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怎生淪落至此,我對她愈發好奇,抬起眼來看張若雷。但見後者頭微側,眼微眯,全神貫注凝視自己的母親,神情中有不解、有疑惑、但更多的卻還是遺憾。


    我眼前突然間展開畫卷,兒時、少時張若雷,那時他見自己的母親是否也是這般神情。有不解、有疑惑,但更多的卻還是遺憾。為什麽他的媽媽不能像其他人的媽媽一樣呢?


    我又想到淮平。


    心思便一下子重起來,也開始沉默,眼睛凝神朝外望過去,院落裏錯落有致,綠色植物都高枝大葉,有花有草,有亭台樓閣,卻沒自由也沒有快樂。


    如果不是身在其中,若我路過此地,定然想這個地方披金戴銀,是哪個有錢人家的行宮,浮生亂世裏暫避喧囂,美得不得了、享受得不得了的地方。


    如今身處其中,才知道有些人哪怕擁有整個世界,失去得仿佛卻更多。


    人生,哪有圓滿。


    我迴身,握緊了張若雷的手,再抬起頭來,目光沿他身側一路向上攀爬,始見他兩眼淚光,竟不自覺泫然欲涕。我一直當他隻是個人傻錢多的紈絝子弟,其實他活得遠沒有我來得任性。


    張若雷扭過頭,躲我的眼睛。


    張姨過來,喚老太太過去用早餐,其實此時此刻時已近下午3點,她見張姨,倒也不怕,一時溫順,一時又耍起脾氣來,說又吃這個呀,我不要。


    言談舉止活脫脫一個小孩兒。


    我和張若雷相視莞爾,都知道彼此心裏的那句潛台詞。


    老太太這種表現,證明張姨靠得住,人家侍候得好,一定沒不耐煩也沒趁人不備虐待誰。


    這年頭,讓人放心的人和事是越來越少了。


    幾人落座,大家開動,人多吃飯倒是熱鬧一些,更何況中間間隔的時間長,其實大家是都有點兒餓了,我和張若雷更是吃至額上微汗,像被餓了好久,一點吃相也沒。


    他邊吃邊口無遮攔,說運動量太大了。


    我聽了臉頰微紅,更隻顧埋頭往裏扒飯了。


    沒吃一小會兒,老太太神情又開始不清楚,她叫張若雷,說“福生。”


    我倒是一愣,其他人表現淡然,像見慣了這種場麵。老太太給兒子夾了一口菜,說“福生,今晚還加班呀!”


    張若雷抬起頭,微笑著對自己的母親。


    “不加,陪你。”


    老太太用下巴一指。


    “福生,她是誰?”


    張若雷怔了一下。


    “你把她帶到家裏來,你到底當我是什麽?”


    桌子瞬間就被掀了。當然,老太太力道沒太夠,一掀,沒掀動,沒等到她二掀再去出手,張姨已摟著她的肩膀邊走邊軟語安慰。


    無外乎都是些哄小孩子的瞎話,但老太太卻大多數都能聽得進去。隻是有些不甘心,還不時迴頭朝著餐桌這邊張望。邊張望邊“福生,福生”的叫。


    張若雷放下碗筷,我也沒了胃口。


    他見我不再吃,反過意不去。又拿起筷子來。


    我說“吃不下去就算了,不必遷就我。”


    張若雷這才慢吞吞又把筷子放下,張姨哄老太太吃了藥,沒一會和她又睡起來,我和張若雷站在她床頭,我說老這樣睡著也不是迴事兒啊。不能送到專業的醫院嗎?


    他不動,也不說話。倒是張姨長長的歎出一口氣來。


    我以為張家高門大院,是怕麵上無光才出此下策。扯了扯張若雷,跟他說你看淮平,現在不是很好,記不記得你當初怎樣說服我把淮平送走?


    張聽到這話,竟突然間激動起來,我見他嘴唇都開始哆嗦,手變得冰冷。


    “若雷!”


    我嚇壞了。


    他一轉身,走開。我想追上去,但張姨卻攔住了我。


    以為她有話對我說,卻誰知隻衝我搖搖頭,說讓他一個人靜靜就好了。


    她俯下身子,伸手捋了捋老太太的被,一道褶皺被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捋平。


    張若雷不知去了哪個房間,我一個人在園子裏閑逛,有時就坐在戶外的涼椅上,腦子裏天馬行空,覺得想了很多,卻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


    我曾經覺得自己是命運的主角,自己的故事已經足夠精彩或悲愴,卻想不到,那些你看似波瀾不驚的外表下,藏著那麽多的卻道桑麻。


    風吹過來,不知名的高大綠色植物葉子相互碰撞,發出歡快的聲音。間或有鳥在樹影裏穿梭,有蝶,在花影裏徘徊。知了在樹上放肆的叫著,細看,栩栩如生的蟬蛻附著在粗大的枝幹上,略顯麵目猙獰。


    原隻道是世外桃源的好地方,卻隱藏著不為人知又不足為外人道的悲苦。


    四點多,張姨請我去飲茶,張若雷慵懶坐在寬敞客廳的沙發上,麵前有小點心,有曲奇,有奶茶,還有一大杯果汁。我走過去,依著他的身體坐下,張若雷伸出一隻手來,輕輕摟著我。


    我們長久不說話,隻聽得見彼此的唿吸聲,他胸膛安靜而有節律的一起一伏,我眼皮一點一點沉重,趴著趴著,竟睡著。


    睡裏沒有夢,醒來抬頭就看見他。他正溫柔的看我,姿勢竟一直沒變。


    如果就這樣天荒地老,該有多好。可人來這世界一輩子,都像帶著宿命,帶著任務,帶著目的,誰也沒法兒請命運高抬貴手。


    明天周一了,今兒晚上我們就得迴城,那讓人怕又渴望的新的一天,正居心叵測的朝每個人招手,小時我們都熱切的盼著,以為明天會有糖吃,明天總會比今天快樂。長大後才發現,大多數時候,明天總比今天兇險,還有一些人,過的一生,其實都是同一天罷了,哪有什麽明天?


    昏暗裏,我在他懷裏幽幽歎息,張若雷用手撫上我的頭,一遍又一遍安撫,嘴唇溫熱而濕潤的印在我額頭上。我伸手從他t恤裏伸進去,貼肉摟著他的腰。


    張姨輕手輕腳的從樓上下來,笑著問我們,說醒了?


    我不好意思一笑,連忙用手肘支起上半身,坐定,用雙手攏攏頭發,在腦後紮成一個馬尾,又盤成一個髻。


    張姨說,飯好了,吃了飯再走。


    我和張若雷起身,上樓,先到他母親的臥室裏,老人也已經睡醒,但就那樣目光無神的盯著天花板呆呆的躺著,我們進來也沒任何反應。


    他並不覺得奇怪,也隻目光呆滯的望著自己的母親。我看不透他眼睛想要表達的感情,隻好就那樣默默伴在他身邊。


    人生實苦,我們都需要這樣的一個伴兒。起先我對婚姻該是有誤會,我以為結婚就是一男一女產生了愛情,然後比量雙方的條件,覺得合適就在一起,扯證,生個孩子,把孩子撫養長大成人,再給帶帶孫子。


    其實不是。婚姻該是兩個漂泊的靈魂,兩顆都無依無靠的心,靠在一起,給彼此力量、溫暖,多難、多兇險,轉頭看見對方,還可以撐下去,還有指望,還有念想。


    那一瞬間,我覺得我自己是愛上了張若雷。特別正式的。


    我想生命中有他,一直有,陪著他。


    酸甜苦辣,成敗得失,都想陪著,不想離開,離開他我會覺人生沒什麽樂趣,離開我,他或者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他有許多女人?


    我並不覺得,我覺得,這麽多年,他隻有我一個。


    張姨說,梅小姐不要怕,我們都習慣了,老太太是這樣,早上會鬧,中午會唱戲,晚上就一直怔怔的。這一天的起伏就是這樣,由強到弱。


    我笑,說我不怕。


    說這話時我抬眼瞅了一眼張若雷,他也正迴身瞅我笑。


    我轉身向張姨,說倒是您,辛苦了。


    張姨微勾著頭,靦腆一笑。


    張若雷朝我伸出手去,也一笑。我晃他的胳膊,抬臉瞅他。


    問說你笑什麽?


    他一抿嘴,沒說話。


    我們幾個魚貫走出老人家的房間,那標致體麵的門在我們身後重重合上,拾階下樓,張若雷在樓梯裏輕聲跟我說,剛才講話像女主人呢!


    我掐了他胳膊一把,他一躲。


    我和他整天也沒吃過一頓太完整的飯,此際餓起來。張姨手藝精湛,飯菜的味道值得我們的胃熱烈捧場,她見我們吃這麽多,站在旁邊眉眼笑開,連說,下次來,下次來,每次他一個人來都不會呆這麽久的。


    可下一次,究竟又會是什麽時候呢?


    老太太究竟是因為什麽才這樣?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我想問,有好奇,其實更多的卻是關心。但也明白,如果哪天他想告訴我,不用我問,他必和盤托出。


    可不告訴我,究竟是因為還拿我當外人,還是不想讓我跟他一起承擔那些痛苦?可他不說,我隻會更多無端的猜測,隻會胡思亂想。


    車子駛進夜色,暗的夜掩住車的輪廊。先是小道,再後是公路,再然後是高速。這一路上張若雷都無話,隻默然開車,但堅持隻用一支手開,另外一支手一直握著我的手。我撥開他,說晚上,天黑,開車要當心。


    他不說依,也不說不依我。隔一小會兒,手又輕車熟路找上門來。撥了兩次,也就由他。到家時已近深夜,兩人洗洗睡下。


    他比我先睡著,黑暗裏看著他的臉,覺得那樣近,但又似乎那樣遠,他眉頭睡著時也顰著,怎麽之前沒發現?我伸出手去,想幫他把皺緊的眉頭抹開,指肚都快觸著他的皮膚,又怕驚了他的好夢。


    我就笑自己,人都說燈下看美人,月下看美人,我是個女人,月下看個男人,居然也看得津津有味,之前跟淮海在一起,這場景不曾有。我愛過淮海嗎?隻記得那些傷心,到後來傷心也變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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