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張姨、張若雷瞬間呆怔當場,怎麽?我們還沒正式跟她提呢,以她如今的精神狀況和智商怎麽會搞清楚眼下正是什麽狀況?可她這話說得又太過清晰,思路、邏輯沒半點毛病,我們麵麵相覷。


    張姨驚得嘴巴可以塞得下一枚煮熟的雞蛋,她又要開始哭了,我眼見她熱淚盈眶。這一次她不用紙巾擦,淚水沿她渾濁的眼裏滾燙而落,灼著了她的皮膚。


    “若雷。”


    她驚喜異常,屁股向前挪了挪,坐正身子。


    “若雷。”


    她又一聲驚唿。聲音急切的從他喉嚨裏淌出來。


    “若雷。”


    她聲音又高了一度。


    “你聽到沒?”


    她又挪了挪屁股,仿佛每挪一次都可以讓自己的聲音起到震聾發聵的效果一樣。


    張若雷看看自己母親,又看看張姨。這兩個年紀差了將近二十年的老年女人,她們在這遠離塵囂的所謂世外桃源離群索居有多少年了啊!


    日日相對,日日張姨都希望她能好起來、健康起來、正常起來。我突然之間就同情起來張姨,我不知道她究竟是為錢還是為了什麽,情?義?那些老一輩人之間究竟曾經曆過什麽?有過怎樣生死與共的患難之交?


    我突然之間又對張姨的身份感興趣,當然幾乎刹那我就為我自己感覺到可笑,這樣日日相對,光是祈盼早日離開,能過正常的俗世生活,可能就足以讓張姨愛上老太太了吧。


    “也許,”


    張姨的眼淚一流竟然刹不住閘,我從桌子上抽出一張紙巾遞給她,她感激望我一眼,順便捉緊了我的手。


    她說,是由衷的,我能聽得出來。


    “也許你來了,大家就都好了。過個一兩年,再填個小的。”


    她瞄一眼我肚皮,她還不知道其實我和張若雷差一點就搞出來一個小的來。


    “就更好了。衝喜,你們聽過沒?也許這就是衝喜。真的,什麽都沒一定,都有可能。”


    我看著她笑,看著她語無倫次。心裏想,如果將來真的跟張若雷有一個小張若雷,一定要找張姨幫我們照看。


    張若雷也對張姨的揣測抱有極大希望。那天飯後,他長久坐在床前凳上,那張床前凳奢華又漂亮。我們不來時,它就獨自一個不可一世的呆在那兒,燈光下閃著雍容的光,讓人生出征服的欲望來。


    高貴的東西向來如此,擁有它或者它本身不見得怎樣,但擁有了以後能讓人生出羨慕來,那擁有就變得有意義、有價值。


    人們都需要景仰的目光。男人需要,女人也需要。所以在婚姻裏,仰視男人才能讓女人的存在變得可愛。而在愛情裏,被仰視通常會成為一個女人接受一個男人至關重要的理由。


    至於在愛情裏一個男人追求


    一個女人則是源於占有和狩獵本能。


    人到中年的女人就這一點好,漸漸會於現在、過去抽絲剝繭出一點兒關於這世界或者愛情的真相。有時這真相來得有點晚,在來之前生活可能已經讓她們吃足了苦頭。


    但誰在乎?


    最重要,在乎有意義嗎?


    我不想打擾他,一個人去了花園,寬敞的庭院四周是高大而堅實的圍牆,護院的是幾隻兇猛異常且具有優良血統的德國黑貝。


    還有一隻是藏獒,據說來自神聖的布達拉宮所在地,那裏的人喝的是從雪山上融下來的雪水,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那裏的人們心裏全都住著純潔的白蓮花,他們麵皮黝黑,牙齒焦黃,指甲裏肮髒,卻擁有這天底下最幹淨和純正的心靈。


    而那藏獒,是雪山上下來的神獸。據說一生隻認一主,不是囂張的生物,但足以讓任何挑釁它和它主人的人一招斃命。


    有一次,我長久的跟那雪山神獸對峙,它唿啦一聲起來,帶動自己頸項上的鐵鏈,把我嚇得連連後退,最後跌倒在地上。


    但那些生物卻極喜歡張若雷,我到那時才知道這些狗居然都是他從小養到大的,甚至給幾隻送過終了。


    它們老了,垂垂老矣,最後悄無聲息又對自己主人充滿無限眷戀的離開。


    我問他,它們走的時候你哭了嗎?


    哭了。


    他答。


    問我,你聽過一句話嗎?


    什麽?


    跟動物相處時間越長,你就會越喜歡它們,反不喜歡跟人相處。


    他停一下,雙手十指交叉抵住自己下頦。


    “狗有時不是狗,人有時不是人。”


    那日月光不像今天,今天沒有月亮,更沒有月光。那天月光像神一樣,大把大把朝人間慷慨播撒自己從太陽那兒偷來的光明。


    我們兩個坐在花園裏,樹影幢幢,那樹影中間灑下斑駁月光,一切美豔不可方物。那是人間絕境,那時情,那時景,曆曆在目,這一生不知是否還可再得。


    我神情恍惚,突憶起有一年淮平還小,他也想養這麽個寵物,可是我沒答應。我說等一等,等兩年我們買房子、等媽媽再賺多一點兒、等你再大一點兒。


    現在他還需要一隻寵物狗嗎?或者大型犬?怎樣都可以,想養什麽樣的都可以。


    我的歎息無聲消融在清冷的銀白月光下,他拉上我的手,他手有些暖,我在外麵呆了好久,不覺間被這夜浸透,手腳被這夜染得冰涼。


    “想什麽?”


    清冷的光輝灑滿他的臉。


    “nothing.”


    我說了一句英語。


    他笑著把我攬進懷裏。


    今天,此時,此地,我抬起頭,他在上麵,在裏麵,我不知道他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最近我常覺


    得跟他在一起時相處得十分吃力,我試圖理解他,卻並不知道自己是否一定能找出理解他的通道。


    大地無聲,在我腳下。它每天承受萬千人在它軀體上踐踏、耕耘、索取,它從不呻吟,最多怒吼。有時是地震,有時是火山爆發,有時是山洪傾瀉。


    有些人也是這樣,像大地、像忍者、像----藏獒。


    平常看著平靜,待到某一天他突然間露出本來麵目,你會懷疑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他。


    我想我扯得又有些遠了。


    張姨不知從何時來到我身邊,與我並肩而立。張姨讓我心生溫暖和信任。她攤開手,我見她手裏拿著食物。我立刻興奮笑起來,像個孩子,掰開一點兒,朝那幾隻德國黑貝扔過去,德國黑貝們曾與我相談甚歡,還買我的帳。


    我們互相討好,我知道他們不缺我那點兒好處。但它們給我麵子,有時意思意思的掀起濕潤的鼻翼聞聞,然後免為其難的銜起來,含一會兒,又吐出來。有時也吃,一口兩口的樣子,下咽的姿態真是給足了我麵子。


    但那雪域來的藏獒就沒那麽好相處,它通常正眼都不瞧我一下。


    好在本姑娘也不屑於去取悅它。


    這裏風沒遮沒擋,輕輕晃動樹梢,枝葉碰撞交織在一起,發出美妙的天籟之音。難得清淨,有時真想一直呆在這兒,可人就是這點怪:沒有的常想有,有了又不珍惜。


    淮海就是這樣,或者說,淮海隻不過對我這樣。他對蕭晗就沒這麽沒心沒肺。


    多狼心狗肺的男人或女人都會有自己的軟脅,而那些原本就不會怎樣狠得下來心的故作兇狠的角色,恐怕就沒有那麽幸運了。什麽事、什麽人都會讓他們在內心裏自己跟自己打仗,打得不可開交。


    我是。


    張若雷也是。


    這不是我們的軟脅,這實在是我們的命門。


    風有點兒涼,樹葉在枝頭熱烈的拍起手來,我打了一個寒戰,張姨一支手搭在我肩膀上。


    “別想那麽多。”


    她沒頭沒腦這麽一句。我一愣,為我自己的心無城俯。我總是能讓人一眼看穿,瞧,又多了一個命門。


    “我覺得他愛你。”


    我朝著她笑笑,月光下她是個美人。,長得好看,有點兒像我媽媽年輕時,這夜、這靜和這暗,這光與影都蠱惑人心,我上前摟住她,“叭”在她臉頰下親了一口。


    她沒推開我,笑著接納。我們微笑相對,像一對真正的母女。那時我還不知道,在以後的以後,在她身上曾發生那樣慘烈的事來。


    命運這支大手啊,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我們隻能麵對、接受和低頭,稍微反抗它就會給我們以顏色。


    在那不久,我曾經去過一次寺院。我好長時間沒有


    來過這裏。雖然它身居這城市中心腹地,處鬧市。但一進到裏麵你又會感覺到它的清幽和別有洞天。我有時就喜歡去裏麵逛逛。


    寺裏通常靜極,暗紅色古建築發出歲月幽光,小塊方磚鋪路,沒有僧人會以閑暇姿勢出現在裏麵第一條甬道,寺裏每一條路都寂無一人,哪怕偶有香客,也都不敢大聲喧嘩,我猜他們該都跟我一樣,心無所依,所以懷著敬畏的心情偶爾到此,哪怕不能求庇佑,暫時靈魂得以安穩也是好的。


    那天,寺裏二樓講經堂有法師正在講經說法。說人心如狂象,又如猿猴脫鎖,讓人捕捉不定又拿它無可奈何。


    法師說,每一個人都有如來種性,每一個人都是未來佛,每一尊佛都是過去人。我們都終將得到最後的解脫,隻是先後的問題。最先解脫的人一定是通過了層層疊疊的考驗,就像唐玄藏往西天取經。而我們每一個人眼下的取經路不在西天,隻在自身。有人有慧根、有機緣、有根基,總之千般條件具足,一下子就能從自己身上找到出路,而有些人,則注定死在自己身上,死在自己這顆如狂象、如猿猴一般的心上。


    萬法唯心造。


    心造天堂。


    心,也造地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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