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緊攥著那條被漿洗地無比柔得的舊圍巾,眼前忽然就濕了一片,像枝終於被暴雨狂風折斷的纖柳,狼狽地跌落在了泥濘又骯髒的水窪裏。


    從來都是他在告別。


    至親、摯友……摯愛,乃至於那條荒唐的小生命。


    *


    臥室裏很安靜。


    隨著一聲開門的輕響,一道被刻意放緩的腳步聲忽然在臥室內響起。


    幾乎是在門被推開的瞬間,蜷縮在臥床一側的鬱琰便從睡夢中驚醒了過來,恍惚間他以為自己仍躺在朝弋生前的那間臥室裏。


    可這道逐漸欺近的腳步聲實在太熟悉了,熟悉到讓他甚至覺得有些驚悚,後脊背像過電一般泛著酥麻癢意。


    黑暗中那個看不清模樣的人影就這麽停在了他麵前。


    兩道眼神互相對著,卻沒有人說話。


    直到窗外蓄勢待發的大雨潑灑下來,借著那略顯駭人的驚雷聲遮掩,床上那人才終於猶豫著開了口:「你……」


    「是你嗎?」


    語落他又去碰他的手,黑暗中那人下意識地往後躲了躲,可鬱琰卻一反常態地追了上去,輕緩地握住了朝弋躲閃的指尖。


    海上風大,他的四肢都被吹得冷僵,因此這個人手上的體溫便愈發顯得灼燙。


    像是一個在茫茫雪原中被凍僵了的旅人,忽然看見了一團燒燙的火,如果是從前的那個傻子,一定會不管不顧地撲上去,抱住那團火。


    他不會因為害怕被燙痛、被燒成灰燼而產生分毫猶豫。


    然而現在的朝弋卻隻覺得古怪,他冷笑了一聲,譏諷地:「又在耍什麽……」


    「花招」二字還沒來得及出口,這個人便忽然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抱得很緊。


    這種「不尋常」讓朝弋莫名有些怔愣,他半俯下身,伸手便要去摁亮床邊櫃上放著的那盞檯燈,但卻被鬱琰製止了。


    「別開燈……」他聽見鬱琰說。


    「怎麽了?」朝弋皺起眉,「不舒服嗎?」


    可鬱琰忽然又不說話了。


    於是朝弋隻好伸手托住他的後腦勺,指尖自那軟滑稠密的髮絲間穿梭而過,然後他低下去,吻了吻他發旋上的香。


    那是他為他準備的洗髮水的味道,淡淡的柑橘甜香,不是鬱琰平時慣用的那種冷香調。


    朝弋的心情忽然有了轉好的徵兆。


    心跳也因為這一個相擁的動作,忽而加快了跳動的頻率。


    大概是因為兩人已經很久沒見了,朝弋總覺得今晚的鬱琰似乎有些不太一樣。


    但同時這種不同尋常也讓他警惕起來,片刻後他終於還是打開了那盞檯燈,柔和的暖光在他眼底盪落開來,瞬間就照亮了懷裏的那個人。


    與此同時,突如其來的光亮也讓這個形容單薄的青年眯起了眼,他仰起頭,手上卻仍拽扯著朝弋外套內的那件襯衣不放。


    他瘦了不少。


    眼下泛著一點青色,那雙冷薄的桃花眼好像紅了,仿佛含著水光、瀲灩的潤澤。


    朝弋有些不大相信地用指腹在他眼尾處揉了揉,可指腹竟真的被打濕了,他剛想開口,卻聽底下這人輕聲道:「你怎麽……」


    眼角那滴搖搖欲墜的眼淚忽然落了下來,猝不及防地砸在朝弋心上。


    「忽然願意見我了?」


    他的聲音很輕,呢喃似的,像是害怕驚著什麽東西一般。


    朝弋隻以為他夢還沒醒,又或是因為長時間被禁錮在這間臥室裏,所產生的幻覺將他當成了另外一個人。


    至於那「另一個人」是誰,朝弋當然再清楚不過。


    一時間,怨恨和妒忌的情緒幾乎要將他淹沒了,擁抱、眼淚,還有愛,全都是屬於那個人的,他就知道……


    這個人怎麽可能為了他而哭?


    隻要想到這一處,朝弋就恨不得將他徹底撕碎。


    於是他沒輕沒重地將這個人推倒在床上,然後掐住了他的頸,朝弋覺得自己實在該給他一些教訓,讓他從那噁心的幻象中清醒過來。


    「你看清楚我是誰?」


    看向鬱琰的眼裏滿是嘲弄,他故意用那種貶損的語氣說:「還記得自己肚子裏懷的是誰的種嗎琰琰?」


    「我大哥泉下有知,應該會也很高興吧?畢竟我替他……延續了朝家的血脈。」


    他的聲調緩慢,好像生怕這個人沒聽清似的:「你說,他會喜歡這個小侄嗎?」


    底下這人似乎很痛苦,可麵對著這人的痛苦,他心裏卻沒有絲毫的快意。


    「你怎麽還會期待著那個賤人迴來見你?」朝弋麵上扭曲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你就那麽……」


    他話音未落,卻忽地再度被這個人抱住了,朝弋完全沒料到他如此舉動,把住他脖頸的手指一鬆,上半身往下砸進了他懷裏。


    那幾乎是一個依偎的姿勢,親昵得有些過分了。


    「對不起,」朝弋聽見他說,「對不起。」


    第68章


    68


    朝弋醒來的時候,發現這個人正坐在床上仔細打量著他腰背上慘不忍睹的淤跡鞭痕,冰涼涼的指尖自那淤痕上輕觸而過,帶來一絲絲癢意。


    「……」朝弋猛地一翻身,而後攥緊了他的指尖,「幹什麽?」


    從昨晚到現在,這人的舉動都令朝弋感到不解。


    就如同前一秒還在弓起前半身,警惕地吐著蛇信的毒蛇忽然收起了尖牙,馴順地纏繞在他小臂上、貼枕著他的皮膚,那般的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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