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輕輕吹過。薄霧之中傳來一陣柔婉幽冽的琴聲,起初淒豔得如白蓮花瓣上的露水一般,隻那樣低低的。凝香殿內傳出如泣如訴的哀怨。

    漫天飄零的花瓣燦若雲錦般的絕豔,流淌成淒美的霓裳,如雲似霞,絕美而晶瑩剔透,仿若紅玉般的澄澈,將一泓碧水映成了粉紅。

    兩株古雅的粉櫻樹間架著一座秋千。秋千上坐著一個一襲粉衣的少女,粉衫輕飄飄,絕美如煙霞,紛飛如蝶舞的花瓣落在少女冰雪皎皎的臉上,愈顯透明。

    少女手持一鳳首箜篌,輕輕撥動琴弦,琴聲悠悠如流水。她一斂修眉,清澈柔美如滾珠的聲音與櫻花交織成旖旎的浪漫。

    這箜篌的音,就如將開將落的櫻花般,有一種空靈飄渺之態。“你又在彈箜篌了。”一個溫柔的聲音輕輕歎息著。少女驚了一驚,玉石般的櫻花花瓣在她漆黑秀美的發間,更襯得溫潤如玉。

    “那我還能怎樣?”少女一雙桃花般的眼睛輕輕斂下,墨睫如簾,掩著她眸中的憂傷,“我的丈夫、我的哥哥、我的父母,都死去了。我難道要和他們一起去死麽?”

    那聲音的主人說:“這是戰爭的殘酷,誰能阻止呢?你若要怨,就怨我一個人罷!是我親手將你的丈夫殺死的,你何必要這樣作踐自己呢?”

    少女一邊撥動箜篌的弦,一邊說:“我剛剛嫁給我的丈夫,新婚的酒宴尚且沒有撤去,一切就都被你們毀去了,難道要我不怨,要我開開心心地做一個沒有尊嚴的俘虜麽?”

    那聲音道:“沒有人把你當俘虜,你是朕的親妹妹,朕不準任何人把你當俘虜。你將是這個世上最尊貴、獨一無二的殊顏公主。”

    “殊顏?”少女的箜篌聲戛然而止,聲音裏泛起微涼的笑意,“你記得殊顏這個封號是誰給的?是我們的親父親,你殺了我們的父親,殊顏這個封號也就沒有意義了。你難道午夜夢迴時,不會有一點點愧疚和難安麽?”

    那聲音裏忽然充滿威嚴:“父親昏庸無道,殘暴不仁,而且任人唯親,這樣下去天下必定大亂,到時又不知有多少人流離失所!如果殺死我們的父親,殺死一些人可以換迴更多人的生,我擔負這個罪孽又如何?”

    少女的背影忽然蕭索起來,聲音裏也透著一絲愁苦:“是啊,我不是君王,我不懂,不懂君王的決策,也不懂君王的擔當。我隻是這世間極尋常的一個女子,我隻想有父親,有母親。可是,這一切我無從選擇!我的出生我不能選擇,我的丈夫也不是我選的,我覺得便是這人生也是旁人強加於我身上的。既然如此,何必繼續這樣的人生?”“你不要做傻事,殊顏!朕不允你做傻事!”那聲音有了一絲異常的激動,“你是朕的妹妹,朕不準你死!”

    “我不會死。”少女麵向那出聲的人,眼神幽冽而冰冷,毫無生氣,“因為我的命也不是我的。你是帝王,你救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了。你想怎麽擺布我,想怎麽安置我,都可以。因為我隻是個布娃娃一樣的存在,放在哪裏都是放,可是感情,卻沒有了。”

    說話的少年一襲淡紫色的錦袍,上繡祥雲飛龍,再看他龍眉鳳目,俊美無倫,此刻的眼神卻結冰一般,冷而硬:“你這樣恨我麽?你這樣子,不是教我難受麽?你是我的妹妹啊,為什麽要這樣待我呢?難道,你不知我是真心想要你好的麽?”

    “你真心想要我好,但是我好不了。不是我不想好,而是我無法好起來。”少女的眉目間有淡淡的婉約與輕愁,“我這輩子不可能愛上任何人,當然也不會恨旁人。你有你的苦衷,你為天下蒼生覓到了一個好的君主。可是你把你自己的親生父母殺死了,這是倫理綱常所不容許的。我不知道各朝各代有多少弑君惘上的孽子,但是我無法忍受,我的兄長是那樣一個人。幼稚也好,愚蠢也罷,這個宮廷,讓我覺得陌生,太冷酷了,我想我不恨任何人,因為 命運就是這樣,但我無法在這裏快樂起來。”

    “你想要怎樣?隻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為你找來。我每個月給你一萬兩的花銷,如何?”年輕的帝王道,“哦,不,一萬兩白銀也太少了,黃金還差不多,妹妹,怎麽樣?”

    箜篌被狠狠地擲到地上,少女猛可裏起身,眼淚從那雙晶瑩透明的琥珀色眼睛裏流出,她的神態悲傷而倔強:“皇兄是這樣看我的?貪戀錢財、愛慕虛榮?一萬兩黃金,又算得了什麽?在殊顏心裏,尚且比不上舊時母親為我繡的手帕!也許是殊顏蠢罷,我的那些嫂子們若是得到這樣的賞賜一定是很歡喜的。所以,皇兄何必花時間、錢財在我這樣不解風情的女子身上!”

    君王徹底被激怒了,他的兩根手指挑起了少女的下巴:“你不要太過分了,殊顏!你不要以為朕對你好些,你就可以放肆!”他冷冷地抽迴手指,少女一個不穩,險些便要跌倒。君王剛要伸手去扶,少女卻不動聲色地掙脫開,聲音裏已然有淡淡的哽咽:“我是一個不識好歹的人,怎麽敢勞煩陛下你攙扶我?真是太折殺我了!我隻是不想讓陛下以為,我對亡父、亡母的思念,全部是做戲,是想要博取皇上的同情!”

    君王的怒火,終在她滿眼的清澈中化為灰燼,他隻是歎道:“你…。。好自為之!”說罷,拂袖而去。

    殊顏扶著秋千,淚水禁不住流過如玉般溫潤的麵容,她的眼睛望向那兩棵櫻花樹,不斷有櫻花從枝頭飄離,飛到宮牆之外的地方。

    曾幾何時,她從這個看似華麗,實則蒼涼的地方看出繁華如煙,是不能長久的,她便如一朵冉冉盛開的白蓮,雖身在汙泥中,卻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出塵氣韻。

    可是,再出塵又有什麽用?等到東風惡,等到無常的命運帶起一陣摧花的狂風,絕美如她,也隻能化作點點花淚,靜靜飄在未央湖的湖麵上。或者,做蓮花不若做梅花罷,縱然是冰天雪地,卻有傾城豔色,殊顏,當初父皇也是那樣想的罷?

    然而此刻,她隻願做一瓣落櫻,漂泊到宮外去。縱使日後被碾為香泥,那是她所抗爭過的人生,那是她所不妥協過的人生。

    但現在,她隻是被養在深閨裏德一朵牡丹,即便是豔色傾國,卻一碰就碎,了然無趣。

    “公主,你何必同皇上置氣?皇上待你是極好的啊,聽說今早王德妃不過說了你幾句壞話,也就是發發牢騷,就被皇上軟禁在長德宮了呢。”宮婢霏雲將一件青色的披風披到少女柔弱的雙肩上,歎道。

    殊顏迴頭看著這個相伴自己十載,亦主仆亦姐妹的霏雲,她道:“皇兄待我越好,我就越怕。父皇,是我們的親生父親啊,縱然有天大罪過,難道非殺不可麽?皇兄這樣喜怒無常,他對我好,必是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可我能給他什麽呢?我越想越怕,霏雲,我該怎麽辦呢?”

    霏雲沉默了,姣好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難言的悲傷:“公主,你的身份這樣尊貴,一樣有這麽多煩惱,霏雲是個下人,又怎麽能免俗呢?我自幼父母去世,隻有一個姨母,是林皇後的奶媽,林皇後死了,我姨母也去世了,我在這深宮裏一個親人也沒有,孤苦無依。若是公主日後有難,霏雲一定會死在公主前麵的。”

    “霏雲,你放心罷。縱然有一天,我活不下去了,我也一定求皇兄不殺你。你不知道啊,在這宮裏,身份卑下不是壞事。爾虞我詐的,都是那些有地位的人。”殊顏的聲音清淡如煙,“你又何必羨慕我?我不過是一具屍體。王德妃是怎麽說我的?”

    霏雲遲疑了一下,道:“這些不好聽的話,公主又何必聽呢?聽來也不過是生氣罷了!”

    殊顏哀漠而無聲地笑笑:“這麽說,她定是說得很難聽了?是啊,我一個寡婦,前朝的公主,還指望她對我畢恭畢敬麽?罷了,你說給我聽聽罷,我不生氣。”

    “她說,她說,”霏雲銀牙一咬,道,“她說公主你是狐狸精轉世投胎,不僅迷惑了前朝的禮部侍郎大人,連自己的親哥哥也不放過,是個人盡可夫的賤人!”

    殊顏如蓮花花瓣般修長而絕美的手指輕輕地拂過自己嬌嫩而年輕的肌膚,如象牙般光潔,她笑了:“她是這麽說的?不算難聽到極點罷!你一定還省去不少粗鄙的話。這個王德妃是宮女出身,也就這麽點素養。”殊顏這話是有些諷刺的,旋即她又道,“不過不算說得不對啊。我的確是嫁給了禮部侍郎,聽說她妹妹也鍾情於禮部侍郎呢。嗬,難怪她這樣氣了!至於說我迷惑皇上,且不說是無稽之談罷,後宮其餘嬪妃會容她?皇兄知道會容她?便是那些史官也不會容她罷?深宮裏不懂得為自己部署的女人,愚蠢又可悲!”

    話畢,她又複輕輕一歎說:“她現下被軟禁,宮裏那些跟紅頂白的奴才必不會給她好臉色,你多照應她罷。”

    霏雲一怔:“公主何必那麽好心?她這樣汙蔑公主!”“後宮中的女人,求的不過是那稀薄的皇寵,和一個永無可能隻屬於她一人的男人,也是很可憐的。她這樣不會計算,日後也隻能是失寵的命運,我同她爭,又有什麽意思?讓她的日子好些,她才能少說詆毀我的話,以免損了我自己的壽命才是真。”殊顏一理裙子上的褶皺,拿起鳳首箜篌,幽幽道,“迴內屋罷,要起風了。”

    果然,她身後的天空成了微微蕩漾開的墨色,雲也成了暗沉的鉛灰色,有波雲詭譎之色,一時狂風大作,吹落點點落紅,是如海愁緒。

    這時候,宮婢芝兒急匆匆地進了屋,向殊顏行禮道:“奴婢見過殊顏公主。稟告公主,李淑妃求見。”

    “李淑妃?”殊顏一斂如彎月般的修眉,問,“她是誰?”芝兒迴道:“她是聖上還是雍王的時候就立下的姬妾,聽說也是王德妃的表妹。”

    殊顏慵懶地躺在美人榻上,赤裸在外的粉足上搭了一條水紅色錦被。此刻她垂下眼簾,墨睫在白玉般的肌膚上留下淡淡的陰影:“我沒興趣見她,你去告訴她,就說她表姐王德妃被軟禁,不是我的意思,皇上也不是會遷怒的人,她不會被牽累的。但是,若是她是來求情的,那就罷了。”

    芝兒低頭應是,便告辭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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