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的目光驟然沉了下來:


    「哪個周校長?」


    「還有哪個周校長,」輕描淡寫幾個字,猶如炸彈一樣在深水中炸開,蒲煬淡聲開口,「當然是大名鼎鼎的泰寧大學一把手,周國昭。」


    他們學校的學生幾乎都不知道校長夫人的名字,這也正常,周校長向來很少提起自己妻子,對外行事也極低調,因此見過這位校長夫人麵的更是少數,隻隱約聽說她名門出身,家裏背景夯實,其他一概不知。


    更別說燕南一個剛來沒多久的年輕老師。


    可他在霎時之就領會到了蒲煬的意思,怪不得每年戲劇社的撥款的高得另其他社團艷羨不已,隻怕福祿壽知道了也隻敢說句同人不同命。


    「我曾經見過她一次,」蒲煬看著那群學生的背影,若有所思,對旁邊的人道,「我父親三年前去世,家裏沒人,我請了三天假,料理完後事,剛好在殯儀館碰到了校長和校長夫人,孩子夭折,從生下來到離開,半個月都沒有。」


    「那時候的韓鳶非常憔悴,仿佛一張白紙,風都能刮跑,我們相顧無言,最後她對我說,好好活下去。」


    蒲煬說話的語調向來很冷,不帶什麽感情,好像隻是在很客觀地敘述一件事情,可不知為什麽,燕南聽在耳裏,就覺得有些傷感,鰥寡孤獨,蒲煬不過二十二歲,送走了故親,就隻孑然一身。


    這是燕南的第一反應,而後他才意識到蒲煬想說什麽:「剛才杜玫還和我說過,韓鳶因為流產,已經請假好幾天了。」


    「沒錯,」蒲煬點頭,緩緩吐出一口氣,「接二連三的意外,再堅強的人大概也很難扛下去。」


    說完他卻話鋒一轉,看著燕南:「可是我更好奇另一件事。」


    「三年前我看見她的時候她已經腿部殘疾坐上了輪椅,可一個連路都走不了的人為什麽會如此大費周章地辦一個戲劇社團,她難道不會觸景生情嗎?」


    戲曲講究聲台行表,每一個都是重點,可一個行,一個表,對一個腿部殘疾的人來說難度都太高,她竟然還能夠客服重重困難,花大力氣去辦一個社團,既不劃算,也不符合邏輯,唯一能解釋的,隻能是她對戲曲有執念,一種能夠讓她客服一切困難也要達到的執念。


    而這個執念到底是什麽,他們暫時無從知曉。


    他們對視一眼,燕南正要開口,福祿壽從一邊飛跑過來,神色匆匆:


    「老大,燕老師,不好了,出事了!」


    。


    「沒事兒,大家別緊張,我們就按照之前排練的,該怎麽唱就怎麽唱,」杜玫一行人站在後台,一起打氣道,「站位都清楚吧——」


    「社長!」一個女生匆匆跑來,喘著氣打斷她,「新娘不見了!」


    「剛剛不是還在休息區?」杜玫皺眉,朝女生做了個手勢,報幕的主持人已經走下舞台,她隻能讓其他人先上,「你們正常走,新娘的戲份在後麵,我去找她。」


    九點一刻,觀眾席上的學生已經走了大半,第一排的貴賓席倒是沒人離場,黃城看著緩緩拉開的幕布,對旁邊的人道:「這韓老師的社團,我看過幾次,表演的那是相當好,好幾個學生都有她當年的風情。」


    旁邊的男人帶著副金絲眼鏡,神色疲倦,白髮漸生,聞言隻是淡淡點頭:「專心看。」


    幕布起,婉轉動聽的戲腔清澈透亮,一個窈窕倩影著一身粉色長衫,麵施粉黛,揮別她的情郎。


    「秋江河水冷悠悠,莫見你,飄平落葉顧你身。」


    嗩吶起,起唿而過,二胡聲破空橫立,情郎粗布麻衣,壯誌淩雲,板胡貫穿其間,幾聲雨打浮萍,小鈸響,一幕落。


    情郎日夜苦讀,欄上的榜換了一張又一張,他次次都來,卻次次落空,終於,又一個深秋,壯年男子從泱泱人群中揭榜而立,朝天高嗥,一轉身,卻碰見了個模樣秀麗,笑意盈盈望著自己的貴小姐。


    到了深冬,送榜的鄉親才奔著寒氣,年復一年地將榜送迴田野,這一迴不像以前那樣沉默了,他高喊著:「中了,中了。」


    這一聲,把鄰裏鄉親全部喊了出來,識字的,不識字的,全部守在村口,笑著說好啊,這般好,隻待來年,姑娘就要坐著接她的大花轎見情郎了。


    姑娘麵如三月艷桃,羞紅了臉,可心裏歡喜著哩。


    下一幕卻琴聲一轉,言笑宴宴成了悲壯蒼涼,姑娘穿著喜服,卻沒有坐上花轎,背著她的人也不是自己的情郎。


    可鬧親的鄰裏們還是笑著,那樣高興,說好啊,這般好,姑娘嫁了人,生個白胖小子,香火有了傳承,冬日裏也不愁炕涼。


    台下的人感興趣的掃視幾眼,不感興趣的昏昏欲睡,黃城有意無意觀察著旁邊的人,卻發現這人表情不知為何,變得更不好了。


    「劇情變了。」另一邊的燕南對福祿壽說。


    原本的劇情應該是情郎迎娶城中的達官貴人,一路飛黃騰達,早已忘記在家苦苦等候的姑娘,哪裏有姑娘被迫嫁給他人成親的戲碼?


    他們目光緊緊盯著台上,台下看著的人不認識那個披著紅蓋頭的高個姑娘,可她們知道,那個紅蓋頭下麵根本沒有什麽姑娘,那是蒲煬。


    蒲煬站在台上,也意識到劇情已經偏離正軌,卻隻是盡心盡力地扮演一個新娘,可眼睛卻掩過蓋頭,死死盯著那個迎娶姑娘的劉聲,慷慨激昂的墜胡與竹笛聲混雜,悶子劈裏啪啦打在鼓聲間,功成名就的情郎迴了鄉,卻看見了這副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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