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片裏有什麽?在我幼年的時候,家中的抽屜裏總能翻弄出一些一寸或二寸大小黑乎乎被叫做底片的東西。拿著這東西玩,心中頗覺奇怪,這東西就能“洗”出相片來?!——大人們說這是洗相的底片,開始是不許我們拿著玩耍的,因為這些底片大都是父親到上麵開會或參觀帶來家的。我們好奇總要偷著翻出來,那時奶奶護著我們,爺爺和父親也就不怎麽再珍惜這東西了。我和同歲的堂弟京安捏著底片瞅來瞅去,有幾次還放進溫開水裏洗,用小手搓,總也洗不出個人影來。先是奶奶後是家人再是街坊鄰居逢著我倆就逗:和京安洗出什麽來啦?我總是挺那麽像迴事地迴答:“樹!有一棵的,還有好幾棵的……”大人們便樂嗬嗬地笑,笑得我倆好陶醉,於是洗得底片越發地白了。那時候,真的看不出底片上發白的人影來,怎麽看怎麽像是霧中的一棵棵樹,大樹樁上罩著白色的霧。

    這就是我們農村孩子小時候所謂的聰慧吧?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家中能保存幾張底片的,也許不多,玩上底片生發出這樣一段智力故事的或許罕見?那時候,照相是多麽稀奇的浪漫啊!到我高中畢業以前,我記得的上麵有自己影子的照片就隻有一張:與大伯家一起照的全家福。母親說:我還曾照過一張胖成“一大抱”的繈褓照,被與我父親鐵好的公社幹部拿去了,那時候咱胖得人見人愛!也許,小時不可能意識到是因為父親在村裏當著村支部書記的緣故吧?——這成為我後來一生的痛!

    每當說到底片上是“樹”和胖成“一大抱”,母親總要對我敘說那個說不爛的往事:

    我出生在青島“母親河”——大沽河的西岸。老人們傳說:先有“一邁河”,後有大沽河。可見大沽河出生時也隻是條“小溝”!我母親生我的時候,大沽河早已是一條寬闊的大河,水麵寬,水麵東的河灘更寬。秦始皇東巡時,經過“一邁河”,流傳下一句千古聖諭:“水衝西岸,沙淤東岸”,我出生時的村莊已是往西三次大搬家了。記事的時候,河岸上還有一麵土打的西山牆——老村址上最西麵的那戶?和一個槌米用的石臼。臼窩很深,大人們到附近勞作,我和京安就爬在石臼上玩,一會兒他進去,一會兒我進去,與不遠處幹活的大人們捉著迷藏。有一次,我倆都躲了進去,忙著幹活的大人們突然不見了我們的身影,就都驚慌地喊著跑過來,還以為我倆掉進大河裏去了呢。後來,流水無情,歲月悠悠,那麵山牆塌進河裏去了。再後來,那大河邊的石臼也被河水吞沒了。

    沙土淤到東岸,就生長出一片茂密的樹林。森林的深處有一棵白楊樹,長得又粗又高,早晨的太陽升起來,那樹頭的影子都能照到水麵上搖晃。村裏的老人們說,那棵生長大樹的地方,就是我們最早的老村址,是我們先祖的靈氣在滋養著它,因此它才出奇的高大。那一年,日本鬼子掃蕩過來,被它的粗大驚動了,從青島開著大汽車來了,他們用鋸割,用斧坎,用鍁挖,忙活了好幾天,都沒有辦法放倒它那高昂著的頭顱!

    我母親常說:就是日本鬼子放不倒的那棵大樹拯救了我兒的小命……

    58年開春,席卷中華的政治熱浪催升了地溫和綠葉,先是綠柳枝條剪盡春風,再是成片楊樹綻放出貪婪,無數雙手從西岸伸向東岸,在東岸人護衛的土槍聲中紛如蠶食一般,殘掃河東嫩綠……最後剩下的綠食就隻有那棵高大的遮天蔽日的樹頭!

    沒有人能夠攀上那棵粗壯的大樹!——即使你饑腸轆轆。

    更沒有誰有膽量現眼到高空挨東岸人的土槍!——那是沒法逃跑的呀。

    ……在我記事的時候,奶奶經常背我趟過河來,到春天的大沙灘上采挖一種叫“蓬蓬菜”(在現今的酒席桌上人們喊它“黃茜菜”)的野食,迴家燙潦洗淨,潑上大蒜充饑。我奶奶是四七年國民黨部隊重點進攻山東時秘密入黨的共產黨員,身份公開後擔任過當時鄉裏的婦女主任,稱得上是“底層革命家”,覺悟就是高。河床東麵的沙灘上隻能生長“蓬蓬菜”,除此沒有別的能吃的野菜。沙灘上無樹,因而是河東人的“開放地帶”。越過大沙灘,就到了河東人的“治安地區”,那裏麵有桑葚葉,甜槐花,野蘑菇,更有各種野菜。開春,密密的白楊樹上會落下一層像長毛蟲一樣的東西,撒上少許地瓜麵或麩皮蒸起來還算是很好吃的。奶奶是黨的人,決不闖進“治安地區”去。鑽到那裏麵找食吃,奶奶認為那就是偷,是一個共產黨員所不能為之的醜行。所以,奶奶從不把我帶進河東人的樹林裏,我們家的飯桌上也就隻能天天吃上“蓬蓬菜”呀!有一年夏天,河裏發大水,東岸下的大沙灘全被洪水淹沒了,許許多多的人隻有脫光衣褲趟過洪水到河東樹林裏尋找可以填飽肚子的食物,而我家的飯桌上卻沒了主食野菜,爺爺就瞄上了後院老住址天井裏那棵誰也沒敢嚐吃過的梧桐樹,舉起一棵打棗杆子將梧桐樹上的大葉子一鼓作氣全捂了下來。結果,夜裏大人們拉得肚子全癟了,還幸虧了奶奶和母親將梧桐葉子用開水燒煮潦洗了大半個下午,葉子已是稀稀的爛乎,不然興許姐姐和我早已是相依為命的孤兒了!梧桐葉子藥人的警報很快傳遍了四鄉八鄰。公社裏開會,還請我父親上台,詳細介紹了梧桐葉子藥昏我一家子人的情形,要求盡快傳達宣傳到各村群眾再饑再餓都不準再吃梧桐樹的葉子……幸哉!行政命令的威力在那個特殊的時代就是這般的氣度有效!

    奶奶的共產黨員身份限製了尋食的範圍,而我母親則不然。母親出生在一個叫沙窩的村莊,外祖父家曾是過去“地主”程度的富戶人家。據母親說,我外祖母的娘家曾經很富有,還是姑娘的外祖母看家護院就會打雙槍,嫁給我外祖父後日子一落千丈,好日子都被我外祖父撲嗵光了,連宅院裏的炮樓也被我外祖父拆除賣掉了。具體到外祖父家以前的富裕狀況我說不太清,因為到我懂事的時候,講出身,唯成份,已是生死攸關、限量前途的政治生活大事。對外祖父家以及外祖母娘家的富裕程度,包括我爺爺奶奶也都是諱莫如深從不談及,他們隻是無數次地對我們姐弟一再感歎:天呀!多虧了你姥爺(外祖父)把家底折騰光了,要不然……他們沒敢說出來的後果是當下可能要發生的悲情,我自然是感同心受記憶猶深!但是,外祖父在那年過年時張貼的兩幅對聯卻在百裏八鄉茶餘飯後傳播了許多年,在那“唯成份論”的政治恐怖年代不知怎麽就為我們極為不幸的家庭平添了莫大的資本!——我母親卻總是不願被趣笑,偶爾聽到別人背後議論我姥爺的兩幅對子,她都是非常地不滿和惱怒,甚至破口大罵一通!作為不孝之子,在此無法迴避地要記敘在這裏,不知會惹得母親怎麽樣不高興——

    姥爺張貼在院門上的對聯是:沙窩孫修考,七女沒過好;

    貼在家門上的另一幅對聯是:家中一盤磨,終年用不著!

    據奶奶講,母親嫁到我家來,是姥爺要飯時領著穿開襠褲的六女兒硬要送給父親的。外祖父年青時就沒幹過農活,因故走路都懶得挪動腳步。那時我家做豆腐,姥爺來了就賴在家門口不走。奶奶心底好,給他爺女吃飽了,臨走再把姥爺的要飯筐裝滿豆腐渣……我弄不懂為什麽,後來母親對“豆腐渣為媒”的說道不羞也不惱,還跟說事的人們一起樂哈哈地取笑她那“癡呆”的父親……

    母親有著這樣的經曆,性格自然與我奶奶截然不同。別人不敢做的事情,母親就沒有怕的理由。在那綿軟硌腳的大沙灘上,母親對腳下的“蓬蓬菜”(黃茜菜)根本就不屑一顧,對她的婆婆死守黨員的根性很有些輕蔑和不屑——都到什麽時候了?全家人活命要緊啊,哪顧得上那麽多呀!到奶奶再也無法支撐一家人生計的時候,母親自然地頂了上去。母親很精明,膽大心細,她到河東覓食從不搿很多夥伴,最多時三個人,要好兩個人結伴。別人趟過河都挎著破簍子爛筐子,母親她們總是赤手空拳,大搖大擺地過得河來,先到河東密林的深處轉一轉,即是碰上扛著土槍護林的河東人,她們也不慌不跑,反而迎上去打幾聲招唿,或是裝作問路的,打聽我奶奶河東兩個幹兒子的村落。瞅準時機好下手的時候,母親她們迅速地找準目標,將又嫩又多的葉枝“哢哧嘩啦”劈下來,扛起來就跑……後來我發現,我母親劈樹枝的本領特別地大,手把粗的樹枝在她的手中三顫一扳五擰,帶著鮮活的樹皮肉就掉下來了。——在那饑餓的年代,這功夫練得倉促而有力!

    母親她們一口氣躥出林區,跑上大沙灘,才能長舒一口氣。窺視在沙灘上膽顫心驚等候著摸進去的人們,看著母親她們驚人的綠色收獲,垂涎著羨慕死了。他們中有膽大的接著闖了進去,有時卻正好被河東的護林人撞著個正中,大概也是母親她們的行為正好驚動了河東人。頓時,大沙灘上像跑荒亂躲鬼子,無論是摸進樹林子還是接近樹林子的,都跑得屁滾尿流——這樣的情景,是我站在西岸上親眼所見,一點虛構或誇張都沒有。在我五六歲的時候,我和京安都挎著小菜藍挖野菜了,不過我倆是從不趟過河水那邊去的,頂多站到西河岸上向東了望——看到別人家的孩子,有的在大沙灘上被追趕得跌跟鬥,有的被扛槍人攆上用槍托搗到一邊的,還有嚇得尿在褲筒裏的……這一切,都讓我和京安慶幸我倆沒敢趟過大河那邊去。人有時謹慎小膽可能是最愜意安全的啦!

    水麵東的沙灘又寬又躔,踩下去有腳脖深。等母親她們扛著樹枝不急不慌大踏步走到水邊了,護林的東岸人又完成了一次追逃,他們撿起奪下的和丟掉的破筐破簍朝西岸亂罵嚇唬一通,便往迴走了——觀念上,兩岸人都以水流為界,東岸人是不敢輕易攆過水邊來的。

    經常是,母親帶著得勝者的興奮穩穩地坐到河邊上,哪顧得上暖和一下被河水浸滲冷紅的雙腳,忙著一條一條擼著枝條上的嫩葉。母親幹活急,一些枝條上的嫩葉是一下子擼不幹淨的,這成了幾位像奶奶一樣裹著小腳老太太的乞望,她們討好地幫著母親擼過頭遍葉子後,再將剩枝條上的葉子一點一點摘進自己的藍子裏,她們也是天大的滿足和感激。有時,母親劈到大樹枝的時候,也均出一些來送給幫著擼葉子的老人們。這樣,她們就都交口讚揚我的母親特別能幹,有時沒時地誇獎我奶奶靠豆腐渣就能換來這麽個能幹的棒媳婦……

    在對往事的無數次數說中,母親感慨地說:那時候的河東還有大片大片能偷的樹葉啊!可是娘生你的時候,樹上連個毛毛蟲也不長啊——除了毛毛蟲也爬不上去的那棵大樹頭!

    於是,我想象得到——

    也是眼前這麽廣闊的沙灘;

    也是初春這麽冷冽的河水;

    也是樹林深處這麽突然炸響的土炮聲;

    已經懷上我足有九個來月的母親,爬上了那棵令日本鬼子頭疼的大樹,在樹杈間扭轉著大肚便便的身子,將高不可攀的僅有的綠樹枝采折下來,樹下忙亂的撿拾者是我那被叫做“桂桂媽”的堂伯大媽……就是這樣的一棵大樹,讓已懷上我九個月的母親爬上爬下,成為我母親享用的專利!

    ——竟然再沒有人能爬得上去,竟然沒被護林員發覺,竟然躲得過河東人的土槍,竟然讓我順利地出生了!在母親那裏,這是個數說不爛的往事:剛出生的我,像個小老頭,骨瘦如柴,皮毛過寸,捏一捏身上的老皮扯出老長,雖是個小男子漢,卻沒贏得全家人的高興。母親無數次對我敘說:隻有南屋你鐮子大娘看過你誇說,這孩子胖起來會有“一大抱”!看他那副骨頭架子吧!這孩子是個福人呢!

    我出生時距離母親采光那棵大樹上的葉子,中間隻隔著六天呀!這就是福人啊!

    關於我出生時的時辰,母親說:在吃過了晚飯,都點上燈來了。由此,母親總是自豪地說:“我兒是條寶狗啊!”許多許多年後,在經曆過許許多多坎坎坷坷挫折遭遇的時候,我曾困惑地問過母親:“娘,怎麽一直說兒是條寶狗啊?”母親解釋說:“都吃過了晚飯,剩菜剩飯涮鍋水什麽好吃的都倒給了你啊!”——就是這麽個“寶狗”啊!從此,我也豁然明了:原來命定是隻“守夜狗”,看家護院的責任就該是咱呀……

    母親生下我的時候,隻吃了四個玉米麵大菜團子,到我過了“三日”的時候,母親撐著產後虛弱的身子,就又過河去尋找一家人的吃食了。難過的春天啊!連那麽一棵大樹上的葉子都被我母親折光了,河西人折騰那片樹林的粗暴就更加野蠻了,從摘樹葉折樹枝,最後發展到扒樹皮挖樹根,隻要能吃就沒有不遭殘的了。被迫,河東人發展到抓人了,抓了人就要求河西的村幹部來領人。於是,我的父親——村黨支部書記,就經常過河去要人,去了說盡好話,要迴人來再偷,吃的燒的,都靠偷著過日子!記事的時候,我聽到奶奶感歎最多的一句話是:這吃的燒的,能缺一樣也好啊!現在想想,這話中滲透著那個時期的人們無限的悲酸和愁苦……

    要說那些年摧殘河東人的樹林,要數我母親的能量最大。但是,因為我父親是村裏的主要幹部,母親無論如何是不能被河東人抓了去的。這就要我的母親特別機靈,特別敏捷。母親到河東去尋食的技巧:一是結伴少,大多數時候就是兩個人。要有跟著母親一起去的,母親也就帶過去一二次,她們便不再敢跟上母親去了。因為她們跟不上母親的趟子,總是被母親遠遠地甩到後麵,害怕被先抓了去。二是母親專到大多數河西人深入不到的地方,不僅更容易尋找到吃物,河東人防範也鬆,一旦遭遇護林人,母親她們不是像多數人那樣往外跑,反而扔掉到手物轉著圈子往深處藏身,等河東人按直覺往外追攆去了,母親她們再悄悄找到丟下的吃物迅速繞出來,有時找不到已弄的食物了就再重新尋食,這樣也容易,反正母親沒有一次空著手迴家。三是母親都是早中晚過河去,很簡單:護林人也是人,他們家也是按時間吃飯哩。這樣遭遇護林人的機會自然少得多。隻不過開春時早晚的河水還很涼,母親說,那兩條腿涼得跟抽筋似的。每次母親滿載而歸,奶奶對母親都是感恩戴德的樣子,一家人的肚子就又能填飽了。有一天早上,母親扛著一大塊槐花樹頭剛迴家一會兒,河東的三個護林人就追上門來了,奶奶急忙把樹頭扔到了圈底下,多虧父親是村支部書記,領他們在大街上裝樣找了找,應對了一陣子,客客氣氣打發他們迴去了。這時候,奶奶在家裏卻嚇得抖成一團,奶奶說:“這……這……這怎麽辦!咱可是黨員之家呢……”

    那時候,我家已有七口人,爺爺、奶奶和父親都是共產黨員哩!

    不記得出生後“大躍進”高亢的號子,也不曾體味出“大食堂”深重的甘苦,更不曾意識到在那苦難的年代我怎麽就能胖成“一大抱”。反正,在我大弟弟京勇出生的時候,正如鐮子大娘所言,我最終胖成了“一大抱”!與我的同伴們相比,我沒有肚皮薄得象窗戶紙,對著陽光“一肚綠”;一家人也沒有遭遇過死神,和全村人那樣排隊似的等候在土地廟的後邊給親人送魂——中華民族奇了怪了:餓死大批人的時候,還仍然讓全中國的人深感幸福的政治時代,非那一段莫屬!

    ——就在寫到這一段的前一天,我和我所在鎮的鎮長到城裏托人辦事。路上,鎮長突然問我:“鍾實,你是那年出生?”我說:“五八年。”鎮長脫口而出:“苦命的一代!哎——哎——”

    我諾諾難語!——“苦命的一代”,跟“紅衛兵”、“工農兵”、“下崗職工”、“農民進城打工族”等等,都已是抹不去的時代符號吧!

    可是,這“符號”是怎樣形成和蘊藏的呢?解析這些符號會是些什麽碼子呢?

    一九九六年,在我三十八歲的時候,從幼年黑乎乎的底片中終於“洗”出了“一棵樹”。不過,這棵樹出生的地方不是大沽河邊的廣袤平原上,而是跟隨我生長到了連綿起伏的北部山區,一個更能表達我的思想和情感的地方。在這《一棵樹》中,我寫到:

    仿佛已經等我許多許多年了,它那樣孤零零地站立於山坡上,很淒然很柔弱的樣子,向空曠靜立著。命運將我從平原運作到山區,住在靠近它的山角下的一間明亮舒適的大房子,東及南北有四扇大窗,透明度可是亮得很哩,遠山,白雲,陽光,風向,一一投射在這四個鏡麵上,風光旖旎得爽人,靜心!小鎮很繁華,白天車水馬龍,夜晚叫賣喧嘩,而遠山卻黑黝黝地沉默著,對山下正在發生的一切似乎無動於衷,一副超然世外不思進取的神情,令人費解,難破其迷……

    因其明亮,東山映照在窗子的圖像並不巍峨,山比較平緩,誰想靠近它都能爬得上去。惟其平緩,整個山沒有猙獰險惡的怪石,亦沒有濃鬱青翠的蒼鬆,有的全是亂蓬蓬柔嫩的綠草覆蓋著山體。奇怪得很,這麽一座溫順的大山,人類竟還沒有糟蹋過它:在轟轟烈烈的造田運動中它安然無恙,在紅紅火火的果品基地建設中它仍然超乎世外……屢經世事滄桑,它能夠以這樣本然真實的模樣完整地保存下來,真可以說是個奇跡!這是人類的仁慈,還是進化中的疏漏?是大自然本身的魅力,還是曆史留給後世的迴憶?……

    它就生長在這樣一座大山上!落難的種子沒有萌動在山根,也沒有撐破在山尖,而是把自己的根牢牢地紮在了山半坡。它是在證實“黃金中庸”的哲學命題,還是為了醒悟萬事萬物的靈智;是為給光顧自然的人中途撐陰,還是誌在繁殖濃陰造福後世;是純然的跌落還是靈性的生成……這一切,又有誰能說個精確?它生長的本源,對於我們來說早已迷朦和恍惚!但是,有這麽一點,我可以確乎實在地說:它的生成,絕對不是為了招攬,為了偽善,為了輝煌,為了沉淪,為了表揚,為了詆毀……它就是它,一棵樹,平平淡淡、自自然然、真真實實、坦坦誠誠……一棵不平凡的樹!

    它很渺小,沒有粗大的枝杆,也沒有障眼的樹冠,如果你不是刻意地搜尋,你甚至都不會發現在這樣一座平緩的山上有著這樣一棵不平凡的樹。我發現它的時候,確也有著一個不平凡的奇遇!

    那是一個夏季的傍晚,天氣極度地悶熱,偏又停電,我仰躺床上拿起老莊的書扇著風,那自然之風徐徐吹動。突然間,北窗上烏雲翻滾,電閃雷鳴,狂暴尖吼著肆虐著欲將窗麵鏡子擊碎。我心下一驚,挺身立起,看到夕陽的餘輝卻還在南窗上留戀忘返,倘徉不盡。大自然真是美妙!就在我一端欣賞著文明多彩的陽光,一端凝視著兇虐狂暴的時候,而真正的奇觀就輝映在了東窗上……自此,這窗裏的景觀一直成了我不斷探究深思的謎麵。多少日子裏,我長久地沉浸在這一美妙絕倫的景觀裏,以至後來極盡興趣一次又一次地對外地的朋友複敘歎息之,世人們也都說:真是奇觀,二千年不曾聽傳!

    這興許是南北兩極的極度對抗,也許是天與地的渾然融通,也或許是那座自然之山內在能量的一種迸射……反正,這奇觀的真實情形是:在東山的這麵、遠山的這邊,天與地似短了路的電源,一直閃爍著純粹的光亮。而這時,天上沒有惡雲,東山沒有雷聲,閃光中亦沒有火焰。在東天純淨的天空下,夕照的暗淡裏,它隻有純的光、純的能量、純純的閃耀……在光中,絲毫沒有斷裂的間隙,也沒有持久的凝聚,也隻是閃爍跟著閃爍,光亮延續著光亮,長久不絕。我凝神觀望,驚奇極了,神往極了!頃刻,在閃動的光亮裏,有一道神奇的目光引導著,我終於發現了它——一棵小樹躍動在山半坡,像皮影,似神童,使人疑心這是苦難多情的大自然奉獻給人類的一個生命、一份天真、一條警示……或許它什麽都不是!隻是一個現象!一樣存在!一份靈性!

    靈性的熱雨在雷電肆虐過後傾訴了一夜,晨曦裏,東山更加空曠和寧靜。我極目搜尋著它,唯恐是昨夜的一場滑稽荒唐的迷夢。值得慶幸的是它就在那個山的半坡上,樹自身的顏色幾乎被那座大山的色彩吃掉。那是極濃的綠,鋪天蓋地的綠,洋溢著勃勃神韻的生命之綠,所以它極其不易被分辨得出來。無疑,它是大山整體存在的一個微弱真實的部分,若要分離得它出來,它一定很難移栽很難嫁接很難融入。從山上,還有一條銀河扭動著蛇腰爬上小鎮,據說,無論河水何等綿亙何等兇惡,都無法衝刷掉河床上無盡的赭色,象衝淡了的血——在這個業績輝煌的山區,這也是唯一披著神秘麵紗的一條河……

    我懷著朝聖的心情踩著雨後的空朦向山上走來,巨大無比的綠軟化了我的驅體淨化了我的心靈,這時候,我怎麽也想不通偽善是什麽、欺詐是什麽、詆毀是什麽、榮譽是什麽、權力是什麽、鈔票是什麽……什麽?什麽?人該是真正的什麽!神性裏隻有一地綠茵、一天美景、滿世界的空洞——世界究竟是什麽?……麵對著它,我刹那感到了心靈的顫動,多麽矮小瘦弱的一棵樹呀!兩人多高,對掐來粗,樹皮斑駁,枝葉疏落,有幾塊死枝半藏半露在枝葉間顯出幹巴巴的醜陋;無數搖落在地上的葉片雖然鮮綠著,卻陸續被樹傍匯集的河水流轉著歡快著跌向死亡……不知怎麽,山上的四五條小溪都被它招唿到腳底集合,然後一起踏著血色的河床在生命裏流逝……

    它真實……

    它完整……

    它寧靜……

    它……我開始注視著它浸泡在水中的跟部,有幾節拳頭粗的根裸露在岩石夾縫,岩石間就積聚著較之河床更深的赭色。而樹根以上都是清冽冽見底的溪流,我拔出腰間的小刀,在一節露出水麵的樹根上割出一道傷口,便大吃了一驚,原來這樹汁是鮮紅的血液……

    呀,一棵極具生命力的樹!一棵極不尋常的樹!它無名,卻為何要向山地浸透一路血色?我身上流動的液體似乎凝固了,便雙手合掌,舉在前胸,朝山下開始虔誠的祈禱……

    在我記憶的深處,那東岸永遠是西岸人的綠洲。有時候,人們蹲在光禿禿的西岸上,瞧著腳底下緞子般溫順卻又肆虐的急流,不由從心底痛恨起秦始皇,怎麽就不能沙淤西岸呢?叫河西人也過上不缺燒不挨餓的好日子該有多好啊!

    記憶甜片:

    之一:正十五。咱念高中時看過一部長篇小說,第一章就寫“鬧元宵”,寫得很熱鬧,當時並不知道這是哪個節日?打記事時起,咱不僅沒見過什麽是“元宵”,而且根本就沒有聽說過這麽個節日兒!後來終於搞明白了:元宵節便是我們正月裏的“十五節”。“正十五”是我們那地方家家都過的節日,自小火暴的很哪!那時的舊曆年隻是放幾掛鞭炮,真正盼望的是吃上一頓純白麵的豬肉餡餃子。而正月十五節則不同,圖的純屬是熱鬧、好玩,不僅有爺爺給買的“滴得筋”,兩指捏著劈劈吧吧一兩個晚上都放不完,不過隱了就一根一根沾著唾液貼到炕沿上點成一片兒,把過年時的新衣服燒出密密麻麻的小眼眼,還可以看一看經濟條件好的人家在自家門前炫耀地放幾個“二踢腳”、“迷糊鍋”等,燦爛一下夢幻般的夜空。而到了白天,有來賣“皮老虎”、“跳筋人”等耍玩藝的,我們就纏著大人們買了一個又一個,有的耍伴買過一個便弄壞了,就抹著淚與大人鬧著想要再買,越是要買那賣玩藝的就越是不走,氣得這家的大人就攆耍藝兒的快走!人家憑什麽要走?就等著你家哭鬧的孩子們買呀,於是攪得整個小村莊裏都很熱鬧。正十五的節日純粹是玩耍,沒有誰家盼望著吃到什麽好吃的什麽?後來,當“元宵”這東西也出現在家鄉時,咱每到節前都要買幾斤好元宵煮給我的孩子們吃,填補的似乎是饑荒的童年裏自個的點點空白……

    記憶酸片:

    之一:二月二。農曆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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