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城的寒冬漸漸向盡頭走去,邊塞卻正值隆冬,依舊是寒風刺骨、大雪紛飛。


    天太冷了,敵人也難得一見的安分了幾天。


    顧岸坐在營帳裏,正中間燃燒的火盆響起輕微的劈啪聲,桌子上擺著三封展開的書信。


    這兩天先後到了三封信,這是顧岸從軍這麽長時間第一次收到信,一次收到三封的,顧岸在軍營裏也是頭一份,因此沒少受到戰友的調侃和羨慕。


    剛收到信的時候,顧岸每看一封眉頭便更皺一分,他甚至感到有些糊塗。


    明明每一個字都可以看得懂,但是組合在一起卻讓他分外地想不通。


    看的第一封是林海棠的要求和離的信;第二封是柳書雲說紅樓的信;至於第三封,是柳書雲說林海棠懷孕並要打掉孩子的信。


    目光一直凝聚在信紙上,顧岸又連續看了兩遍,疑惑更甚。


    顧岸並不記得林海棠會寫字,也並不覺得她有提出和離的勇氣,對於讓柳書雲讚不絕口的紅樓,絕非凡品,則更不可能是林海棠所書。


    至於林海棠有孕,顧岸說意外倒也不意外,看到她想打掉孩子時,寒意爬上眉頭。


    上次歸家時,林海棠不知從哪裏弄來了那種不堪入流的藥,偷偷下在了顧岸茶杯裏,她自己也喝了,之後自然是一夜荒唐,就是沒想到,這一夜竟然還弄出了個孩子來。


    雖說顧岸並不喜林海棠,但他也確實沒想過要休了林海棠,哪怕他現在已是如此地位。


    現如今顧岸為正三品校尉,休妻另娶,不是什麽稀罕事,更能娶到比林海棠更好的,但是顧岸卻做不出如此沒品之事,他是把林海棠當成妻子來看待的,所以當看到林海棠要墮胎之時,他才會有些生氣。


    這是第一次,顧岸有一種迫切迴家的希望。


    在外行軍打仗,顧岸很少想起林海棠,以前思慮最多的是母親的身體,現在母親已經往生,他想念最多的是兩個孩子,最擔心的也是兩個孩子。


    顧岸知道林海棠怕他,也不喜他,他也一樣,林海棠對兩個孩子並不好,他也知道,上次看到兩個孩子的樣子,跟乞兒沒什麽兩樣,他差點動手打了林海棠,最後又忍了下去。


    林海棠腦子本來就不清醒,他沒辦法同這樣一個女子計較。


    一雙兒女第一次見他的希冀眼神,顧岸記到現在,哪怕他剛開始並不喜這雙兒女,也不得不承認,在血緣麵前,他毫無抵抗力。


    鎮尺壓紙,筆尖點墨,筆尖懸於紙上,停頓良久,顧岸開始迴信。


    自是先寫給林海棠:和離之事待我迴家再商討。柳兄來信道你懷孕,卻想墮胎,可是身體有恙?這一百兩銀票給你,若是擔心錢財,則不必,若是身體有異,孩子去留由你。我很想默兒蘭兒,但歸家之期不定。望爾母子三人照顧好自己。


    又起風了,在帳子裏亦能聽到外麵的唿唿風聲,風聲裏夾著鵝毛大的雪花,在這隻剩枯草根的草地上卷積著烏雲。


    顧岸摘下臉上的麵具,露出右眼上麵凹凸不平、醜陋的傷疤,在昏黃的燭光下,有些可怖。即使有這些疤痕在,依然能看出他有一個姣好的麵容,清秀又冷淡的氣質極為突出,這些疤痕,又給他增添了一絲狠戾的氣勢。


    沒有疤痕的地方,白皙平整,在這惡劣的環境下,皮膚依然比其他將士好的不知道多少,可以看出如果沒有這些疤,他就是一個翩翩少年郎。


    可惜沒如果,顧岸對於臉上的疤也沒有釋懷,否則他不會在外一直以麵具示人。


    猶記得第一次戴麵具的時候,並不好受,麵具再輕也有重量,時間久了會在臉上留下一道壓痕,鼻梁和耳朵也會疼,麵具裏側也不柔軟,那些崎嶇不平的疤會被磨的發紅、甚至出血,顧岸花了好久才適應它。


    隻有在沒人的時候,或者在極為親近的人麵前,他才會摘下麵具。


    顧岸隻在兩個人麵前摘過麵具,母親和林海棠。


    母親自不必說,顧岸自認沒有比母親更愛護他的人了,至於林海棠,還是因為被她嚇要的那一晚,當時他腦袋發昏,隻覺得麵具礙事並不舒服,就摘了下來,折騰了林海棠一晚上。等到兩人都清醒的時候,顧岸抿著唇,一言不發的撿起被丟在地上的麵具,帶了起來,他看到了林海棠害怕的神情。


    自從火災之後,顧岸沒少被人這樣看過,同情的、憐憫的、嫌棄的、害怕的,比比皆是,早已免疫,因此沒說什麽,去燒了熱水給林海棠端到了屋裏,其他的就什麽都沒管。


    思索著林海棠之前的樣子,腦袋不清醒,對自己的親生孩子都沒有感情、不知善待,這樣一個女人,怎麽會寫出讓柳書雲讚歎的文章?


    看著那張紙,上麵的筆跡秀雅瀟灑,寫得非常不錯,不用說也是下了不少功夫。對於這些字出自於誰之手,顧岸還是有些不敢相信是林海棠,但是如果柳書雲說的是真,這個想法可能要被推翻,話又說迴來,柳書雲自是沒有立場要騙他。


    顧岸拉開門帳,打著旋兒的寒風唿一下子往帳篷裏鑽,卷起了桌子上的信紙,啪啦作響。


    不遠處巡邏的小兵們來迴走動,穿著破舊的、厚厚的棉衣,雙手交叉著鑽在袖筒裏,長槍夾在臂彎處,腦袋上戴著一個毛帽子,脖子上也圍著一個破破爛爛的灰色圍巾,隻留出一雙眼睛。


    天實在是太冷了,除了打仗的時候輕裝上陣,其餘時候戰士們都是怎麽厚怎麽穿。


    沒一會兒,帳子裏的熱氣就要跑個幹淨,顧岸放下門帳,把寒風隔絕在了外麵。


    往炭盆裏加了點碳火,火舌瞬間包裹住了新來的食物,吃的正歡,高興地亂蹦。


    接著去給柳書雲迴信,寒暄一番,後拜托柳書雲照顧好他的妻兒。


    裝好信封,擱置在一邊,等明天讓人寄過去,最早最早,也要大半個月才能到林海棠和柳書雲手裏。


    天大寒,匈奴的牛羊會凍死不少,不等沒得吃的時候,就會到易錫城哄搶,會有不少百姓遭殃,得趕在那之前,把他們打的不敢過來。


    易錫城,大康朝最北邊的城市,過了易錫就是匈奴的地盤。


    今年,是迴不了家了。顧岸想。


    第二日,顧岸的信被送到了易錫城的驛站,飛往遙遠的家鄉。


    林海棠近幾日一直住在道館,不去想顧默顧芷蘭,也不去想21世紀的她,隻是吃飯、散步、睡覺。


    今日是三空道長做早課,林海棠也跟著其他道士坐在一起聽,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剛開始眾人還交頭接耳的討論,但是得了三空道長的允許,也就沒人再說什麽了。


    上完課,林海棠打算去竹林裏散散步,並沒有要與三空道長寒暄的意思。


    開始時,林海棠的確鬱結於心,想要纏著道長問清緣由,可是道長不為所動,她在空間裏狂瘋三日,不再糾結,就是儼然一副超然於世外的意思,萬事不管。


    冬天的竹依然青,薄薄的竹葉被雪壓的下垂,隻要有輕微震動,雪就會簌簌落下。


    大氅迤地,擦過竹身,雪落在紅色大氅上、落在林海棠黑發上、落入林海棠裸露的脖頸之上,雪沾染上體溫,不過須臾,已然化成了水。


    寒雪冰涼,觸之皮膚,林海棠卻若無物,依舊向前走著。


    竹林中有一石亭,石亭中立一石桌,石桌周圍放有四個石凳,林海棠用袖拂掉石凳上的雪,施施然坐下,微愣,伸出手,手並不白皙、也不嫩滑,在附在石桌厚厚的雪上寫字。


    三個簡體的“林海棠”躍然於雪上。


    “林姑娘。”是三空道長的聲音。


    林海棠迴頭,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該迴去了。”


    林海棠沒再看他,假笑著說:“道長放心,我有銀子的,不白住白吃,一會兒我去道館的功德箱裏多放一點銀子。”


    三空用拂塵拂去是石凳上的雪,坐下,接著說:“你的兩個孩子現在過的並不好。”


    林海棠心下一緊,隨之而來的是煩躁的浪潮將她拽入海底,嗤笑問:“道長,你知道我以前是什麽樣子嗎?”


    三空緘默。


    “真正的我,二十八歲,”林海棠眼眶泛起淚,聲音哽咽,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去激動的心情,說:“大好的年華,我有我打拚好幾年的工作,我有我滿意的社會地位,那是我給我自己掙的,”越說,林海棠越激動,哭腔越大,“我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庭,我有存款,我本打算休假一段時間,好好陪陪我的爸媽,我也想好好休息一下,可是,我卻被一下子到了這裏來。”


    眼淚滑落,林海棠的語氣裏充滿了不可置信:“我還沒有談過戀愛,還沒有結婚,現在卻莫名其妙地成了兩個孩子的娘。”


    “我是占了這副身子,可這並不是我所願,我的靈魂,並不是那兩個孩子的親娘!”


    “哦,對了,”林海棠諷刺一笑:“現在肚子裏還有一個,更可笑的是,我想打都打不掉。”


    轉頭抹掉了自己臉上的淚,林海棠問:“道長,你能告訴我是為什麽嗎?”


    “難道是我林海棠上輩子,犯了什麽十惡不赦的大罪?”


    三空道長看著林海棠的眼神裏充滿了憐憫與不忍,卻開口勸道:“林姑娘,既來之則安之,一切事物皆有因果,我們能做的,就是向前走。”


    就像時間,過去就是過去了,沒有迴頭路。


    林海棠沒再說話,擦幹了眼淚,麵無表情的坐著,一點也看不出來她剛剛哭過。


    “林姑娘,你不忍心。”說完,三空道長便走了,腳下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就像微風吹過,過而無痕。


    是啊,林海棠不忍心,她天生良善,實在做不出對那兩個孩子不管不顧。


    林海棠跟自己較勁,明明心裏比較急,卻硬生生的控製著自己不讓自己起身,就想看看自己能憋多長時間。


    越是焦急,時間越是跟她做對,過的非常非常非常慢,林海棠伸出手,在桌子上打著拍子,她在心裏跟自己說,數到一萬下就走。


    林海棠越數越快,具體過了多長時間她也不知道,等到一萬這個數字在心裏落地,她倏然起身,大跨步向外走去。


    她的馬就養在道觀後院,解開繩子,林海棠摸了兩下馬頭,直接翻身上馬。


    “駕!”


    馬鞭一揮,噠噠的馬蹄聲響起,衝出了道觀。


    林海棠的雙手被凍的通紅,落在睫毛上的雪被騎馬帶起的風吹散,鮮紅色的大氅鼓起風,她的發絲在空中獵獵飛揚。


    到了山腳下,林海棠碰見了正要上山的柳書雲。


    “籲——”


    林海棠勒停馬匹,停在柳書雲的馬車前,馬兒叫了一聲,噴出兩口熱氣,四隻蹄子動了兩下便穩住了。


    柳書雲撩開車簾下馬,說:“林姑娘,我正要去尋你,正好碰到了就——”


    沒等他說完,林海棠就打斷他的話:“默默和蘭蘭呢?”


    “在柳府,”柳書雲下車站定,看著林海棠焦急擔憂的神色,說:“你放心,他們在柳府不會出事。”


    “你幾天沒有迴過你家了?”林海棠皺著眉問。


    “將要五天。”柳書雲看著眉頭皺得越來越緊林海棠,讓他也感覺到了不安,“怎麽了嗎?是默默和蘭蘭出事了嗎?”


    “他們出事了。”林海棠迴答的很肯定。


    柳書雲二話不說,解下馬車上的馬,翻馬上身,說:“我跟你一起迴去。”


    由柳書雲帶路,兩個人駕著馬趕到了柳府。


    兩個人都有些著急,下馬之後顧不得把馬兒牽到府裏,也顧不得同上前來的小廝說話,皺著眉就往裏走,大跨步的往來陽院走去。


    還沒進院子,就聽到了一陣吵嚷聲。


    “姓顧的,還不快滾,是不是還想再挨一次打?”


    林海棠和柳書雲對視一眼,趕緊快步跑過去。


    “不要以為有一個丫鬟給你們撐腰就了不起了,那是我家的丫鬟,她還是得聽我的!”


    “赫小少爺!您是想玩秋千嗎?聽荷院有好多,我讓人帶你去好不好?”


    在進入院子時,柳書雲終於聽到了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這是彩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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