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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間書房從前都是林旭宸在打理,每每有新來的殘本都是由他一頁一頁修補起來的,自他去世後,林知望才親自做起來,再繁瑣,也從不假手他人。


    林知望理了理書格上那高高的一摞習文,兀自睹物思人,他從不在人前掩飾他思念長子的心情,因為根本掩飾不住,家裏人也總是刻意迴避關於林旭宸的話題,於事無補。


    徐湛看得出,林知望對長子的死始終無法釋懷,隨便往哪裏一站都要想到他,提到他。


    但下一刻,他就顧不上操心別人了,林知望從思緒中抽身,命他將幾子上的漿糊紙撚收拾幹淨,轉身坐迴書案後麵問他:“《注疏》開始抄了?”


    “是。”徐湛迴答,又想到今日抄寫的內容全因滴了墨水作廢,趕緊改口,“還沒。”


    林知望不管他抄了還是沒抄,靠在椅子上閑閑的翻了會書,待他掃了地上的紙屑收到牆角,又道:“收拾好了過來抄書。”


    徐湛趕緊托詞:“書在房裏,外麵著下雨。”


    “第二排第三層架子上,自己去找。”林知望道。


    第二排書架是萬字形,真不好分清哪是第三層,又擺有許多珍貴擺設,無一不是傳世名品,這些東西看似古拙平常,細看之下卻樣樣精致貴重,常人隻會覺得他清雅恬淡,隻有識貨的人才會嘖嘖稱奇。這林部堂看似嚴厲刻板,原來也有愛顯擺的一麵,還顯擺的如此低調,徐湛心裏小小挪揄了一下。


    身後傳來林知望不耐煩的催促聲。


    徐湛應了,輕手輕腳的翻找起來,生怕將哪件東西碰個口子,這麽多年的積蓄賠不了半件。


    林知望終於嫌他沒用,親自過來,一眼便找到了《論語注疏》,順手從架子底層拿出一個漆盒,盒子用銅鎖鎖了,很精致,且防水耐火。


    林知望瞄一眼愣在那的徐湛:“過來吧。”


    林知望輾轉將書擱在桌案上,卻將盒子鎖進抽屜。


    徐湛也亦步亦趨的跟到書案邊,用硯滴點清水進硯台裏,提了衣袖研磨,指尖的徽墨緩緩旋轉,輕重有度,約一百來旋時,墨幹如膏狀,可見硯石,再加水,再研,不一會,墨香盈室。


    林知望不錯眼的瞧著他,漸漸露出笑意。什麽叫居移氣養移體,滿而不溢,華而不浮,貴而不俗,泰而不驕,所謂書香門第的俊潔清高,看似虛無,實則一目了然。


    古人雲:“執筆如壯士,研磨如病夫”。徐湛果真慢條斯理研了很久的墨,林知望知道他在想事情,也沒有打斷他,直看到研了半池,不滯不稀,他自己停下了來。站在那裏怔了一下,開始慢吞吞的鋪紙拿筆。


    林知望往椅背上靠了靠,輕聲道:“沒有罰你的意思,搬東西過來坐著寫。”


    徐湛照做了,搬了杌子坐到書桌一側,拿過書來翻了翻,二十卷的內容實在不算少。他選了一根紫毫筆,端正了坐姿就開始抄寫起來。字體用的是鍾繇小楷,不是先生常要求他書寫的方正規則的台閣體。


    劉推官常說,單他這一手好字,考秀才也就夠了。但是今天,心裏惦記著太多事,手上竟然莫名奇妙的不聽使喚起來。


    林知望一直瞧著他,漸漸皺起眉頭,隻見他下筆有力,卻緩急無度,速度也不均勻,字體就變得疲軟拖遝。林知望沒見過他寫字,卻也想不到這麽的差強人意。


    “行了!”拖拖遝遝寫了半篇,林知望終於忍不下去了:“白瞎了這麽好的紙。”


    林知望批評的太直白的,以至於徐湛一時不太能消化,讀書讀了整整十年,走到哪裏不是一片溢美之聲,即便是先生督責他的課業,也沒給過這樣直截了當不加修飾的差評。


    林知望卻毫不留情的責怪道:“寫字最重要是心手合一,一點合一字之規,一字是終篇之準,像你這樣心緒不寧,隻能壞手!”


    徐湛好麵子,還想反駁些什麽,卻見林知望臉色實在不好,沒敢說出口。默默將眼前看著窩火的半篇字換掉,鋪好一張新的宣紙,再次懸筆紙上,卻怎麽也落不下來,眉宇間焦躁之氣漸濃。


    林知望奇怪道:“在想些什麽呢!”


    徐湛咬了下嘴唇,擱下筆承認道:“我在想先生的案子,越想越不安……”


    林知望點點頭,淡淡的問:“想出什麽結果了?”


    徐湛一怔,恍惚的搖了搖頭。


    “如果成年累月的結不了案,你打算一直這樣荒頹下去?”林知望問。


    成年累月?徐湛一驚:“怎麽可能!”


    “有什麽不可能?朝堂之事,尚輪不到你一個孺子妄置可否。”林知望有些不滿,這孩子看似聰明通透,怎麽犯起糊塗來直往牛角尖立鑽。


    “千萬不能再生變故了……”徐湛低著頭嘀咕,麵色憂慮。


    林知望輕歎一聲,沉聲勸道:“徐湛,想要有出息,必須學會鎮定,唯有極度的冷靜,才能排除一切幹擾,把握利害得失。一個處變不驚臨危不亂的人,才有克敵製勝的資格,焦躁無措是懦夫的表現,是失敗的先兆。”


    林知望心裏有些悵然,看起來再老成,也到底還是孩子呢。


    徐湛想了想,又想了想,問出一個讓林知望很意外的問題:“先生不結案,我一直不能出去?”


    林知望氣笑了:“偏想著出去作甚?”


    徐湛低下頭,雙手背在身後無力的搓了幾下,想想在韞州的時候,雖然有先生管教卻不失自由,真難想象被長時間軟禁的滋味;但林知望說的也有些道理,從他麵聖迴來,先生被大理寺提走,案子就被擱淺了,再也沒什麽進展,若非林知望將他軟禁在府裏,依他的脾氣本事,非得鬧的人仰馬翻不可。


    待一番漫長的天人交戰,再抬起頭時林知望已經埋頭看書,不再理會他。


    徐湛兀自冷靜了一下,又提筆蘸了蘸墨汁,林知望一直拿餘光看著他,這一次雖然依舊差強人意,卻已經比剛才好很多了。


    林知望抬起頭,緩緩道:“摒棄雜念,凝神靜氣。”


    讓他欣慰的是,徐湛果然不負才名,才寫了幾行,一手小楷漸漸工整起來,唿吸緩和了,眉間隱隱的躁氣慢慢消退,筆尖的墨跡先如溪水般緩緩流淌,越來越快,越來越順暢;後如滔滔江流席卷而來,越來越渾厚,越來越有氣勢。


    林知望不禁笑了,此時的徐湛不像宸兒,宸兒勤勉,卻遠比不上他的聰穎,此時的徐湛,像當年的自己。


    當然,埋頭在黑白之中正與聖賢對話的徐湛沒有工夫理會別人,他當真暫時忘記了凡塵紛雜,一心撲在咂摸書法之道上,他個是熱愛讀書的人,一旦全神貫注了,就是癡迷的程度。


    林知望的目的達到了:郭淼的案子已經簡在帝心,還要拖延多久,任何人都沒有把握,他想借抄書讓徐湛靜下心來,有點事忙,總比心裏長草似的到處闖禍強;另外,徐湛的功課是從韞州水患時開始荒疏的,讀書講的是“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最忌一曝十寒,一天都不該落下。


    時光飛逝,不知不覺間,天色暗下來,雨也停了,墨也幹了,林知望幫他點了燈,研了磨,徐湛卻好似沒知覺似的,一個姿勢不動的伏在那,安靜的書房中隻有沙沙的寫字聲和林知望間或翻書的聲音。


    何朗對他說:“公子讀起書來真是嚇人,不吃不喝不睡,要成仙似的。”說完這話,吃了何明一個窩心腳。


    這成仙似的讀書法,林知望總算親眼見到了。現在天氣燥熱,衣衫單薄,徐湛清瘦的身材袒露無遺,雖然正是躥個兒的年紀,可誰家十來歲的男孩子這麽瘦弱的,這樣廢寢忘食、點燈熬油,身體能好就奇怪了。


    何況何朗又說過:“公子是棺生子……就是娘先死了,他才出來,天生身子就弱。”然後,又多賺了一腳。


    這不靠譜的何朗,林知望心裏笑了笑,徐湛倒什麽都跟他說,他卻絲毫經不住拷問,竹筒倒豆子一樣的交代出來。


    過了飯點兩個時辰了,早有下人一直在門外徘徊,又不敢輕易打擾,晚飯熱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見這爺倆出個聲。


    林知望一直等他停筆,最終沒熬得過他,輕敲了敲桌麵,沒反應,又使勁敲了敲。


    徐湛驚覺抬頭,恍悟天已經晚了,挪了挪身子,直感到渾身僵硬脖子酸疼。


    “先吃飯吧。”林知望沉著臉道。


    徐湛瞅著對方的臉色,一句“還不餓”生生咽迴肚子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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