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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桓開始了日複一日的等待,他不再處心積慮地鑽研著如何才能逃脫升天,甚至於對推測外界的局勢都失去了興趣,仿佛執掌九洲三千年生殺予奪的皇帝從來沒有存在過。


    百無聊賴的日子裏,他最常做的事就是對鏡梳頭,玲瓏的犀角梳沾了桂花油,在剛沐過水的濕發上一下一下地蓖著,那委委的長發烏黑而又柔軟,跪坐時如水般在地麵流淌四散,月眠喜愛他的這頭長發甚至不亞於他身體的其它任何部位,奇怪的癖好,他從前隻聽說過有男人癡迷於女子的秀發,沒想到女人對男性的審美原來也如此雷同。散發讓鏡中的那個少年多了幾分婉媚的柔,原本暗含在豔麗眉目間的刀光劍影都偃武修文了一般。


    月眠迴來的次數依然愈發的寥寥無幾,而且時間總捉摸不定,他自然是不能抱怨半句的,隻是每每她即將離去,側目時總會對上他含了無限心事的雙眸。他在心裏不斷地對自己說,你看她多美啊,她曾經是那麽的喜歡你,臉上稚氣還沒消的小姑娘,兩次殺入重圍趕來救你,怎麽可能心裏沒你?


    可她現在不要你了,她這是要徹底地消失在你生命中,你阻攔不住,世間再沒有人這樣純粹地愛你了……


    他最終會拚命地爬起來從背後摟住月眠,整個把瘦小的女孩圈住,他貼著她的耳朵,哀淒地請求她,你能不能……能不能再陪陪我……


    月眠感受到耳廓上突然的濕潤,她伸手沾了一下,送到嘴邊輕輕一舔,鹹的,像海水的味道。


    她似乎是愣住了,任由他摟抱著,卻始終沒有迴頭去看他。兩人沈默了一段時辰,容桓懷裏突然一空,她的離去如同深秋的風,溫度恆定的溶洞內,他隻覺得身子一陣陣地發寒,他怔了許久,最後團著薄被重新躺下,在燈火幢幢中怕冷似地蜷縮起來。


    月眠的最後一次離去,似乎有了再也不迴來的跡象,漫長無望的等待之後,她每次離別前喂給他的丹藥藥力到了盡頭,饑餓的陰影籠罩而來,疾病趁虛而入,他開始臥床不起,那些夜裏的寒冷一直揮之不去,他把溶洞內能找到的衣物全部堆到自己身上,卻依然如落冰窟,牙關發顫。也對,來這裏這麽久了,寒冬也該到了。


    這寒冷伴著他陷入昏沉,半夢半醒間他仿佛重新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之下,他對麵就是金色的巨大鳥籠,綠紗的少女使勁探出她的牢籠,衝他笑得春暖花開……


    嘩啦——


    突兀的入水聲將現實的外界重疊進來,他蹙著眉,意識緩緩迴籠,燈火將一個曼妙的影子投在他眼前的窗簾上。他一驚,掙紮著撐起身子,彩綢紗衣滑落一地,他顧不得地一腳踩在上麵,膝關節的無力差點讓他跌倒,情急之下他一把扯落了簾子,跌跌撞撞地奔過去。


    陵魚油燃起的長明燈映照著前方的深潭,自從溶洞的溫度迴暖之後,溫差使得那一片終日白霧繚繞,此刻泡在潭水中的女孩隨著他的動靜正好抬頭望來,霧氣中她嬌美的臉廓都顯得有些不真實。


    月眠……你迴來了嗎?


    女孩當然不會迴應他,她小半個身子露出水麵,胳膊交疊伏在岸邊光滑的石麵上,歪頭看著她漂亮的寵物向她而來,十來步的路,他也走得搖搖欲墜,快到她麵前更是支撐不住地滑坐在地,光衤果的小腿往外側了出去,他兩手撐在雙膝中間低頭喘.息著,良久才抬起,鳳眸前盡是淩亂的發絲,她瞧著不爽利,伸手給他往臉側撥了撥。


    容桓一把握住她伸過來的手腕,你、你怎麽了……


    月眠毫不費力地抽迴自己的手,她懶洋洋地扭動了一下脖子,脖頸上盡是細密的青白色鱗片,一直沿著她的臉側蔓延至眼下,金紅色的紋路透過那層鱗片泛出亮光。漣漪在她周身一圈圈地漾開,水下似乎有什麽在攪動著,忽然扭動的長尾從另一側的水麵上仰起,尾鱗折射出白雪一般的光芒,倏而又重重地拍了下去,濺起的水花迴落,把潭裏的燈火揉碎成萬點繁星。


    妖皇月姬的原身究竟是什麽物種,九洲曆來眾說紛紜,因為那對標誌性的雪白長翼,很多人已經默認她是鳥族,但現在的她分明顯現出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種形態。在醴朝建立之前,它們完全活在人們的傳說裏,睜眼普天光明,閉眼天地晦暗,唿風喚雨,不食不寢不息,作為遠古人族想象力的巔峰,被供上神壇——


    龍。


    容桓作為混血的始祖,三千年來都未能完成這神話時代最完美的造物,一個求饒都來不及就死於他刀下的無名小卒竟然誤打誤撞成功擦邊,無怪乎月眠如此強大,龍本來就是設定裏主宰世界的生物。


    你受傷了?


    他嗅著那淡淡的血腥,驚疑地去尋找這氣味的來源,果然她身邊的潭水裏冒起一絲一絲的粉紅色,她居然把傷口泡在水裏了!


    簡直不可思議,如今的九洲,還有誰能傷得了妖皇?


    他顧不得詢問起因,焦急地探過身去試圖把她撈起來。別這樣!他急切地勸她道,即使用低溫止住了血,那一片的皮下筋絡也很容易淤塞,混血的身體是一個整體,經絡迴路替代了靈力流,一旦不再平衡,平日渾然天成的力量很容易就會失去控製!


    月眠並沒有聽進去他的關切,她正是精力略有不濟的時候,隻覺得她的寵物不分場合地聒噪,幹脆伸手把岸上的他整個拽進潭中,抵在岸邊不由分說地堵上了他的嘴。


    刺骨的冷鋪天蓋地而來,容桓的臉色愈發慘白,他被月眠長驅直入的吻逼得想要幹嘔,一隻手卻還是勉力環住她的脖子,另一隻手向她的腰側探去,果然撫上了一道狹長的傷痕,月眠立刻鉗製住他的手,她抬起頭,眸色裏全是興致缺缺,捏著容桓的下頷將他的頭甩偏了過去,他痛苦不堪地咳嗽著,她冷淡地鬆開他,尾鰭一擺,向著深潭的另一邊遊去,任由他似乎氣力不支地沉了下去。


    她忽然覺得下尾一重,他竟是從水下攀住了她,她還是第一次被人抱住這種形態下的下肢,當即不悅地甩了甩尾,堅硬的龍鱗劃擦過他的身子,他哆嗦得厲害,卻無論如何也不放手,將臉湊向她最敏感的部位,輕輕地挑弄著,總算撫平了些許她的暴躁。他繼續往上攀,吻向她腰際的傷口。


    月眠微微發怔,原本已經麻木到快要失去知覺的部位在容桓的這個吻下竟然有了好轉,那感覺就像是將凍僵的手足湊在火堆跟前烤火,是種酥酥麻麻的暖意。


    他漆黑的長發在水中浮動,血色彌漫上水麵。


    她倒底還是將他托出了水麵,濕淋淋的發絲粘在他美麗而蒼白的臉頰上,看起來如同長久棲息於深潭之中的水鬼,但分明低溫已經讓他虛弱的快要碎掉一般,鮮血沿著他的嘴角滴答而下,順著他狀形優美的下頷一路滑過脖頸、鎖骨,最後落入水中泅開來,妖異而淒美,可他還在微笑,眼裏似乎除了她便再無它物,她有些不適應這樣的陌生溫情,卻不知該擺什麽姿態來應對,一時的猶豫,竟讓他緩緩貼向她,撫摸著她後腦的長發,溫柔地吻上了她濕潤的唇。


    他的血滲入她的齒縫,她沒有推開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吮了一口,那味道和以往截然不同,鮮血入喉,就像灌下了鮮美的熱湯,四肢百骸都充盈著迴春般的暖意,脖頸上金紅色的紋路黯淡,鱗片也逐漸開始消退,她再次變迴了那個骨肉勻亭的青蔥少女,南明朱雀的血原來對混血的傷勢有如此奇效。


    容桓閉著眼,吻得虔誠而又繾綣,她第一次這樣由著他引導,或許是水霧中的燈火太過迷離,她看著他近在咫尺如蝶翼般輕顫的眼睫,視線逐漸地氤氳起來。


    胸腔裏的那顆心微微悸動,真是久違的感覺,追溯到上一次,還是在陽光下隔著籠子,見到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這一夜,他們赤誠相擁,耳鬢廝磨,卻也止乎於此。容桓到底拖著一身病痛,又泡在低溫的深潭中許久,很快就有些不濟,月眠喂了他一粒丹藥,弄幹他的身子,下巴抵在他的發頂將他擁入懷中,彼此依偎著入眠。


    次日容桓在溫暖的床榻上醒來,身體已經大有好轉。他揉了揉惺忪的雙眼,視線聚焦,眼前近在咫尺的是少女狀形美好的胸.乳,他臉色乍紅,突然的又反應過來,仰頭看去,果然對上月眠慵懶地看向他的視線,她大約是已經醒了很久了,正在百無聊賴地把玩著他的頭發。


    這一次,她沒有走!


    月眠措不及防地看到少年幹淨的眼瞳裏驟然間迸發出的欣喜,她再次發怔,柔順的黑發從指縫滑落。


    縱使強大如斯,她的一生也還太短,被囚禁的前十六年沒有任何人把她當人看,於是她自己也不把自己當人看。後來自由了,四麵八方全是防備和毫不掩飾的敵對和惡意,縱使有包藏禍心的刻意接近與逢迎,在她獸一樣敏銳的直覺麵前也遁於無形,她因此心智成長迅速,甚至明確地認識到了自己與全世界的不同,並且清醒地選擇了依照本性而活。


    所以即使明知道容桓對她的厭惡,她也依然毫不猶豫地要把他占為己有,她對這樣的針鋒相對已經習以為常,她隻是直白地麵對自己的欲望。


    但假如有一天,有人對她釋放了如此幹淨徹底的好感呢?


    她還是很不適應,沉默地側過身去,少年從背後摟住她,見她沒有反應,得寸進尺地把臉埋入她的脖頸處,貪婪地嗅著她的氣息,他們的長發糾纏在一處,他不斷在她耳邊呢喃,呐,你今天不走了吧?不走了好不好?


    ……


    她忽然伸手,在他的前額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脖子動了動調整位置,然後繼續假寐。卻聽到背後少年哧哧的笑,像是個嚐到糖果的小孩。


    月明似乎真的打消了離開的打算,她似乎連床都懶得下,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閉眼休憩,即便是偶爾醒來百無聊賴,她也隻是像小動物一樣蹭蹭容桓。仿佛翹家出門瘋玩的少女倦了,轉而賴上了暖烘烘的大床和香甜的夢境。


    容桓揭開被子的一角檢視她的傷口,竟然還未愈合,南明朱雀的舌尖血竟然也隻是止住了她的血而已。真是難以置信,月眠可是連斷翅都能迅速恢複如初的小怪物。


    他撕扯下幹淨的紗羅替她包紮。是誰傷的你?他問。


    月眠在他懷裏拱了拱,默不作聲。


    他打結紗布的手微微一僵。是我忘了……對不起……


    她大概早知道這兩年讓她陷入無止境追殺的幕後主使就是他,他“恩將仇報”,將她的心意砸了個粉碎。


    良久,他舔舐著她的耳垂,你可認得字?我教你識字好不好?


    月眠仰起頭,她看了他一會兒,輕輕眨了下眼睛。


    於是漫長的養傷時間有了打發。溶洞裏沒有紙筆,容桓拆出之前月眠送他的那些小法器的零部件,組了一個簡易的寫字板,用手指就可以在上麵留下痕跡,反手一敲又可以把字跡擦除。他在上麵一筆一劃地寫下“月眠”二字。


    他道,這是你的名字。


    然後又在下方的位置寫下“容桓”。


    這是我的名字。


    他擦去字跡,把寫字板遞給月眠,月眠卻抓過他的手,帶著他在原來的位置把他們的名字重新寫了上去,筆畫順序一點不錯。


    然後她迴憶了片刻,又在兩人的名字中間添了兩個字


    ——“喜歡”。


    容桓心跳得有些快,月眠,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麽?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這兩字所涵蓋的情緒太廣,喜歡吃好吃的是喜歡,喜歡你也是喜歡。她從不同的語境下聽來這個詞,雖然記住了,但對其中份量的孰輕孰重產生了不確定性。


    他又問,是容桓喜歡月眠?還是月眠喜歡容桓?


    她又眨了眨眼,也不知道是在肯定他的哪一句話。


    事實證明,月眠於學習一道的天賦是十分驚人的。縱使容桓故意把識字的啟蒙教材選成了一篇頗為詰屈聱牙的修道入門心法,她也在高效的理解力和舉一反三中迅速掌握了上千個字的運用,開始能夠使用文字和他進行日常的溝通。


    她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腰間隻剩淺淺一道紅痕,容桓撫摸著那處,笑得黯然,時間過得可真快。


    月眠揉了揉他的眉心,在小板子上寫道,我帶你去玩。


    容桓沒想到,自己有一天還能夠離開這個不見天日的溶洞。高天之上的風聲在他耳邊唿嘯,明月的輝光之下,他恍惚了許久,才在迎麵而來的滿目河山中清醒過來。


    一塊小板子伸到他眼前,“飛翔很好玩”。


    好玩嗎?無論是混血還是高階人族修士,試問誰不會飛呢?天空於他們這些陸地上的生靈而言早就不稀奇了,如今人人追求的都是極致的速度,為了縮短行程時間和在拚殺中搶占先機。


    相比之下,月眠飛的是真的慢,慢到他可以靜看著江河上的粼粼波光,等著河岸的萬家燈火逐一點亮。背生羽翼的女孩在他身側,氣流托起他的身體,衣袂翻飛風滿袖,他們十指緊扣,像是月夜之下尋常的秉燭夜遊,卻又上下四方,無拘無束。


    突然他身體一輕,耳畔的風聲更加劇烈,月眠帶著他向燈火的方向滑翔而去,輕巧地在河岸的碼頭上落地。


    河畔人來人往,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障眼法?容桓很不可思議地喃喃道。


    從你教給我的那篇心法上學的,今天想試試。她把小板子豎給他看。


    這不是學不學的問題,關鍵是術法是需要借助靈力的!混血體內的靈力迴路早就被天外隕星的力量給摧毀了,她是如何完成這個術法的?


    容桓失神間,已經被月眠拉到了繁華的夜市上。她熟門熟路地一路摸過了好幾家生意紅火的攤位,不一會兒,容桓的手上就拎滿了各種吃食的油紙包,月眠正握著一隻烤得表皮焦脆的雞腿啃得正歡。她始終騰著另一隻手牽住容桓,力道不輕不重,但毫無疑問他不可能掙開。


    容桓蜷起被她握住的手指,與她相扣得更緊密了些。長街熙熙攘,是久違的熱鬧,他的目光卻始終追隨著前方步伐輕快的少女,像是重新認識她一樣。這個強大得幾乎可以俯視蒼生的大妖此刻仿佛隻是一個靈動的人族女孩,她徑直走到攤主麵前時還略得意地看幾眼身後大排的長龍,取走新鮮出爐的食物後卻會分文不少地留下銅板。


    她居然會這些無關緊要的點上遵守人族製定的交換規則,明明他們才是她的口糧。


    你也會喜歡吃人族的食物麽?


    “喜歡”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比人肉的味道好多了”。


    追求這些美食,是埋在不完整的人性裏難以根除的欲望。而吃人,那隻是人為在她畸形的骨血裏下的指令罷了。


    哦,說人還不大準確,她的目標隻有修士。至少現在的這個她,在普通人當中看起來是如此的人畜無害。


    但容桓意識到一個問題——為什麽這姑娘說是要帶他來玩,到頭來卻隻顧著自己找好吃的?而他實際卻淪為了拎包的工具人?


    他忽然就停住腳步,月眠疑惑地迴頭,他趁她不備,一手把人拽到了自己的懷裏。


    為什麽這些食物都是一人份的?他提起另一隻手上的大包小包晃了晃,明豔的臉上寫著大大的不開心。


    月眠揉著額頭把腦袋從他胸膛前挪開,低頭在小板子上寫字。容桓突然心裏激靈了一下,他為什麽會生出這樣的埋怨?明明應該清楚,妖皇月姬和他,是占有者和所有物之間的關係啊。


    他荒謬地想,難道是月眠最近對他脾氣太好,導致他一不小心“恃寵而驕”了?


    “我以為你和那些人族修士一樣,不喜歡進食。”她把小板子舉起來,意外的,那雙清澈的眼瞳中並未見任何陰沉。


    他噎了一下,這才想起來,他最開始還有“烈性”的時候的確絕過食。除去和她的對抗,更多隱匿在他心中的,是他無法接受身體重新開始的排泄。最後他確實為自己爭取來了一點權利,月眠後來隻給他留丹藥,算是了結了一些他對徹底淪為凡夫俗子的恐懼。


    月眠把小板子翻過來,背麵還有三個字,“對不起”。


    她居然在認真地向他道歉!


    容桓怔住了,他甚至在鬼使神差間迴想起了遙遠的一個場景,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小姑娘局促地對他說對不起,他甚至記得她那再也迴不來的清甜嗓音。那時候她藏起了所有的暴戾,隻是一個試圖討好他的女孩。


    “我帶你去吃好吃的。”月眠拉起他就走。


    穿街走巷,逐漸能嗅到撲鼻而來的肉香,他們最後走入了一家羊肉館。


    月眠解除了障眼法,姿容奪眼的二人立刻引起了無數食客的矚目,月眠視若無睹地在小板子寫,“羊湯兩份,大碗,芫荽加倍。”


    寫到芫荽,她特意去看了看容桓,捕捉到他眼裏一閃而過的為難,馬上擦掉了後麵四個字,然後才把小板子伸到盯著他倆發呆的小二麵前晃了晃,拉著他徑直找位置坐下了。


    冒熱羊湯很快被端上桌,香辛料的巧妙配比令人食指大動,月眠於尋覓美食一道的造詣大約也是天賦。容桓舀了一勺嚐試,那醇鮮的口感竟然當真勾起了他的食欲。


    修士認為凡俗食物不利於修行,混血卻沒有這些講究,食色性也,淨蓮城的皇宮裏甚至養了禦廚,每年歲末諸侯朝見,皇宮都要大擺筵席。


    月眠攪著羊湯,托腮看著他進食,跟瞧見仙子享用人間煙火一樣稀奇。左右的食客們有劃酒拳的也有打葉子牌的,哄笑叫嚷在酒氣與羊膻味裏此起彼伏,間或會聽到一兩句關於時局的竊竊私語,都在傳聞當朝皇帝駕崩,西邊的修士起義軍又開始波瀾壯闊,本來正搶地盤搶得正酣的混血諸侯們不得不暫時聯手進行鎮壓,雖然現下這一塊還能過太平日子,但誰也保不齊戰火哪天會燒過來……


    容桓皆充耳不聞,專心致誌地喝湯,到了他這碗羊湯見底,對麵月眠那碗裏居然還剩大半。他放下勺子悠悠道,你再不喝湯就要涼了。


    她卻突然伸手過來,他一愣,自己從耳後滑下的一縷發絲就被她撈在手裏。


    他這趟出來得匆忙,沒來得及束發,月眠繞過桌子走到他身後跪坐下來,從前往後挽起他的發,以指為梳,一下一下地將之理順,指腹劃擦過他的頭皮,是暖暖的癢意。


    她從自己的頭上扯下一條碧綠的發帶,把他理好的烏發綰起,他靜靜地坐著,時間仿佛變得很慢。


    鄰座一個喝醉酒的麻子臉醉醺醺地衝著他挑大拇指,兄弟,你這媳婦娶得值嗷~


    他忽然地心情很好,甚至考慮要不要理會一句這個往日隻配匍匐在他儀仗兩邊的塵埃裏的家夥。這時候破空而來的箭矢提前幫他做了選擇,麻子臉的咽喉處爆出巨大的血花,那支箭洞穿過這個倒黴蛋之後依然攜著萬鈞難當之勢朝他們衝來。


    九洲正是時局最為混亂的關頭,各家勢力眼線遍布,那些人恐怕早就發現了他們,隻是容桓倒是挺意外於這如此果決地要處理掉他們的意誌。


    素白的手穿過他的腋下,將他身前的木桌掀起來丟了過去,連帶著那碗喝到一半的羊湯被掀得老高,箭矢激射來的箭氣把木桌和湯碗震得粉碎,但它本身在接觸到湯汁的那一刻就被凍結,寒霜包圍住了它,下一刻它無力地摔在地上,碎成數截。


    周圍的人尖叫著四散,但沒有任何一個人有幸逃出生天,踩著飛劍從天而降的修士包圍住了羊湯館,激蕩的劍氣在室內肆意亂竄,奪走了一個又一個無辜的生命。


    曆史總是相似的,當年月眠因為一碗羊湯被醴朝的暗衛毀去了嗓子,今天他們再次在一家羊湯館裏遭遇了圍殺。


    一個寬衣廣袖、文士模樣的修士站在最後方,肩上卻有些不搭調地背了個箭囊,手上持著巨大的長弓。在看到月眠身邊的容桓時,他顯然是愣了一下,對這個少年的身份已經生了驚疑。但很快他就繃住臉,冷聲下令,格殺勿論!


    月眠卻比文士身後的修士動手得更早,她一甩長袖,麵前空氣瞬間扭曲,風刀霜劍以他們為圓心向著四麵八方射出去,她在出手的那一刻便勝負已定,任何防禦和武器在她的攻擊麵前都不堪一擊。連強大的混血和魔物都隻有被屠殺的下場,何況他們。


    但這些修士顯然有著悍不畏死的精神,頃刻間的大半傷亡並沒有擊垮他們的意誌,依然有人紅著眼瘋狂地圍攻上來。這個修士被打壓得抬不起頭的時代,有膽子舉旗造反的本身都是亡命之徒,何況敵人是以高階修士為食的妖皇月姬,修仙世家幾乎都互為姻親,打斷骨頭連著筋,這裏人人都和她有血海深仇。


    但蚊子飛過來再多也隻是撓癢癢罷了,月眠拍死他們的動作都有些漫不經心,容桓覺得自己甚至可以在這場混戰結束之前給自己泡杯茶,這麽多年了,這群修士依然還是那個沒長進的樣子,說真的,他還覺得今夜月眠似乎有些拖遝,憑她的實力,本可以在更早之前就結束戰鬥。


    一個送死的修士衝上前來,月眠揮手削掉了對方的腦袋,順便奪過了他手裏的長木倉,金紅色如潮水般在她眼瞳中暴漲,她反手將這柄銳利的武器投了出去,凜冽的罡風圍著它旋轉,它飛得並不算快,但木地板和屋頂都被瞬間掀起,碎瓷片和木桌椅都變成了風暴的一部分,所過之處一切都被粉碎。


    木倉尖鋒所向,正是那個始終謹慎地處在混戰圈邊緣的文士。


    掩護本君!!!


    文士喊得聲嘶力竭,立刻有近旁的修士疊成人牆,將法寶與護體罡罩開到最大,以命相護。這縱使抵擋不住,也還是給文士爭取到了一點時間,他咬咬牙,珍之又重地從箭囊裏抽出一根透明的箭矢,彎弓搭箭,同樣對準了月眠的眉心,拉滿弓弦,嗖地放出——


    月眠方才對最後那人的“隆重”已經讓容桓感到詫異,這破空而來的箭矢則加深了他的不安。月眠的攻擊堪稱鋪天蓋地,箭矢根本無法規避攻擊範圍,但這個人壓根就沒有避讓,那支古怪的箭射出的氣勢相當一般,仿佛隻是普通人手中的武器,但它居然對月眠所向披靡的暴風碾壓視若無睹,穩穩當當地奔著月眠而來了。


    電光火石之間,他想到了月眠之前的傷。


    離開這裏!他站起來拉住她,我們沒必要和他們糾纏!!


    月眠覆上他的手背,安撫性地輕輕拍了兩下,卻隻是搖了搖頭。她側過頭直視著即將抵達的劍尖,眼瞳中的金紅色愈發灼目,濃鬱的幾乎要燒起來。似曾相識的一幕再次上演了,天空中的明月仿佛暴漲了一輪,巨大得令人不安,盛大月光之下,大地劇烈地震顫,生靈們驚慌失措,無數房屋垮塌,緊接著開始失火,哭喊與驚叫交織成一片,而現場所有還在苦苦支撐的修士瞬間在劫難逃,這一區域的靈力場完全紊亂了,他們大多死於經脈裏的靈力逆衝。


    妖皇月姬,或許是九洲三千年來混血之中的一個奇跡,她不僅毫無混血和靈力之間不相容的問題,甚至可以反過來影響整個靈力場!


    但那支箭卻已經迫於眉睫,簡直匪夷所思,如果它是一種法寶,以靈力為驅動,怎麽可能全然不受影響?


    千鈞一發之際,月眠一把攬住容桓閃身飛向了高空,但那透明的箭矢居然生生揚了起來,朝著他們緊追不舍,他們在空中盤旋,箭矢便追著他們打圈,若非月眠的超高速,他們幾次都險險地和箭尖擦過,但這側麵說明了這支箭的詭異與恐怖,月眠的飛行速度幾乎已經是九洲的頂點,這箭卻仍然不依不饒,甩脫不掉。


    就像一個命定的詛咒,這支箭一旦射出,就必然要命中目標。


    所以月眠當時就是這麽傷的麽?


    容桓眼神漸漸暗了下去,像是夜裏化不開的濃墨。他問上方那個緊緊摟住他的女孩,如果一切攻擊都無法阻攔這支箭,你準備怎麽辦?


    月眠的神色卻一直很淡然,她摸了摸容桓的頭發,示意他不必憂心。


    那就是她已經有了最後保底的法子,至少不至於丟掉性命。容桓老謀深算了幾千年,馬上明白了她的意圖。


    上一次她也隻是受了不輕不重的傷,那是否意味著隻要讓箭矢射中她,這個詛咒就會失效。


    畢竟中箭也並不意味著丟命。


    但這種冒險的法子必然要承擔一定的風險,不說其它的,萬一這次的箭頭上塗抹了致命的毒藥呢?


    箭矢再一次加速追上了他們,月眠旋身迎它而上,並一把要將容桓推開,可就是這一瞬間,失去力量和普通人無異的容桓居然暴發出決絕的狠勁,他不僅沒有被月眠推走,甚至用力地摟了上去,月眠沒有料到他突然的暴發,隻是一個失神,他已經擋在她身前,箭矢沒入他的後背,失去了那仿佛永不停歇的動能。


    月眠摟住他的手不自主地發顫,黏膩溫熱的液體流了她滿手,冰冷的風中有濃重的血腥氣息,他後背還在一股一股地湧著血,這支箭命中了他心髒附近的要害。


    他隻剩下虛弱地衝她一笑的力氣,很快就在她懷裏失去意識。


    月眠陷入了巨大的焦慮,她徹夜洗劫遍了九洲各大仙門世家的丹藥,上昆侖山巔搶奪聖獸開明守護的千年雪蓮,下無妄海獵鮫人王取心頭血……世間那些傳聞裏能夠生死人肉白骨的靈藥都被她搜了個遍,但一樣一樣地給氣息奄奄的少年喂下去,卻始終不見好轉,隻是勉強吊著他的一口氣罷了。


    期間容桓堪堪轉醒過一次,她正好守在他身邊熬一鍋靈藥,見狀立刻扶著他坐起,小心翼翼地把滾燙的藥汁降溫到適宜的溫度,湊在他嘴邊喂他飲下。


    他淺淺地啜了兩口,突然就痛苦不堪地咳嗽起來,幾乎要把肺都咳出來,月眠拿帕子擦著他嘴角滲出的血,指尖卻是陣陣發冷,那是她心裏彌漫的低溫,蔓延到四肢百骸,變成了僵硬和麻木。殺人如麻的大妖,實際上很早就理解了死亡,天賦異稟讓她在降生時就有了自我意識,緊接著幼兒對母體本能的依賴讓她下意識地去尋找與她骨肉無間相伴十月的母親,迴頭卻見到了一個在血泊裏不斷掙紮的女人。


    那女人太虛弱了,甚至目光都開始渙散,血汙下透露的皮膚如紙一般沒有血色,她隻是間或抽搐著,連喊痛都沒有力氣,她的胸膛卻劇烈地起伏著,唿吸像海潮一樣洶湧,那是人拚命活下去的本能。月眠往她的方向手腳並用地爬去,試圖堵住女人肚子上的那個大血洞,但毫無用處,女人漸漸失去了唿吸,在她的女兒麵前,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堆殘破的軀幹。


    於是月眠殺人,卻最害怕麵對一個人的瀕死到徹底喪命,那是天道對生者無情的嘲笑,嘲笑她的無能為力。


    而且……而且……她不想要他死!她喜歡他的鮮活,她不能接受他當著她麵,就這樣地壞掉!


    少年終於緩過氣,他蹭著她的脖子,嘴角有淺淺的笑意,你以前不是這樣喂我的……


    月眠飲下一口苦藥,吻上他的唇,藥汁在他們的唇舌間緩緩流淌。他滿足地舔了舔唇,視線越來越模糊,終於脫力倒在床榻上,這仿佛便是最後的迴光返照。隱約可以感受到女孩在瘋狂地給他輸送混血同源的力量,但是無濟於事,他的唿吸就像浪花崩潰的海潮一般起伏,能從嘴邊溢出來的聲音卻極其微弱,月眠趴在他身邊,斷續地聽到幾個字——


    皇宮……吊墜……


    當夜,妖皇月姬遮天的羽翼第一次將陰影投向了醴朝最神聖的王都淨蓮城,沒有人能阻擋得住她披靡的力量,無數遺民對醴朝和失蹤的皇帝最後的希望崩潰,但令人驚訝的是,末日般絕望的氣息裏,闖入皇宮的妖皇卻隻逗留了片刻,便再次展翼離去。


    當夜,固定在高天千年的空之城開始位移,滑行著向著大地緩慢地斜傾。


    在容桓再次昏過去的十二個時辰之後,一枚被雕刻成鳳凰的玉佩掛上了他的脖頸。


    月眠抱膝坐在他身旁,靜靜地看著他轉瞬之間的枯木迴春。她很清楚容桓此刻身體的變化絕不隻是好轉而已,磅礴的力量正在重新迴到他的體內。


    他再一次睜開了眼,眼瞳竟是鮮豔的緋紅,他緩緩坐直,長發傾瀉如瀑,也是鮮豔的緋紅。


    月眠——


    他伸手,輕柔地撫上她的臉,紅瞳裏瀲灩著的,依舊唯有她的倒影。


    他圈過她的腰肢,吻上了她的唇,她同樣擁抱他,直至被他攬著坐到他懷裏。良久,二人唇舌分離,容桓鬆開她,甩了甩右手滿手淋漓的鮮血。


    你居然沒有心髒?他挑眉看著她胸口的血洞。


    月眠艱難地低下頭注視自己的傷口,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哦,原來她是沒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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