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雖然不知道韓侂胄署名被燒掉的實情,但他念頭轉得極快,想到韓侂胄對這方絹帛如此看重,可見並不知曉絹帛上的署名缺失,隻要他不拿出來,這方絹帛便依然有用。然而這個念頭隻是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他想得更多的,則是彌音留下這個證據的舉動。


    彌音並不知道宋慈會找去望仙客棧,他之所以將這方絹帛埋在何太驥的墓地,是因為真的打算就這樣決絕赴死。但宋慈的一再堅持,最終還是觸動了他。他並不了解宋慈查案的決心能堅定到何種程度,所以沒有將韓侂胄的秘密直接告訴宋慈,也沒有直接告知這方絹帛的下落,若宋慈的決心不堅定,貿然將這些事告知宋慈,隻會害了宋慈的性命。於是他留下了暗示,倘若宋慈連這個暗示都猜解不透,也就沒有查破此案的能力,若宋慈果真有查案的決心和能力,那就一定能把這一切挖出來。他這是要讓宋慈有選擇的餘地,讓宋慈自己去決定要走的路。


    站在何太驥的墳墓前,手捧著彌音埋下的絹帛,想到彌音赴死之前還能如此用心良苦,想到這對叔侄一文一武,卻都選擇用自己的方式,去挑戰韓侂胄的權威,想到騏驥一躍,明知不能十步,卻還是躍了出去,宋慈內心陡然生出一股莫大的敬意。如今這方絹帛握在了他的手中,該輪到他去抉擇了。


    宋慈將絹帛摺疊起來,揣入懷中,在墓碑前坐了下來,一動不動。桑榆知道宋慈在想事情,靜靜地候在一旁。些許輕細的腳步聲響起,是桑老丈見宋慈和桑榆長時間沒迴去,擔心出事,尋上山來。桑榆輕輕豎指在唇,示意桑老丈不要出聲。父女二人沒有打擾宋慈,就安安靜靜地等在一旁,後來等得太久,便靠著一株大樹坐下,裹緊衣襖,竟迷迷糊糊地一直等到了天明。


    山中霧氣瀰漫,於一片迷濛之中,宋慈站起身來。他已做出了決定。下了淨慈報恩寺後山,來到西湖邊上,宋慈說什麽也不再讓桑榆跟著了。他向桑榆深深一禮,轉過身去,獨自走入了白茫茫的迷霧。桑榆立在道旁,望著宋慈遠去的背影,眼圈微紅。其時西湖水霧縹緲,似籠輕紗,如詩如畫。


    宋慈懷揣著那一方絹帛,獨自一人來到了吳山南園。麵對韓侂胄攤開的手掌,宋慈沒有將絹帛拿出,而是嘆道:「為了得到這個證據,太師真可謂煞費苦心。新安郡主多次替我解圍,還從聖上那裏為我求來口諭,讓我有權追查蟲達一案,可我因為太師知道我奉旨查案一事,竟懷疑郡主暗中向太師告密。直到我找到了這個證據,證實了關於太師秘密的猜想,才知道告密之人是有的,但這人並非郡主。」他搖了搖頭,「向太師告密的,想必是聖上吧。我原以為聖上許可我查案,還要我保守秘密,是有打壓太師之意。可我查案那幾日,太師一直未加幹涉,甚至什麽都沒做,似乎有意放任我查案。其實太師也想讓我去查,正好借我之手,將蟲達留下的證據找出來,我說的對吧?」


    韓侂胄不置可否,隻是原本攤開的手掌慢慢收了迴去。


    「自紹熙內禪以來,十年有餘,聖上一直對太師信任有加。趙汝愚身為宗室之首和文臣之首,太師能輕而易舉將之扳倒;天下讀書人都推崇理學,太師說封禁便封禁;北伐未得其時,太師想北伐便可舉國備戰。無論太師做什麽,聖上始終站在太師這一邊。」宋慈繼續說道,「太師想讓我去查案,聖上自然會許可。上元節視學那天,即便沒有郡主去求旨意,我想聖上最終也會準我聯名所奏,許我查案之權。蟲達手中的證據,不僅對太師重要,對聖上也同樣重要,要知道吳興郡王趙抦尚在人世,倘若這個證據一直留在世上,對聖上恐怕也會有所不利。既然我有意查案,那正好順水推舟,隻需暗中派人盯著我,便知道我去過什麽地方,查問過什麽人,所以後來太師才能一下子將道濟禪師、祁駝子、歐陽博士等人全都抓走下獄,隻怕連彌音冒死行刺,太師也是事前便已知曉。自始至終,我在太師眼中,在聖上那裏,不過隻是一顆棋子而已。」


    「聖上對此事全不知曉。」韓侂胄忽然道,「宋慈,你不要胡言亂語。」


    宋慈嘆道:「那就當我是胡言亂語吧。」伸手入懷,取出了那一方絹帛,並當著韓侂胄的麵徐徐展開。


    韓侂胄眉心一緊,那絹帛上的字跡,他認得無比清楚,正是他處心積慮想要尋找的證據。他本以為宋慈敢隻身前來,必定將這證據放在了別處,哪知宋慈竟會隨身帶著,不免暗暗吃驚。


    宋慈手持絹帛,有意捏住了左下角,不讓韓侂胄看見缺失的署名,說道:「新安郡主曾對我提及,恭淑皇後一直對我娘親的死耿耿於懷。」向手中的絹帛看了一眼,「是啊,庚戌三月廿九日,八字橋韓宅門前,若非恭淑皇後叫破劉扁和古公公的名字,我娘親也不至於無辜枉死。我娘親不認識劉扁和古公公,不知道這二人出入韓宅意味著什麽,可一旦將此事說了出去,知道的人多了,總有人能想明白其中問題所在。太師為了這次密會盟誓,甚至讓夫人和韓?攜僕從出城賞花,那是連至親之人都要瞞著,哪知卻被恭淑皇後、新安郡主和我娘親撞見。恭淑皇後本就是嘉王妃,就算知道了個中原委,也不可能說出去。新安郡主彼時尚年幼,又是恭淑皇後的親妹妹,太師不可能對她下殺手,加之又是太師的親族,隻需安排人盯著就行。至於我娘親,一個非親非故的外人,隨時可能將此事說出去,自然不能留著。蟲達之所以在我娘親與恭淑皇後分開後,剛迴到錦繡客舍之時,便潛入行香子房行兇,正是為了趕在我娘親有機會接觸其他人說出此事之前,將我娘親殺害滅口。恭淑皇後後來應該是想明白了這些事,知道是因為她叫破了劉扁和古公公的名字,才害得我娘親被害。可她又不能將此事說出來,連妹妹新安郡主都不能告訴,這才會對我娘親的死心懷愧疚,一直耿耿於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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