又讓他恐懼不已。


    正當唐伯約皺著眉頭,緊握糞鏟,低頭不語時,農民突然大有深意地說話了,“老哥,看來你是家裏成分不好不敢說吧,算了,這個金戒指現在我也不敢拿出去賣,等以後世道寬鬆了再賣不遲,我也不為難你,先走了。”


    唐伯約望著農民遠去的背影,點點頭,暗道這個人心眼還不壞,成分也好,看來能交往,從他那裏搞到吃的,而且這趟去縣城,恐怕還能用到他。


    他緊走兩步喊了聲小兄弟等一下叫住農民,說你能不能幫我個忙,陪我去一趟天原縣城,我身子發飄,怕摔倒在路上爬不起來,事成之後,我請你吃肉包子。


    農民明顯是不信,估計唐伯約是餓昏了,腦海中出現幻覺,於是哂笑一下,迴過頭繼續走他的路。


    唐伯約急了,一把拉住農民的手臂,眼睛示意著農民手上的金戒指,說道:“我真不騙你,我是去天原縣城找一個當官的親戚家借錢和糧票,借到錢和糧票,我們就下館子,難道還沒有肉包子吃?現在這種年月,我能送你這種黃貨,能是一般人嗎?你還不相信?”


    路上,唐伯約說了自己的名字,農民也告訴了他自己的名字,很普通:劉長旺。


    唐伯約和劉長旺又走了一程,瞧瞧沒人,他快速把尿桶和糞叉藏在一處茂密的茅草籠裏,然後從隨身攜帶的黃土挎包裏,拿出一套幹淨衣服換上,把髒衣服也一並藏好,出了林子,兩人直奔另一個公社車站而去。他實在是太小心了,玉妃鎮本來是有車站的,但他寧願舍近求遠,也不願人發現他的行蹤。


    到了省城,下了車,出了車站,已是天色昏暗。一天水米未進,唐伯約感到眼睛發黑,身子輕飄飄的,像根燈草,一陣風就要把人吹倒似的。他拿出身上僅有的一點糧票和錢,在一個街道邊停下來,在路邊飯店買了兩個饅頭,兩大碗稀飯,和劉長旺兩人一人分一半。也許是餓得太狠了,吃完東西,坐在飯店長條凳上,過了好長一陣,人才緩過勁兒來。


    唐伯約吩咐明顯是沒有吃飽的劉長旺,就坐在飯店門口的條凳上等他,他上樓去找親戚借錢,借到錢就下來請劉長旺吃肉包子。


    唐伯約在省城生活了很多年,對這兒的路徑很熟悉。他邊走邊覺得震驚。玉妃鎮鬧饑荒還可以說是山高皇帝遠,沒人管,但省城這麽數百萬人口的大都市,也在鬧大饑荒。人人都是麵有菜色,人人都是有氣無力的,他親眼看到有個高個子男人,走著走著,一頭栽倒在地上,就再也沒有爬起來。


    這裏是xx局職工住宿區,唐伯約給門衛說要找他們姓藍的領導。門衛開始不讓他進,但當唐伯約摸出自己以前在市政協的工作證後,門衛才滿麵堆笑地說:“你是到下麵鍛煉體驗生活去了吧,看您這打扮,真像個老農民啊!”


    藍裁縫此時已是xx局的一位主要領導。當他打開門,看見一個老農民站在門外,以為是哪家鄉下的親戚走錯門兒了,瞟了眼鄉下人,冷冷說:“你找誰啊?看清楚門牌號再敲門。”


    “藍裁縫,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啊,當年的舊交,你都不認識了?!”


    藍裁縫再仔細一看,不由驚出一身冷汗。他忙將唐伯約讓進屋,關了門兒,讓老婆帶孩子們出去轉轉,老婆孩子走了後,才驚歎地說:“唐司令,真沒想到你還在啊?你咋這身打扮啊?像個老農民。”


    “我不像個老農民,能活到現在嗎?說不定早被你們啪的一顆花生米兒給鎮壓了!”


    “不會的”,藍裁縫忙說道,“你是對我黨有功的人,何況你在當時已光榮起義,加入了新軍隊,是隊伍中光榮的一員啊!怎麽會鎮壓你呢?”


    “不會嗎?老弟,你是睜眼說瞎話吧,你們現執政黨自己人都要鬥自己人,像曾遠那麽大的官兒都被打倒,何況我們這些舊社會的沉渣餘孽?算了吧,老弟,解放前我聽了你那麽多年的教誨,現在我不想聽了,我今天來是想讓你救救命的。”


    唐伯約說明了來意,想借錢借糧度過災年。


    藍裁縫為難地搓著手說:“大哥啊!實不瞞你說,別看我大小是個官兒,可我那點兒工資,養活一大家人,也很不容易,但既然你大老遠來開這個口,這樣”,藍裁縫將唐伯約拉到家中米缸子旁,揭開蓋子,裏麵還有小半缸米,“你一半我一半,咱們一起挺過災年吧!”藍裁縫說得大義凜然。


    唐伯約笑了,他坐在餐桌旁,故作悠閑地說:“藍老弟啊,你是知道我以前的排場和身份的,雖然時過境遷,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但氣節我唐某人還是有的。我唐某人不會平白無故向你要,那樣我就是叫化子。你落難被關在監獄那兩年,是誰關照你,好吃好喝照顧你,沒有我,你早已是白骨一堆,早已是烈士中的一員,還會有現在的高官厚祿嗎?我現在落難了,來不為別的,隻要將你以前吃我的穿我的,還一些給我就行了。”


    藍裁縫臉漲得通紅,他反駁道:“你以為我那時不知道你唐司令安的什麽心,你唐司令老謀深算,知道gmd不行了,故意留著我,以為你以後的進身之階罷了!”


    唐伯約冷笑道:“生意都要有利可圖才做得成,我不圖你這點兒,難道我還不把你押到重慶邀功請賞,還要花錢養著你,還要受你招安,讓你在挺進大西南路上立此奇功,我是傻子麽?大家不就是互相利用,互相得益吧!”


    藍裁縫聽完,強笑著說:“你說的是啊!唐司令,按理說我應該把以前你給我的恩惠還給你,但你是知道的,現在是百年難遇的大饑荒,不光是你我,連領袖都在挨餓,那米比金子還貴,你叫我哪找錢和糧票給你啊!”


    唐伯約不接話,隻不慌不忙地說:“藍老弟,按說這檔子事我都羞於提起,當年我招集了蜀康軍將領,準備投誠,大家都是通過我這條線,那些丘八才認識你的吧?為了巴結你,為以後鋪條路,他們可沒有少給你財物啊!後來,我也沒聽你交公啊?以你的社會地位,應該很容易把這些金銀換成人民幣吧?另外有件事我還沒告訴你,我也從沒告訴別人,聽說你當時被稽偵的抓了後,好像沒多久你就招了,寫了悔過書了吧?那悔過書現在就在我手上,你想要的話就拿去吧。”


    這兩件事一下戳到了藍裁縫多年埋在心中的痛處,他一下變得臉色蒼白,冷汗淋漓,而眼睛,卻藍幽幽冷森森地閃著兇光。


    唐伯約盯著藍裁縫,冷笑一下,他走到窗邊,指著對麵坐在飯店條凳上的青年大漢說道:“那是我侄子,他還等著我向你借錢借糧,還要下館子吃肉包子呢!以前的事他一點不知道,我也永遠不會告訴他的,他知道了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你說呢?藍局長。”


    既然事情已經擺明了,對方是有備而來,貿然下殺手隻會加速自己的滅亡。最後,藍裁縫隻得認輸,但又太不甘心手上這麽大筆財物飛了,急切間忽然想到一條毒計,於是假裝垂頭喪氣地問唐伯約要多少。


    錢物數好交到唐伯約手上,藍裁縫一把抓住唐伯約手腕,逼問他當年的悔過書在那裏,快交出來。


    見藍裁縫滿頭大汗,滿臉蒼白,麵目猙獰,唐伯約冷笑不止。他是知道這份悔過書的份量的。在當時那個年代,即便你曆史清白,都要往你頭上扣屎盆子,更不要說,你曾投降變節,而且有把柄落在了別人手裏。


    趁著替唐伯約清點錢物的時間,藍裁縫已經悄悄將戰爭年代私藏的一把手槍別在了腰間。


    “別急啊,我擔心那東西太重要,怕帶在身上丟了就麻煩了,那是要人命的。所以我剛下車,就在長途車站旁的一家旅館租了間客房,把那東西放在了桌上,你得趕快去取啊,不然旅館服務員見我久不迴去,入房查找就麻煩了!”


    藍裁縫一聽差點急瘋,這是連環套,套上套啊!雙保險,他三步並作兩步竄出了門。剛出門,又蜇了迴來,還是一把抓住唐伯約手腕,兇狠地說:“你陪我一起去,如果旅館裏沒有,我們就一起死!”


    已經入夜,闃無人跡,街上下起乳白色輕霧。旅館已經關門。唐伯約打了好久的門,才聽見服務員罵罵咧咧慢慢吞吞下床來開門。


    開了門上了樓,唐伯約打開房門,拉燃燈正要先進去,卻被藍裁縫急得若猴似的搶先衝進了房。進到房,他一眼見桌上放了個黃皮紙信封,不由大喜過望。剛奔過去拿起信封,就聽後麵房門砰的一聲,快速關上反鎖了。


    藍裁縫叫聲苦也,著了唐伯約的道兒。他顫抖著打開信封,一看東西,卻又癡癡傻笑,老淚縱橫。那信封裏裝的,正是當年藍裁縫投降變節寫的悔過書,還按著紅紅的手印,他記得很清楚,沒有錯。與悔過書放一起的,還有封信。那上麵寫著:


    “藍裁縫,老夫無意害你,且又從你處拿到了錢糧,這份悔過書自然守信原壁奉還於你。但以你的為人,老夫卻又不得不防,不得已將你鎖在屋內,你明早再迴吧。你不要來尋找我,就當折財免災吧,我想你是聰明人,應該也不願意看到魚死網破的局麵吧。唐伯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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