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已是四月天,還有未化的積雪點在橋下底青石上,月光下,仿似水晶冰玉。


    宣和帝席地靠坐橋頭石欄,眺望人群湧動之處。清臒的麵容浮著一層淡淡的青白之色,鬢發間沾染夜露,起了微微涼薄的濕意,顯然已在此枯坐許久。


    環佩叮當,旁邊突然遞過來一壺酒。


    執壺的手指纖長瑩白,隱約有脂粉香順著嫣然指尖氤氳開。


    「王福說陛下獨自一人在這,怎麽也不肯迴去,讓臣妾過來勸勸。邊風大,陛下就這麽幹坐著,也不怕著了風寒?」


    宣和帝但笑不語,接過她遞來的酒,就著壺口,仰頭對嘴倒。酒入喉腹,他不由吃驚。


    這酒竟然不是照殿紅,也不是平江春,而是市井中再尋常不過的劣等梨花白。酒壺亦是粗陶製成,做工粗糙,邊口都不齊整。


    「皇後素來不是最瞧不上這些劣酒,今日是怎麽了,竟然想起請我喝這個?這可一點也不像你。」宣和帝搖了搖酒壺,調侃道。


    「臣妾以為,憑陛下現在的心情,喝這個正合適。」岑清秋坐在他旁邊。


    宣和帝一笑,往她身邊湊了湊,褪下披風罩在她肩頭,將酒還給她。岑清秋接過來,難得不擦壺口,喝了一口,又遞迴去。


    此橋建得高曠,長天冷月下,皇城大半風景皆入眼簾。


    宣和帝本就不勝酒力,幾口濁酒辛辣下喉,他麵上便泛起一層薄粉,半合雙目,望著水中倒影著的迷離燈影,幽幽道:「如果我說,我能理解王太妃心中的恨,皇後會不會以為我瘋了?」


    岑清秋哂笑,微微上揚的眼角嬌媚如桃花,「不敢,臣妾至多以為,陛下喝醉了。」


    話音未落,肩頭忽然一沉。不知何時,宣和帝已靠在她肩頭,夜色中,雙目隱隱閃爍。


    「我沒有醉,要醉,也是父皇醉了。他下詔封我為太子的那日,就是我母後被賜三尺白綾自縊之時。」


    岑清秋肩膀一晃,「母後不是……」


    「病死的,是嗎?」宣和帝笑笑,捏了捏她鼻子,「沒想到秋兒做了這麽多年皇後,還是這麽天真。」


    他翻了個身,擁住她,將臉深深埋入她頸窩,親昵磨蹭。


    換做從前,岑清秋早就一巴掌打得他六親不認,可今日,他明明虛弱得不堪一擊,自己兩手抵在他胸前,卻沒能使出一絲一毫氣力。


    相伴多年,她見過這個男人冷血無情的一麵,見過他犯渾耍賴的一麵,卻從來不知,他還有這麽脆弱的時刻。


    「母後不是病死的,是他下旨處死的。大鄴有外戚幹政致國家傾覆的前車之鑒,父皇未雨綢繆,替我們做了這個選擇。王太妃是留母去子,而我,則是留子去母。」


    最隱秘醃臢的皇家爭鬥,裹著濃烈的血雨腥風,從他嘴裏說出,卻輕描淡寫得仿佛這橋底波瀾不興的水流。


    長風襲來,岑清秋背脊猛然僵麻。


    宣和帝有所覺察,抬手胡亂拍撫她肩背,「秋兒莫怕秋兒莫怕,我不會為了臭小子去害你的。」


    許是太過著急,又加之酒力支配,他下手慌亂無章法,更像一個三歲孩子在她懷裏撒嬌。


    岑清秋又氣又笑,真不知他是真喝醉了,還是借醉酒的幌子,為之前受的委屈故意報仇,「我沒有害怕。陛下現在可願意隨臣妾先迴去?」


    她攙著他的手臂,想拉他起來,站到一半,小臂突然被他拽住,猛地一拉。視野翻轉,她被壓在他身下,龍涎香混著酒味充盈鼻尖,更添一分醉意。


    兩岸的樹伸展著枝椏,錯落地掩住琉璃月色。他眼神卑微又期待,薄唇覆上她微張的嘴,囔囔似在自語。


    「秋兒,遣散後宮也好,帶著你一塊退位也罷,算我求你,以後莫要再趕我出去了可好?就當可憐一下我,行嗎?我現在,隻有你了……」


    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摩在唇間,順著麵頰,緩緩移至頸側,撞擊心跳。


    岑清秋手指翕動,下意識要推開他,可雙手卻不聽使喚地慢慢繞過他脖頸,藤蔓一般緊緊纏住,頭一迴,主動含住他的耳垂,勾起兩人心頭久違的顫栗。


    「在這,你怕嗎?」


    岑清秋微笑,「陛下都不怕,臣妾還有什麽可怕的?隻不過……陛下可知,女人皆是禍水,比這孤橋底下的水還厲害,沉溺太深,會遭反噬,做了那王國昏君。」


    盈盈水波壓星河,身下美人媚眼如絲,玉指挑撚他下頜,一下又一下,攝人心魄。


    宣和帝舒服得眯起眼,纖長睫毛下的一線天光迷蒙閃爍,玉手一揚,摘下她發頂玉釵。青絲鋪散他指尖,比江南進貢的緞子還柔軟。


    他以指為梳,慢條斯理地梳理她長發,含笑掐了把她的柳腰,俯身采擷她的芬芳。


    「我心甘情願,讓你禍害一輩子。」


    夜裏一場動蕩,翌日早起便了無蹤跡。


    皇家就是這樣冷血無情,即便死了個赫赫有名的太妃,也就跟沙礫沉入大海似的,不痛不癢,礙不著宮中任何事。更何況,她還是這種死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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