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千夙與嚴雷他們在前麵等了許久,隻是在等。不管寶哥做出什麽樣的決定,他們都會站在他這邊。


    晨靄散去,冰霜慢慢消融,清冷的空氣吸入人的鼻腔之中,腦子會有一陣清醒。


    遠處傳來的馬蹄之上,沒有猶豫,男人與馬都坦蕩磊落地踏破清晨第一縷朝陽,從林子裏穿了出來。


    李卓寶嘴裏叼著花卷,眼眶有些紅,但滿嘴的花卷說著笑著說:“趁熱乎著,吃!”


    不知道為什麽,唐千夙心裏忽而覺得疼。


    放下,是割舍自己的心,才能做到不猶豫地離開。


    都是絕決,李卓寶比她堂正,因為至少他能笑著祝福,而她要握著仇恨走過往後的歲月。


    唐千夙接過了他丟過來的花卷。


    她知道,他們吃下去的隻是花卷,但李卓寶咽下的是男人流不出淚水。


    金戈鐵馬英雄夢,如花似玉美人辭。男兒郎流血不流淚,堅硬的胸膛臥著俠肝義膽。


    嚴雷問:“寶哥,這樣走,你後悔嗎?”


    後悔嗎?


    他死的那天不也沒問,跟他這樣的人得到那樣的結局,她後悔嗎?


    “後悔什麽?”


    “那你不難受?”


    李卓寶忽而笑了,大咧咧揚眉:“我走那天她不難受?但不還是得送走。今天我能不難受?難受,但……高興的。打心底高興。”


    看著大夥兒眼裏的擔心,李卓寶笑道:“別他娘的都哭喪著臉,我就告訴你們,我就是還喜歡我那丫頭宋昕兒,她在我心裏就一直在心裏,不管老子到哪兒,上天入地,她都在。走了!”


    說完,他策馬奔騰。


    踢踏的馬蹄翻騰細碎的殘雪泥土。


    嚴雷一看,也大喝一聲:“駕!”


    跟上。


    同行四五人,乘騎四五匹。百川濺殘雪,天涯共逢春。


    這是誰做的詩,忽而翻過唐千夙的腦海,曾幾何時,她也曾與一些人,天涯共騎,草莽同赴,隻是記憶如同白駒過隙,又忽而一閃而過。


    四五人,四五馬,奔騰到了一天到了山崖邊,望著山下遼闊的疆域,不遠處瓊樓玉宇林立,那便是千夜國繁華帝都京華。


    剛才沸騰的悲傷,在這萬裏河山麵前不得不平靜下來。


    歲月長河,曆史洪流,浩瀚疆土,赳赳山河,而人不過滄海一粟,渺小得不能再渺小。


    李卓寶皺著的眉頭忽而鬆開了,他迴頭看著唐千夙說。


    “千夙,再給我唱支歌吧,唱完這首,我們踏入京華,從此不迴頭。”


    唐千夙望著繁華的城池,輝煌的宮殿,茫茫天空飄下的雪從他們眼前掠過。


    白白的雪會在今夜將整個皇城覆蓋。但這白雪之中再也沒有那枝落英海棠。


    踏出這一步再也沒有迴頭路。


    唐千夙緊抿的嘴唇鬆開,笑道:“好,就唱一首。”


    她的聲音不像宋昕兒如同夜鶯啼鳴,而是嘹亮透徹衝向雲霄,豪邁無懼漫過山河,衝破風雪揮開過往,歲月如歌!


    這一世,悲喜交集愛恨成癡,何懼麵前功過事


    江山漁火婉約,對酒當歌訣別,千秋入夢迴首時


    這一指,目所能及皆是城池,何懼身後毀譽成敗名


    金戈鐵馬無缺,如花似玉美絕


    繁華一曲無人識,已走遠


    過往銅鏡照不出,春江花月樓台空


    當年明月今何處,喚起翩翩驚鴻


    曆史的天空,留不住寒雨夜來風


    歲月藏起一番番舊夢


    曾經是千杯不醉,不可一世的驕縱


    都被彈指一揮,消散成灰後空空


    曾經年少英姿,欲窮千裏的心動


    被隨手一扔,匆匆被塵封


    唐千夙的歌聲還未散盡,仿佛還在雲端迴蕩,幾個人已經迴到了千夜宮。城門剛剛打開,鳳緋夜已經在等候,看到他們策馬進城時,徐徐迎了上去。


    幾個人翻身下馬。


    嚴雷與張耀祖等人剛要行禮,鳳緋夜揮手說道:“免了。”說著已經走到唐千夙的身旁,像以前她每次遠征他都會在她迴來之時,在門口迎接。


    說實話,他是多麽希望,唐千夙能呆在他身邊哪兒都不去,但唐千夙如何能成為籠中的金絲雀?


    想到這個,忽而又覺得微微嫉妒。


    因為這樣一個有鴻鵠之誌,有將士之才,又有軍師之智的女子,曾經甘心情願成為花胤珣守在深閨的女人,像個普通的女子一樣為他生兒育女。


    忽而,他也有些貪心起來,如果唐千夙也願意常伴他左右,做他的皇後該多好?


    “千夙,一路辛苦,一切可都還好?”


    “還成吧。”她簡單說了一句,將馬給了身旁的小廝,“寶哥,等會兒迴去的時候,找隊伍裏三十個滅魔師出來。”


    唐千夙心裏裝的都是日後的事情,沒有因為鳳緋夜在一旁,思想都能停止下來,一路她都想著對策,腦子沒有一會兒是停下來的。


    太想報仇了。


    李卓寶一一應下。


    然後掉頭就立刻去辦事。


    唐千夙:“衛眷,你就先跟張耀祖他們認個門,迴頭到竹林軒來我有事與你說。”


    “是。”


    唐千夙安排完了之後,鳳緋夜才問:“這又要出去?”


    “十天之後吧。”


    “去哪兒?”


    “九重門。”


    九重門……是去與帝鴛洵會麵?


    “九頭惡魔的事已經傳到了京華,想必很快也會傳到別地方去?你日後有什麽打算?”


    “先去把燕紗淩的事處理清楚吧,其他到時候再說。”


    她並沒有打算將自己想殺帝鴛洵的計劃告訴鳳緋夜,她承認自己現在有點卑鄙,完全是在利用鳳緋夜的力量。


    畢竟她現在對周圍的戰況不了解,她也還沒有自己的兵馬。她意識到鳳緋夜對自己的不同,而且,也懷疑鳳緋夜應該是知道她就是北宮靈的事了。不過可能還不知道她自己也知道了這件事。


    隻是,此時的鳳緋夜擁有北宮長離、宋子謙還有他自己的記憶,對於唐千夙他多少都有些了解。


    “那次此次前去九重門就是為了要救燕紗淩?”


    “嗯,看看有沒有辦法清楚她體內的魘煞。”


    “那個叫花胤珣的人是個很執著的滅魔師,向來沒有魔人能在他手下僥幸生存,你覺得他會放過燕紗淩?”


    是啊,帝鴛洵確實如此,不會手軟。


    “那得去看了才知道。”


    “你為何如此執著要救燕紗淩?”


    開始隻是覺得有點內疚,覺得燕紗淩變成這樣可能是因為她。但現在這個理由已經完全不充分,她就要通過燕紗淩接近帝鴛洵。


    如此而已。


    “我醒來那天發現自己占用了燕紗淩的身體,可能覺得虧欠吧,反正現在北宮長離也死了,就當是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啊。”


    “如果是想開始新的生活,那不如與我一起生活如何?”


    “……”一看他那小眼神就知道他想什麽,唐千夙哂笑搖了搖頭。


    “我是認真的,千夙,我喜歡你,很喜歡你。”


    “我也說了,我不喜歡你……”


    “千夙!”他拉住她的手,“你不要每次都這麽急著迴答,看著我,你看著我……”


    他捧住她的臉與她對望,眼睛、鼻子、嘴唇乃至整個臉蛋,這個人漂亮的無以倫比。但是,心不動,漂亮又何用?


    況且她現在根本就沒有功夫談情說愛。


    鳳緋夜見她不動,半眯起漂亮的眼睛,紅唇慢慢靠近她。


    眼前就要親上她的唇,她偏過頭去。


    他卻不氣餒,軟軟的唇印在了她嘴角:“千夙,我是真心的。”


    真心?


    這世上真的真心嗎?


    沒有。


    她現在不相信所謂的真心。


    “鳳緋夜,你應該明白,我體內的魘煞能瞞得過一時瞞不了一世。花胤珣那個人連自己的前妻都可以殺,何況我?”


    他連殺北宮靈的時候,不也是那麽決絕嗎?


    那個人說過,天道就是他的信仰,所以為了信仰他可以舍棄所有。


    當日他收北宮靈的為徒的時候說過那樣的話,若是有一天她違背了天道,那麽不管她是什麽人,他依舊會替天行道殺了她。


    當時她覺得她不會忤逆天,甚至為了守著心底那最後一絲所謂的天道正義,顛沛魔界十年,最終國破家亡。


    然而,迴過頭來,她卻沒有找到自己應該落到這個下場的罪責,這就是所謂的天界之道?


    帝鴛洵,這就是你的信仰?


    道不同不相為謀,他總算說對了一件事,她始終是一個魔人,而他始終是一個神,殊途不可同歸。


    不是她逆天,而是天逼得她不得不逆。


    看到她眼底忽而燃起的一絲冷冽,鳳緋夜問道:“所以?”


    “所以。”


    她迴給他一個陳述語氣的所以,唇角堅毅。


    什麽都沒說,但鳳緋夜聽到了她心裏那抹強勁的生存欲望,慢慢就彎起嘴。


    “千夙,不管你做怎樣的決定,哪怕是殺了他,我也會幫你。”


    殺他?


    勢必是要殺的。


    但她要殺的,不僅僅是他。


    唐千夙轉過頭,看向了遠方。迴廊之外,鵝毛般的大雪,洋洋灑灑落在沉寂的水麵之上。水麵已經凍得薄薄一層冰,所以即便雪落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她曾經做了一個遙遠的夢,夢中清池漣漪,遊魚嬉戲,粉花落英隨水飄零。


    這一夢,便是五百年……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雪如許。


    唐千夙目光從水麵跳迴來,看著鳳緋夜,微笑:“好,也便先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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