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平凡經曆,難免打上時代的烙印。一個家庭的矛盾衝突,自會折射出人性的光輝和醜陋。中國家庭一直被視為整個社會的細胞,也許更能透露出值得人們關注和震驚的深層社會底蘊吧?

    咱一反“家醜絕不外揚”的傳統道德,將自個的家長裏短悉數地抖露出來,本意是想從家庭矛盾的各種較量中,解剖國人骨子裏的不同側麵呀!中國人尤以含蓄著稱,以孝悌立名,以暗鬥為趣,其狀如螻蟻,被籠罩在政治權力這棵大樹的陰影裏,猥瑣地生存一隅,在樹下的某個不起眼處自視為大,分居群聚,心同異類,拚命爭奪著那棵本不該屬於自己的大樹而上下爬行著!在我們這個極其平凡的家庭中,不知從曆史深處傳承著怎樣的文化基因,再平凡也從來沒有停止過明暗爭鬥,遠的爭奪咱不可知,光聽我奶奶說,圍繞著她的爭鬥就足夠咱寫一部中篇小說的。我的親祖父鍾克告,當年被日本鬼子抓去青島,準備運往日本作煤工時身得重病,當時幸好我們村在青島有一位有些頭臉的人物,就是我們家花了大價錢買下三間青磚瓦房的那家主人,由他花錢托人才將重病纏身的祖父從日本人手中贖了出來。祖父迴到家裏已是奄奄一息,奶奶請醫求藥,精心伺候治療了一場,祖父終是沒能好轉,最後撒手人寰。在舊時代,一位弱小的寡婦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自然成為這個大家族排擠出去的對象。據奶奶說,當時的本家人還不好明著公開使橫,害怕四村人嗤笑,隻在背地裏刁難我的奶奶,而暗地裏的較量就更是費神和氣人!種種情況實在難以明確記述,而挑頭公開跟奶奶無休止糾纏的,就是我在上文中提到的給我們扯拉上個“嫂嫂老師”的那位“三大爺”,我寫這段往事的此刻,他可還是健在著呢!他和我的親祖父是本家叔侄,他父親和我的親祖父有一個共同的大伯,家裏沒有男孩,隻有一個女兒,早年嫁在我的姥姥村裏,因此她們家當時過繼的就是我的親祖父。祖父病逝後,這位三大爺非要爭著由他的父親來頂當這個過繼兒子。其時,兩位老人已過世多年,再由他父親頂過繼純屬無中生有胡攪蠻纏,實際上就是跟我的寡居奶奶爭奪過繼房權——奶奶與父母分家和我結婚時的那三間房地!我的這位三大爺本來就好吃懶做,喝酒就醉,醉了好罵街,那幾年就撒潑專找我寡居奶奶的事兒,於是就三天兩頭揪著我的奶奶到鄉公所裏打官司,每一次打輸了他都一口一個“四娘”地對我的奶奶賠不是,賠完了再醉,之後再揪著奶奶去打官司……人有時為著點小利益,真會醜態百出啊!這時候,如果奶奶被迫改嫁,那祖父母從曾祖父大家庭裏所分到的四分之一的家產和地塊,又會是族中其他人明暗爭奪的共同利益吧?——中國人無疑都是這樣:時機不到時袖手旁觀煽風點火,把火燒起來就聞著香又搶得歡了,一大族群的人難免卷入明爭暗搶,你死我活呀!可是,幸運的是我們這個大家族還並沒有鬧到這個地步,原因是我的矮小孤單的奶奶就是有骨氣,硬是抗爭著挨了下來,即是大大伯在十四五歲時又不幸病死,也都沒有把微弱單薄的奶奶擊垮!——當時支撐著奶奶的肯定是幼小的大伯和父親,想必與後來拉扯我和大弟京勇時一樣堅定,一樣倔強,一樣心大!於是,奶奶在那個半封建製度的社會裏,毅然突破四鄉裏的閑言碎語,將我們村裏的一位李姓青年招婿入宅,這便是我在前文中一直稱唿著的我的爺爺我的恩祖!他在我們家庭幫助奶奶在艱難中拉扯了祖孫三輩,直至我的兒女!其實,我們這輩人並沒有見過活著的親祖父,他隻有一張素描的黑白照片,一直掛在父母的房間裏,我們隻不過是從這張素描中目睹過親祖父的尊容,感念著他那傳承不絕的血脈……

    恩祖父來到我們家裏的情況我不得而知,在我幼年的記憶裏,他總是和奶奶、我、京勇生活在一起,在與父母沒有分家單過以前,我們四個人總是睡在南屋一鋪土炕上,和北鄰的大伯家通著一個大窗,是我和京安經常爬過去爬過來的通道,我們也時常站在窗台上扯著那棵大梨樹枝條打墜墜。那時候,我們都不能體察恩祖父在我們這個家庭裏的尷尬處境,除了愛我們和嗬護我們,我們看不出他內在的心靈苦衷,隻記得父母拌嘴或是與大伯家吵鬧起來的時候,他總是埋頭蹲到一邊或是躲到菜園地裏幹活兒,不去叫他吃飯他是從不會主動迴家來的。童年的記憶裏,父母和大伯兩家總在打了好、好過了打,好像也不為什麽大事情,淨是些雞毛蒜皮,有時就因為我們孩子之間的一點小別扭兒,兩家大人就在門前大街上鬧起來。母親性子暴,大媽小計較,奶奶好絮叨,大伯愛發火,父親沒理性,於是便戰火不絕,吵鬧不休,直至咱退伍迴鄉後還大打出手!與居住在前後兩個堂大伯家庭比較起來,大伯和父親就不如人家親兄弟兩個有耐性有涵養——在人家的兩個妯娌鬧起來的時候,在咱的觀察中兄弟兩個仍各幹各的事兒,從不摻和,更不助戰,任由婆娘和孩子們吵夠了打完了,一轉身兄弟兩人該說什麽還說什麽,就像兩家沒有吵鬧事兒發生一樣,讓咱覺得人家才真格是一對親兄弟!但是,當和我們村裏的一些其他人家鬧起來,兄弟倆可是齊心協力,配合默契,共同對付。所以,當堂屬兄弟四個鬧起來的時候,我父親和大伯往往就不是人家兄弟倆的對手了。在我的父親任我們村的黨支部書記以前,那書記便是我的堂二伯,不知為什麽在我的父親入黨後,就把我的堂二伯換下去了,而由我的父親接任了村黨支書,我料想這裏麵一定有什麽內在的原故,因為我記得在我的父親擔任村黨支書期間,我的堂二伯、堂大伯與我父親和大伯的關係並不是太融洽,尤其是在我的大伯從北京衛戍區警衛部隊擅自迴鄉後,父親和大伯在村裏如虎似狼說一不二如日中天,至少讓我的堂二伯、堂大伯等人很不舒暢,於是在中國這麽一個芝麻粒大的小農村,也展開了一場悄無聲息的權力爭奪戰。在上級糧食部門受過處理在村裏憋受“委屈”的黑三,一直在村中頗受我們這個家族壓抑控製的老牌黨員,還有新成長起來的年青“後備力量”,都借著文化大革命摧古拉朽的時代大潮,瘋狂地席卷著我的父親和大伯,奪權,批鬥,汙辱,摧殘……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曆史富有玄妙意義的是,在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發展到中期以後,接任我們村黨支部書記的並不是那些跳得高、喊得響的“革命派”,偏偏又是在運動中沒有挨過革命大批判的我的堂二伯。這時候政治鬥爭的大形勢在向我們西部“保皇派”方麵逆轉,許是在當時由堂二伯再次出任村黨支部書記是當時政治鬥爭的最佳選擇。但是,堂二伯的主政給我的父親和大伯並沒有帶來根本性的佳運,那時候大大小小的以整人為主的“毛澤東思想培訓班”連續不斷,堂二伯在上報的參加辦班的一次次名冊中總是少不了我的父親和大伯,後來我想大概是當時的大形勢連堂二伯也難以左右,按我父親和大伯在當時已經劃上了的“政治符號”,可能也是必須上冊的人物吧?可是,我的父親和大伯私下裏卻不是這樣認為,他們覺得堂二伯是在拿著他們兄弟兩個當“擋箭牌”,使的是“一箭雙雕”的鬼心眼:暗保了自己被推翻,明示了不徇私情的革命覺悟!的確,在一次又一次的學習班上,父親和大伯的問題就被一次又一次地拾掇著,每一次拾掇都是一次精神與肉體的雙重過關。記得有一次,在縣城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上,在挨過了四十多天後,鄰村參加培訓班的人都過關認罪迴來了,隻有父親和大伯遙無音信,奶奶和母親都很著急,就在家裏大罵“兩塊東西”有什麽問題還不趕快交代及早解脫迴家?這麽個大革命的時候人家都識相,怎麽就養了這麽兩個東西愚蠢到這個份上?可是,我們一家人哪裏知道,學習班上父親和大伯實在熬不下去,兄弟倆相約夜間解手的時間從廁所裏偷偷跑了出去,連個口信也沒敢往家裏送,至到三個多月後父親和大伯才敢轉迴家來。也許是堂二伯怕我們一家人擔心吧,他竟然沒把父親和大伯失蹤的消息轉告我們,由此在那段時間奶奶、母親和大媽三家,在焦急中煎熬著生死不知的百個晝夜,父親和大伯對堂二伯的成見就日積深厚。也許就是出於某些成見啊,當父親有機會出任我們西埠生產隊隊長的時候,便不顧母親和奶奶的強烈反對,毅然應允,精神抖擻。大伯和父親真是一對怪兄弟,每當我的父親抖擻起來的時候,他也就跟著精神起來了,兄弟倆就有商量不盡的雜事兒,支出不完的幹勁兒,攤派不了的農活兒,總之在我們西埠生產隊又是說一不二日掛中天!第二年,不知堂二伯出於什麽考慮,利用在我們村子裏說了算的大權威,拿東埠生產隊兩戶有“曆史汙點”的家庭作交換,將自個的一家從我們的西埠生產隊調到了東埠生產隊。當時,東埠生產隊的家庭分配收入明顯地比我們西埠生產隊的分配收入高出許多,根本原因是那些年我們西埠的壯年勞動力都被東埠造反派的狂妄聲勢嚇跑了,隻剩下來一些婆娘和我京京大哥一樣的一群半大孩子,怎麽能把以種植為主的生產隊基礎打牢啊!大概堂二伯不完全是因為東埠生產隊的收入分配高而一時眼饞過去的吧,很大的原因可能是因為他作為村黨支部書記,在我們這邊深深地感到了失落和無奈,我想精神上的不痛快才是最主要的內在原因吧?因為他當時不能不考慮到,我們這個大家族的人可都在西埠生產隊,連文革以來一直投靠在東埠造反派那邊的三嬤嬤一家,不也都要依靠在我們西埠生產隊上混飯吃?他一家鑽到東埠生產隊上去,大多數那可都是造反派的人啊!——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幾年之後,當我的堂二伯從村黨支部書記的位子上滑下來,純粹憑著體力活兒掙工分的時候,他們一家在東埠生產隊上可是受盡了排擠和欺負,卻又早已不被我們西埠人日常生活的圈子所接納,已然孑孓遊離在我們西埠生產隊生活勞動之外了……

    父親在擔任我們西埠生產隊隊長的幾年裏,沒少跟我的堂二伯兄弟兩個鬧別扭,記得鬧得最厲害的一次,是堂屬弟兄四家打到了一起,還讓我的大姐挨了打。我的大姐是不會跟人打架的,她當時是上去擋護著我的母親,結果也被堂二伯家的人給打了。這下我的母親真是不賒氣了,就坐在我家門前的大灣北沿,衝著堂二伯家一連臭罵了三天三夜。母親罵累了迴家喝水吃飯,歇過來了就又坐到灣北沿去罵,罵的是昏天黑地髒話連篇,直到我的堂二伯一家沒有了招架之功,隻能任由母親罵下去……可是從這件事開始,我重新認識了我的母親!她對我們有著至親的愛,要不是大姐挨了打,她是斷然不可能這樣撒潑蠻橫的。因為她深愛著自己的孩子,所以她真格是豁出去了,不解心頭之恨她是絕不罷休!這也讓咱看到了母親的另一麵:強勢,蠻橫,得理不饒人,無理爭三分!由於母親的這個特質,在文革的十年裏仗著不膽怯不怕事,可以說真格是拯救了我們一家人,也包括大伯一家。可是,在一些自個家庭的糾紛上,尤其是在與我奶奶的矛盾裏,母親的不是自然要占主導方麵,這也是我奶奶發誓不用父母贍養的主要原因吧?

    為什麽京京大哥要悄悄問我把東西先送進誰家呢?在路上咱就猜到了,肯定是奶奶提前放出話來,如果我迴來時先到母親那麵去,那就說明了我跟她的疏遠關係!——其實奶奶擔心的是她大半生的心愛付諸東流,怕我迴來後真格歸到母親家裏去。她的這個擔心不是沒有起因,主要是因了我已經結婚的愛人。當時,我愛人一直抱著個婚後怎麽與父母分家的盤算,她當時並不真正了解我的家庭背景和我奶奶的長遠心誌。隻是圍繞著她的鮮亮,奶奶和母親都展開了討好和詆毀對方的攻勢,就弄得我的愛人無所適從,兩麵為難!按農村傳統的風俗習慣,自然是下一輩負責贍養上一輩,在我們那地就沒有隔輩贍養的先例。照這個習俗,我們婚後與父母分家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在我複員以前,圍繞著分居過日子,父母已經應允我愛人蓋起了四間新屋來。因為這四間新屋的宅基地,我父親和大伯還又跟堂大伯和堂二伯兄弟兩個鬧得不可開交呢。

    簡單地說,就是我的堂大伯家有一個大成哥,當時在公社農具廠幹副廠長,像這樣一個身份在我們當地就是較有臉麵的人物了,他就想在我家那幢青磚瓦房的大街東麵,蓋起四間冠壓八村的氣派住房。大成哥之所以選址在父母家門前,是因為門前的大街是南來北往的必經之路,在此位置上蓋起一幢在當時看來最最壯觀的住宅,自然可以大大地顯赫大成哥一族門庭的名譽和聲望。——中國人對這種東西看得實在是太重要啦!問題是,大成哥要蓋房的地方,正好是我父母門前的一個院子,當時我們家還在院子臨街的一角蓋著兩間土打牆的小屋,開著一家小門市部。然而為了達到炫耀的目的,大成哥他們竟然沒跟我的父母打招唿,更別說是犯商量了,從村子及公社裏通過結實關係把房權給批了下來,強行推倒了我父母家套起來多年的土院牆,還把我們家門前老幾輩就有的大灣填平了,硬是將四間大瓦房蓋了起來。這事讓我的父母和大伯一直憤怒不平,覺得堂大伯和堂二伯家真是太欺負我們了,於是在謀劃給我的愛人蓋房時,就選擇在了堂大伯家住宅的西麵,那裏是一片廢棄多年的空地,裏麵長滿堂大伯家大大小小的樹木二三十棵。父親和大伯就通過公社裏的人,又硬是逼著堂大伯一家把所有的樹木都給殺掉了,生生地給我們家騰出了一片宅基地來!在父母和大伯看來,這方是“出了這口窩囊氣”,才算得掙迴了麵子和威嚴!——咱在複員迴家後得知此事,便把父母和大伯好一頓批駁,其實真沒必要鬧成這樣啊!不就是大成哥要蓋一幢氣派的住房嘛,主動幫他推倒舊院牆蓋起來,這該會有多體麵啊!不僅對大成哥一家好呀,對我們全家族的人不也都好嗎?咋大道不走偏走曲折小道呢?怎何樂而不為呢!……無論咱怎麽勸說,父母和大伯,包括爺爺和奶奶,都不能理解和接受咱的觀點,他們反倒埋怨地責罵咱“太孫”了,人活在世上要都是這樣,還不被人家欺負死了,曰曰。我們國人的思維裏,這是凝結著怎樣的“精神板塊”啊!

    父母在倉促中應允給我愛人蓋的新房,也隻是個拚湊的框架,裏外都還沒有收拾呢。當時我愛人在鄉辦企業當會計,看到父母真給她蓋新房,便私下托人找關係,買的都是被“照顧”的磚瓦、石頭、木料。但是,大弟京勇也到了說媳婦的年齡,而且弟媳婦驗家時看的也就是這四間新蓋的房子。這樣,在我還沒有到家之前,已經給咱埋藏下一堆的“雷管”了,不比迴鄉路上南鎮同鄉大棉手套裏的雷管少哪!

    按在迴家路上跟京京大哥的約定,進村時咱得先進奶奶的家門,但卻必須經過父母的門口,如果瞞過母親的家門不進,這也是個大問題呀!於是,我叫父親和大弟先把我的東西直接載到奶奶家去,我在到母親的家門口時,從大哥的車子上跳下來,果見大成哥的新屋蓋得真漂亮!我便進去拉上母親,然後一起再到奶奶家裏。其實,隨身的行禮裏並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咱當場打開讓全家人一看幾乎全是書籍,母親就嘖嘖嘖地長歎道:哎呀呀!你這個孩子呀!怎麽淨是些書啊……這時候,不是我也有一個女兒了麽,她歡快地瞪著一對小眼,正等著我迴來給她過“百歲”呢!

    說到女兒的“百歲”,足可以看到爺爺和奶奶的良苦用心!在我年初探家歸隊以後,當奶奶得知我愛人懷孕的消息,就與爺爺計劃著抓了一頭豬崽和一隻羊羔,兩人早中晚天天割草、調食,精心地喂養著。整整大半年的歲月,到冬天就把兩隻小東西喂得又大又肥。過年正月,爺爺和奶奶就把這兩隻豬羊提前殺了待客,把個女兒的“百歲”辦得既豐盛又體麵。女兒的“百歲”過完了,新的家庭矛盾又加劇了,奶奶和愛人都強烈不滿我的父母隻在孫女的“百歲”上買了兩捆白酒。按說父母是有失禮的地方,正規地女兒的“百歲”都該由他們負擔,而母親特意這樣,一是因為大弟的婚事在即,他們要全力應付;二是不滿我的愛人站到了奶奶一邊,所以故意地推脫應擋,大概心想能省便省,一切都讓爺爺奶奶挑頭辦吧!父母沒想到的是,這種做法更讓我的愛人和奶奶結成了“統一戰線”,卻把我夾在了三層矛盾的縫隙裏。

    在部隊時,咱就常跟許多成家立業的人深層探討過:作為一個男人,如果連家庭的矛盾都擺不平,那他幹什麽都不能算是個真正有本事的人吧?現在,可是到了考驗自己的時候了!開始,咱動員愛人首先放棄新房屋的所有權,讓給大弟弟成家立業,這可遭到了愛人的強烈反對,咱越是堅持一定要讓出去,她就越是認為咱在偏向著父母,也就越是鬧得激烈堅定,而且到了誰說也不動的地步。後來,咱替愛人想想,她的強烈堅持也並不是沒有道理,起初父母應允的就是給她蓋的新房,她也為了給父母省錢費了不少的心思,加上當時咱又不在家並沒操過一份心,這要往後過日子單靠自個蓋一幢新房子會是多大的負重呀!然而,咱又不能不正視父母的經濟狀況和生活壓力,大弟弟等著要娶親,再叫父母給蓋一幢新房子顯然是沒有這個財力了,再則接著還有二弟呢!在我服役期間迴家結婚時,父親就曾說過:他這三個兒子一個緊挨著一個,至少得讓他和母親勞役十五年的徒刑!那時候,母親在村裏開著個小門市部,父親見天用自行車綁著兩隻塑料桶跑八鄉出去吆喝著賣醬油醋,大弟京勇從公社“紅校”畢業迴家以後,無奈也和父親一樣幹起了賣漿油醋的買賣。——曆史進步到這個時刻,不再把做小買賣看作是“資本主義尾巴”了,那“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的政治時代,榮幸地在我們這輩人身上終結了!作為一位剛剛下學的年輕人,可真是難為了不愛讀書的大弟弟,他在紅校“又紅又專”(實際上就是幹活勞動)兩年以後,隻有幹起青年人礙於臉麵到四鄉裏都抬不頭來的活兒,默默地一大早離得村去就是一天啊!每到傍晚時分,看到母親一家將父親和大弟弟一天的收入倒到炕上,歡聚著一張一張數點著那一毛一分的小票和鋼蹦兒,便不由人心裏繃得緊緊的。而當母親一劄一劄數點出錢目,笑著報出今天收入了十幾元幾毛幾分的時候,咱的心裏就真想哭出來。我奶奶可是對父母一家的收入羨慕得嘖嘖稱頌!也就是在這一年,咱也初步償到了一番做小買賣的艱難和歡樂。在愛人的鼓動下,我們兩個瞅空到集市上去買小麥販到地方糧所裏出售,一斤小麥能賺個二三分錢,每人每趟載重個二百五六十斤,每天早晨便能淨賺個十幾塊錢,又不耽誤了愛人去上班。隻不過,這需要糧所裏有熟人的關係,當時是我三嬤嬤家裏的一個親戚在糧所裏負責驗收劃價。看看吧,在中國的社會裏,不論家族裏有什麽樣的矛盾和糾葛,而一旦走到家族之外的層麵上去,到什麽時候也都是“是親三分餉”啊。——這種社會底蘊根深蒂固!這年,咱還跟著販賣白酒的隊伍,騎著自行車載著二百斤白酒,長途跑到黃縣我大姐家裏,拉四鄉叫賣過白酒呀!那連綿起伏望不到盡頭的山路和推著自行車竭盡奶力爬坡的情景讓咱終生難忘迴味激昂……所以,在很多的時候,咱總是在說:最苦最累的到什麽時候也都是中國的農民呀!長年在外麵生活的人們,誰要是活得不自在了或者是不滿足了,就請他們到農村裏體驗體驗吧!——由此咱感觸:文革時期的所有政策中,毛主席他老人家發出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號召,在當時一定有它的現實意義和深遠的曆史意義,隻是在輕知識重政治的文革中把這一政策“極左化”(防止修正主義複辟)才是一個真正的大錯誤……

    在開始居家過日子的艱澀中,並沒有打消咱把新房讓給大弟弟的信念。相反,越是體味到掙錢的不易,咱也是決心把新房讓出去。身為“家中長子”惟有這樣,才能從經濟上盡快幫助父母親減輕“徒刑”。在咱毫不動搖的堅持下,加上親人們的勸說,愛人終於同意用父母居住的四間舊屋折價抵頂那幢新屋。可是,那時也隻是找補給我愛人四百元錢,母親開始說什麽也不幹了,連說那幢新房都還沒錢按門窗,哪有現金折給你們啊!在這種時候,就該是由做兒子的勇於承當啊,咱就當場瞞著愛人對父母許諾四百元錢由我出吧!父母都很高興,但因了這四百元,咱可是借了兩個同學的,一直到五六年後才還上,這事卻在過了二十多年後愛人才知曉……都說丈夫是個“磨芯”,這“磨芯”能不能在家庭中真正起到有效的作用,就像是在外為官的人一樣,就看你有沒有處理問題的品質和膽識呀!

    這件事平息過去以後,分家的事就又冒出水麵來。因為我的愛人最初是有母親相好的,母親就在背後暗暗地鼓噪我的愛人以後負責贍養她。母親的鼓動不是沒有道理:一、現在爺爺和奶奶都已年老,地裏的農活兒也要幹不動了,父母現在強壯得都像老虎,什麽重活兒也不在話下;二、目前由我們負責養活爺爺奶奶,隻是我們夫妻倆獨立擔承,大伯早年過繼給二嬤嬤已經除“私”,人家肯定不會再負擔。要是我們迴頭贍養父母,往後就是兄弟三人共同承擔,顯然付出的僅是三分之一。三、要是現在承擔奶奶的活養病老,將是多大的負擔呀!當時的錢那麽堅挺,有這錢以後負責贍養父母,二十年後光利息和升值會有多大的利益空間……因此種種,母親曾多次偷偷跑去我愛人的企業,奉勸我的愛人:好媳婦,聽娘的話兒吧,娘一總親你,千萬別聽我那個大兒的,他是被你們的奶奶爺爺哄住了!——母親這樣挑唆我的媳婦,愛人怎麽會聽我的呢?其實,咱也不是非不贍養父母,問題是奶奶和母親一向不和,吵吵鬧鬧打了大半輩子,加上咱的爺爺又不是個親爺爺,在人家老了的時候不能優待善終實在是對不起啊!在這個時候,奶奶和爺爺從小撫養咱的“長心思”就真的發揮效應了……

    在負責贍養爺爺奶奶的問題上,咱堅定不移!咱對愛人開出的條件是:要不尊重我的家庭狀況,要不離婚……愛人卻一直在母親誘導的我倆現實利益上斟酌徘徊,有時在僵持激烈的時候我們也去過鄉裏法庭!最終,按我提出的方案,以父母象征性的負責贍養爺爺,我們倆負責贍養奶奶且爺爺跟我們同吃同住的條件,取得了愛人的同意!所謂的“象征性”,也隻是由父母每年給我們家提供四百斤小麥和每月四元的生活費。雖然爺爺的生老病死明文寫的是有父母負擔,因為爺爺一直和我們一起生活由我負責,咱也並不完全依靠父母,實際上沒讓父母負擔多少啊!至於父母,往後就該由兩個弟弟負責贍養啦……誰一看都明白,其實我們家就是在名義上每人負責著一位老人的生老病死!——真的都能按照咱的這個方案贍養得好嗎?這也是咱在當時心裏最顧慮的問題!漫長的日子逐漸地讓咱體味到,隔代贍養確實有著更複雜的家庭矛盾,首先把我們兩個置於一個三角的關係中,而不是別人家庭的那種垂直關係。任何一個角的角度變化,勢必拉動著另兩個角度的急劇反應。大到人情處事,小到一瓢麵一件家什兒,還有農田裏的耕種收獲,可以說就沒有不產生家庭磨擦和矛盾的時候。在這大大小小的矛盾糾纏中,我和愛人隻能堅持做到一條:維持我們這個角的穩定度,隻要我們這個角度不變,奶奶和母親那兩個角就會還是穩定不變的呀!應該說,在這一點上,我的愛人做得相當出色。我們從來都不會因了奶奶跟我們一起生活而受其影響,也從不因為母親的劇烈情緒而受到感染……這種自此相當穩定的家庭關係,讓我時常僥幸:如果是由父母負責贍養爺爺和奶奶,還不知會鬧成個什麽雜亂樣子啊!

    正像母親分析的那樣,愛人卻在經濟上做出了相當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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