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心突突地往外冒汗,徐漸生的眼眶越來越紅,像是慢慢的往他的眼睛裏灌住紅色的顏料一樣,他不忍心打釋夏。他恨不得把釋夏用力地拉近自己的懷裏,然後為她擋掉那些突如其來的“刀光劍影”,他不忍心看釋夏受一點點的傷害。

    釋夏也不忍心再看徐漸生的眼睛。上課鈴在校園上空迴蕩著,在桌子前坐下來,釋夏把頭埋在雙臂之間,無聲的哭了起來。

    電線杆的影子被無限度的縮短,夕陽的光暈滲透進高高的雲層,雲與雲之間的縫隙裏填滿了落日的蒼茫。紅色落日裏的蒼茫,蒼茫落日裏的紅色。

    父親被宣判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的那天,天空下起了珍珠般大的雨,一眼望去,仿佛看不見任何的光線,濃黑色的雲低低地壓在頭頂上,視線被灰色阻隔,昏暗一片。

    一天裏,釋夏沒有講一句話,就連從不缺席的課間操也沒有去做,隻是像尊雕塑一樣,一直坐在座位上,沒有離開過。中午勞動委員要鎖門的時候喊叫了她半天,她也沒有答應。於是勞動委員隻能無奈的把班級鑰匙交給她,囑咐她記得鎖門,下午來早點再把門打開。釋夏還是沉默,勞動委員就以為她默認了。徐漸生經過釋夏班級的時候努力地透過窗戶向裏環顧,在確定沒有釋夏的情況下,才離開。在確定徐漸生離開的情況下,釋夏才從玻璃窗下的牆角站起身來。她不能就這麽淚流滿麵的讓徐漸生擔心她。

    就像是被人關進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倉庫裏,輕微的唿吸一下,鼻腔裏就會吸進萬千塵粒,進入唿吸道,堵在胸腔,爆發出一陣煙熏般嗆人的氣味,硬生生的逼出人的眼淚來。

    下午是兩節地理課,黑板上貼著一張世界地圖,老師拿著講棍在地圖上指指點點,教大家認太平洋,大西洋,墨西哥灣。幾乎是捱到放學,等全班同學都走光了,釋夏才緩慢地從座位上移開,鎖門的時候用餘光望去,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停在原地,無法挪開腳步。就像12最終等著分針和秒針的重合一樣,釋夏在等著徐漸生的地靠近,幹淨整潔的校服,斜肩包的肩帶在肩膀上劃下一條沉重的褶皺。

    “沒有帶傘吧,那就一起走吧。”等徐漸生靠近時,當他說出這句話時,釋夏才清醒過來,她不該等徐漸生的,於是她故意發脾氣:“你怎麽總是管我的事情,很讓人反感你知道嗎?我要先走了,別跟著。”轉身,咬住嘴唇,飛一樣地跑開,可以用的上逃離這個詞了。飛一樣地逃出徐漸生的視線。腳步落在地麵上濺出一團團水花,就像跳水運動員落水時沒有壓好水花一樣,飛濺成一個碩大的花盤。徐漸生追上釋夏,扯過她的胳膊,把手裏的傘塞進她的手裏說:“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是別淋壞了身子,身體是自己的,生病了就麻煩了。”“你知道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這一句話像鈍器一樣擊在徐漸生的心髒上,看似一句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話,穿進他耳膜時卻那麽有力量,頓了頓他問:“你希望我知道什麽?”釋夏退迴他的傘說:“你最好什麽也不知道。”你最好什麽也不知道。這是釋夏的真心話,從小到大,在徐漸生的麵前,釋夏一直都是驕傲的,她給徐漸生的表情也都近乎完美,她總是微笑著麵對他,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她覺得自己很狼狽,她不想讓徐漸生看到這樣的自己,而如果徐漸生再知道這背後的原因,她會覺得自己醜陋不堪。徐漸生的手沒有握緊雨傘,於是雨傘就不偏不倚地砸在一灘水中,釋夏忍住淚,轉身跑進雨中。

    有些人就是這樣的,他會無條件的為你付出他所有的關心,天冷的時候,他會忍住寒冷把外套脫下來給你穿,會餓著肚子把早點給你吃,會在你上課打盹的時候替你抄筆記,會在下雨天為你撐傘,會因為你心情不好陪著你沉默,會在跑完一千米之後還陪你走一大段陌生的路。有時候他會比你的家人還懂得關心你,照顧你。看到你的笑容,他們會比任何人都要高興。在你不開心的時候,他們情願跟在你的身後,隻為能看見你安全地穿過十字路,走到家門口。

    徐漸生就是這樣的人,盡管釋夏一次又一次地對他兇,想要把他甩掉,可是在下一個轉彎的路口,卻又會看見他的身影,他會執著地把傘再次往釋夏手裏塞,當釋夏要開口說什麽時,他會搶在前麵說:“我隻是擔心你,我隻是想知道你沒事。”接過傘,再次轉身,淚水跟雨水一樣滂沱。

    他是一個無法擺脫的的真實的存在。

    屋內是習慣的黑暗,釋夏按下燈的開關,母親“噌”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用命令的口吻說:“關掉!知道水電費有多貴嗎?”釋夏的手趕忙縮迴來,換了幹燥的衣服就坐在書桌前開始看書,眼睛有幹澀的疼痛。

    昏暗的空間,撲鼻的黴味,艱難的移動步子,卻一頭撞在蜘蛛網上,像頭發被吸進口腔裏一樣癢癢的難受。轉角的木製樓梯,踩上去吱吱作響,好像隨時都會斷掉一樣,每一腳踩下去,都會激蕩起厚厚的灰塵。一直朝樓上走,是一間沒有關門的房間。屋頂上開著一扇天窗,月光灑下來,投射在地麵上形成一片片光斑,閃亮亮的,站在房間門口,可以看見一個單薄修長的身影,光線映在他清晰鮮明的輪廓上,冷清的溫暖。轉過身,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他伸出手掌,於是,走上前去,與他,十指緊扣。

    突然,閃過一道白光,從釋夏的頭頂直直地劈下去,伴隨著零星的光點,身體有明顯的疼痛,睜開眼睛,才發現這不是夢。母親瘋了一樣在自己的身上狂亂地抓著,指甲每過一處,都留下痛的痕跡。“為什麽睡覺不關燈,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媽,我錯了。別打了……”

    母親發瘋般的尖叫聲,釋夏沉悶的求饒聲,在這個寂靜的夜裏劃出一道道疼痛的聲響。

    她以前也是一個幸福的孩子,雖然有一次看著媽媽叫爸爸,雖然到了兩歲才見到了爸爸,可是她還是很快樂,她總是穿著比別的孩子都漂亮的公主裙,用一副桀驁的笑容看著那些打扮俗裏俗氣的女孩子,用表情告訴她們,自己擁有讓同齡人多麽羨慕的資本。下課後,她會去學舞蹈,電子琴,擁有的一切都讓人望塵莫及,一切都是隨心所欲,她哪裏會想到自己會有貧窮的一天,曾經甚至以為就算天塌下來都會有父母為自己頂著。那個時候就算她一點也不懂事,就算她任性到喜歡什麽就一定要得到手,也沒有任何人去責備她,在所有人的眼裏,她就是公主,讓人仰慕的尊貴公主。

    而徐漸生走在她身邊就像一隻笨拙的青蛙,這麽多年,徐漸生已經習慣走在她的身後,隻要能看到她就滿足了,她的世界好像在對徐漸生宣布著禁止進入。

    就像釋夏習慣在放學後就打開電視機,肆無忌憚的看電視,或者唱歌,總是要熱鬧,她不喜歡安靜。她習慣穿漂亮的衣服,她習慣戴漂亮的首飾,她習慣了很多奢侈的事情。然而現在,母親強迫著她改掉甚至戒掉這些習慣,看電視會被打,唱歌會被罵,貴的衣服買不起,母親也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釋夏一直想找些證據來證明眼前這個神經兮兮的女人是別的人假扮的,她並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然而搜集更多的證據之後,證明的是,她不僅僅是自己的親生母親,而且還為自己掏心掏肺付出所有的真心。

    小時候看一些很煽情的故事片,比如,貧窮的媽媽把白米飯留個自己的孩子吃,自己謊稱吃過了,然後躲在小角落裏啃硬饅頭。再比如,母親舍不得吃穿,把省下來的錢留給孩子要她去繳學費,然後努力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孩子,隻要你爭氣,媽媽就是賣血也要把你供出來。”

    以前會很不屑的說一句“至於麽。”而現在,當所有的煽情故事在母親身上一一上演時,內心有被海潮吞噬的難過,和從來也不曾體會過的感動。

    就像在同時喝牛奶和咖啡一樣,心裏充滿甜膩的感覺時突然被灌注進苦澀的味道,可迴繞口舌之後卻又有淡淡的餘香。

    耳朵上又是一陣陣悶悶的灼熱。開水龍頭洗臉照鏡子時,右臉紅腫,母親把兩天前,兩年前的事情組合成一條完美的直線,無休止地罵著,就像拿了一把小刀,在薄薄的肌膚表層來迴切割,恨不得血肉模糊。

    釋夏站在初二四班的門口向裏張望著,看了很久都沒有看見徐漸生,於是她拉住一個正向門口走的女生問:“你們班的徐漸生來了嗎?”女生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著她,這種眼神不禁讓釋夏開始低頭觀察自己,發現並沒有什麽異常後,釋夏抬起頭又問了一遍,女生這才正了正身子,用領導對下屬說話的口吻問:“你找他幹什麽?”

    “沒有必要告訴你吧。”

    釋夏覺得這個女生似乎跟徐漸生有什麽關係。

    女生很輕蔑的笑了,她說:“他今天請的病假,昨天發高燒了,下午放學我還要去看他呢,你要一起去嗎?”看似友善的對白,實際上暗藏著心機,輕蔑的笑轉變成挑釁的目光,心裏的想法在臉上一覽無遺:“氣死你,哈哈。”一股寒流經由經脈向身體四處擴散,釋夏抬起手把緊握的雨傘交給她說:“那麻煩你下午去看她時把這把傘還給他。”

    女生在她背後叫喊著:“你是誰?”釋夏走的沒有迴頭。

    曹可兒下午去徐漸生家裏看他,並把傘交給了他,徐漸生接過傘的時候顯得有些驚訝,剛想說什麽,曹可兒微皺著眉說:“你怎麽把這麽漂亮的藍色天堂傘扔在走廊的垃圾桶裏了呢?還好垃圾桶是才換的,不然我才不幫你撿呢,昨天為什麽把傘扔了自己淋著雨迴家呢?出了什麽事情嗎?”徐漸生聽的迷迷糊糊的,但他還是以自己的邏輯思維推斷出,或者,從曹可兒的話中判斷出,是釋夏扔了自己的傘。那一刻的心情該怎麽去形容呢?就像自己在審一件案子,而最終謎底揭開時,兇手卻是自己最在乎的人。

    那種心情就像在看到還沒有開出花瓣的月季就被人狠心地連根拔除那麽讓人心疼。臨出徐漸生家的門時,曹可兒迴過頭說:“哦,對了,還有一件事情,我幫你撿傘的時候遇見了一個女生,她也知道這是你的傘,還叫我交給你,我問她是誰,她說是一個不喜歡你的人。”

    天突然就黑了,沒有月光,也看不見星光。

    釋夏拿起話柄的手最終無力的放了下去。母親三令五申,不許打電話。看著電話本上徐漸生家裏的電話號碼,內心很掙紮,當最後一個數字“2”按下去時,聽筒裏傳來了“嘟”的一聲,釋夏匆忙地掛掉電話,整個人陷在沙發裏,閉上了眼睛。——看著你因為我而生病,耽誤課程,我卻什麽都不能為你做,甚至一句,謝謝你。

    初二四班就在水池旁,釋夏故意裝作要去接水的樣子,在路過四班時,透過透明的玻璃窗戶猛往班裏看,可最後,她看到了那天那個替自己給徐漸生送傘的女生和女生身旁趴在桌子上不知道在亂畫什麽的徐漸生。原來他們是同桌。他們不僅僅是同桌吧?好朋友嗎?從徐漸生的嘴裏似乎從來也沒有聽到過除了釋夏以外的女生名字,那到底是什麽關係呢?一直這樣反複的猜著,對自己刨根問底。可以直接去問徐漸生的,可,要以什麽身份去問他呢?問了又能怎麽樣呢?為什麽會這麽在乎這個答案。

    釋夏是最後一個離開教室的,徐漸生也是。從上小學起,兩個人就一直保持著這個默契。樓梯口,釋夏等著徐漸生,看他緩慢地向自己走過來,心髒一起一伏的。徐漸生早知道會遇見她,早習慣她等他。所以頭也沒抬說:“可以走了。”“等一下,我今天值日,要換垃圾桶的,他們真能吃,昨天才換的垃圾桶今天就被零食袋子填滿了。”有很多事情原本就是被預先安排好的吧,所以才會沒有預兆般的那麽巧。就像滿頭大汗急匆匆跑到火車站,前腳剛踏上月台,後腳火車就開走了。就像現在邊收垃圾袋邊問徐漸生:“對了,你們班那個女生……我是說,你同桌,她把傘給你了嗎?”冷冰冰的臉,潮濕的眼眶,略啞的聲線組合出一道完美的悲傷。“你看看垃圾桶,看看雨傘還在不在裏麵不就知道了麽?”沉默的對視,一個是弄不清楚對方到底在講什麽,另一個則是以為對方什麽都明白,隻不過在裝傻而已。“你說什麽?”

    “沒什麽。”

    “……”

    “她把傘給我了。”

    “哦。”

    沒有力量的對白,沒有給這個誤會任何的解釋說明,一切就像被沙土一點一點地覆蓋過來,浮在裝滿誤會的玻璃瓶表麵上,起初那些沙土沒有力氣支撐,隻能毫無保留的從瓶層表麵滑下去,可當沙土越來越多時,玻璃瓶也隻能被覆蓋被埋沒,變成永遠不被找尋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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