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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位覺得,人類是什麽樣的生物?


    對某位少女而言,人類就像是工廠流水線上生產出的商品。


    大桶大桶的原料傾倒進機器裏,生產出一模一樣,隻存在細微差別的機械化商品。


    同樣的骨骼、同樣的血肉、同樣的元素、同樣的構成。


    亡者也是一樣。


    同樣的亡魂、同樣的罪孽、同樣的構成、同樣的前路。


    反正一百年後大家都會化作塵土,沉眠在泥土的懷抱裏。


    人類出生時呱呱落地便哇哇啼哭,逐漸長大成人,又逐漸老朽白頭,最後撒手人寰,變成亡魂前往彼世,在彼世經曆了亡魂的一生,贖清罪孽後再度輪迴投胎,輪迴往生。


    如此循環往複、生生不息。


    就如同少數人類會在降生前便夭折,來不及看上一眼這世界。


    同樣有亡魂在死去也無法轉生投胎,徘徊在人間。沒有歸去的場所,也沒有未來的終點。


    那個叫做千秋,不,在她還沒有擁有這個名字之前的少女,曾經也是這樣的存在。


    沒有歸宿,沒有末路。


    現在死掉也沒有關係。


    現在拿著刀片對著手腕動脈劃下去,最後會發生什麽呢?


    異國的地獄會接收來自另一個國度的靈魂嗎,還是連地獄都無法前往呢?


    被這些疑問纏繞的無名少女,坐在病床上發呆的時候,看到了門外一架蓋上白布被推出去的手術推車。


    穿著病號服的亡者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麵,一臉無助和茫然地環視著走廊上一張張陌生的麵孔。


    為什麽別人聽不見自己的大喊、為什麽別人看不見自己、為什麽白布掀起來露出的是自己的臉。


    快被接踵而至的質問逼瘋的亡者捂住腦袋,跪倒在地發出絕望的嘶鳴。


    死掉的人無法立刻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亡的現實。


    而現在看著死去的人痛哭流涕的自己到底算是人類還是死人呢?


    無名的少女在醫院裏的期間一次次地目睹了死亡。


    與死亡相伴隨的是,每一次新的亡者誕生都會出現的鬼使。


    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住向其中一位搭話了。


    ——“他們會被帶去哪裏?”


    還在低頭寫著出勤記錄的迎接科職員尚未反應過來這個年幼的女聲來自應當看不見他的人類,下意識隨口迴答:“當然是去地獄接受十王審判了。”


    “十王……啊,好多人呢。”


    此時這位地獄迎接科的職員才忽然發現,耳邊這個響起的淡薄又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變化的年幼女聲。


    應當屬於一個還在唿吸的活人。


    整個醫院頓時響徹了這名職員驚恐到極點的慘叫。


    而距離這位無名的少女給自己取名為千秋之時,隻差這位迎接科的職員哆哆嗦嗦、語無倫次地哭喊著“我被人類看見了”向鬼燈打去一個電話的短暫時間。


    這就是,三年前的故事序幕。


    小河童艱難跋涉、跌跌撞撞找過來的時候,千秋正斜靠在商店街的光滑牆壁上,艱難地用意誌力抵抗著來自旁邊店鋪章魚燒的誘惑。對麵商店街的烘焙屋又亮起了橘色的燈光,陳列在玻璃櫥窗甜點像是一個個微型的糖果城堡。


    千秋的眼睛視力很好,比常人看得要更遠。所以即便隔著一條馬路,也能清楚看到陳列櫃的第二層擺放著的奶酪波士頓,雪白的奶油覆蓋在軟乎乎的派上,像是一場大雪覆蓋了大地。再往左邊是放在托盤裏的紙杯蛋糕,一共六隻,櫻花色的奶油雪堆上躺著一顆鮮紅欲滴的草莓。


    看著就讓她在心中浮想聯翩,從那顆草莓裏會不會鑽出一隻小小的、小小的征十郎。或者是從吃掉了蛋糕後,會不會在錫箔紙的底座裏發現一隻側臥沉睡的征十郎小人。


    隻有巴掌大的小河童從道路邊的花壇裏鑽出來,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爬到了腳邊,發出微弱的聲音。


    “狐、狐狸大人……”


    她蹲下來撿起趴在腳上喘氣的手鞠河童,拎著它的後頸轉了一圈。小河童身上全是交錯的細小傷口,四爪上沾滿了黃沙和灰塵。看來經曆了一番艱辛的跋涉才找到了自己。


    出氣比進氣多,看起來隨時會兩眼一翻就此升天。它竭力撐開眼,頓時激動起來,兩隻小爪子抱住我的手指,大喊道:


    “請您幫幫我們!葵小姐、葵小姐不見了!”


    所以,正如各位如今所見。


    千秋在前去尋找津木場葵的道路上。


    老實說,找人這種工作她並不擅長。


    如果雪在身邊會很快得到解決。


    不過目前雪還坐在香港的機場,看著落地窗外的飛機滑過跑道,衝向高高的藍色天空。身邊大約帶著那個叫做小狼的男孩。


    千秋隻擅長破壞。


    並非是與生俱來的天賦緣故,也不是如同學生念書會偏科的緣故。


    她的這份力量,源自於一個隻會利用它來進行殺戮的妖怪。


    就像是家用電器內置的專用電池,就算從機器裏掏出來也無法應用在其他電器上。隻有一個單調的用途。


    “就在這裏,就在這裏!”趴在肩上的小河童忽然大聲喊叫起來,指著前方佇立於石階尾端的朱紅鳥居,“葵小姐的氣息在這裏消失了!”


    好在勉強依靠著手鞠河童的嗅覺找到了葵最後出現的地方。


    千秋從路燈頂跳了下來,長發在身後飛舞,落地後才垂落迴背後。


    長長的石階梯通往半山腰的一座神社,兩邊栽種的樹木成蔭,交錯的樹枝覆在頭頂,陽光穿過枝葉縫隙投在石頭台階上。翠綠的樹影形成了一條曲折而漫長的通道,通向神明沉睡的世界。


    石階與平地交界處立著一座鳥居,朱紅色的油漆有些褪色,可見風吹雨淋經曆了不少歲月。


    她在這裏嗅到了一絲尚未完全消弭的陌生妖氣。


    對方應該是帶著目的而來,守株待兔達到目標後立刻離開,絲毫不拖泥帶水。更不想驚動這裏的地盤勢力,以免節外生枝。


    隻是如今,那個囂張生長的“樹枝”察覺到有人膽大包天動了她的東西,壓抑著殺意緩緩追查了過來。


    她彎下腰,用手指在台階上一拂而過。長發隨著動作從肩頭滑落,在空中蕩過一個弧度。


    “鬼的氣息。”


    聞言小河童的綠豆眼裏立刻浮現了水光,它不死心地跪爬在石階上,到處摸摸碰碰,好似這樣就能找到失蹤的津木場葵。


    “葵已經被帶到另一個空間去了。”千秋低頭戴上了麵具,攏起長發將細帶在腦後係緊,“不要白費力氣了,你找不到的。”


    手鞠河童迷茫又困惑地跪坐在地,頭腦一片空白,問道:


    “怎麽辦?”


    千秋蹲下身看著石階上的細小紋路、被踩踏出的圓潤表麵、還有卡在縫隙裏那一枚紐扣。


    “當然是去搶迴來。”


    從縫隙裏拿出那枚黑色的圓紐扣握在手心裏,她垂眸道。


    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一個被帶去結界內的人類?


    千秋環顧了一圈,轉了轉手腕,按動的指節發出脆響。


    然後在小河童驚恐的眼神裏,狠狠一拳砸中鳥居,整個木頭鳥居強烈地震顫著,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吱呀聲音。古老陳舊的木頭仿佛在抗議這種暴力的行為。


    像是個佝僂的老人在陰雨天不停抱怨著酸痛的腰椎。


    空氣安靜了一瞬,隨即產生了一陣波動。湧動的空氣波長像是陣陣海潮般朝周圍擴散而去,徹底攪亂了周身的空氣。


    平地乍起的狂風吹得她的長發向後飛揚,額前繚亂的發絲倒掀而起,露出光潔的額頭。灌滿衣袖的風鼓蕩著製服上衣的下擺,隱約間露出一截細腰。


    “幸好今天沒有忘記穿安全褲。”


    被憑空出現的空洞吸進去之前,她留下了這最後一句喃喃自語。


    怎麽在一個陌生的洞天福地裏撈一個人類出來?


    千秋:頭鐵就行了。


    茫茫青冥,長風浩蕩。夜幕深沉,星子稀疏。


    隱世的夜晚一旦降臨,便如人間的花街柳巷、勾欄瓦肆,熱鬧非凡、喧喧嚷嚷。除卻地上萬家燈火綿延、猶如一條蜿蜒火龍盤桓在湖畔,天上銀月如鉤、廣布清輝,一艘寶船徐徐穿過朦朧雲海,風帆高高豎起拉得飽滿。


    船上燈火連連、輕紗漫舞,正是熱鬧至極之時,人聲鼎沸。


    卻聽見猛然間一聲巨響,寂靜幾秒後,船上轟然炸開尖叫聲。


    船上招待的是今日的幾位貴客,首座上的天狗還保持著端起酒杯的姿勢,未料到還沒送到嘴邊,便遭人砸穿了船艙屋頂,酒也撒了半身。


    一陣嗆咳的煙霧散去後,遊船內大廣間的中央緩緩顯現出一個人影。


    對方屹立在掉落一地的木頭中間,低著頭,垂落在身側的衣袖向後飛動。似乎也頗為困擾周身彌漫的灰塵煙霧,隨意地揮了揮衣袖,拂去一身塵埃。


    陪同在屋內的女侍尖叫起來:


    “人類?!怎麽會有人類在這裏?”


    話音未落,便被老天狗一個酒盞砸了過去。頓時端起茶盤連滾帶爬地狼狽逃跑出去。


    首座上盤膝而坐的老天狗麵色發紅,眯起醉醺醺的雙眼,長鼻子噴出的氣流帶動茂密的白色胡子,對著這位不速之客高聲喝道:


    “高千穗山的土蜘蛛一族,來這裏所為何事——!”


    那人緩緩抬起頭來,烏黑的長發分垂在鬢邊兩側,露出麵上緊扣的狐狸麵具。


    白色底麵上繪著朱紅色的花紋,細長的狐狸眼似笑非笑。


    竟然是一個看上去身形纖細的人類少女。


    如果不是那源源不斷朝四周散發出來的殺氣混雜妖氣,在場的任何一個妖怪都會把她錯認為無害的人類少女。


    有人認出了那標誌性的狐狸麵具,頓時失聲叫起來:“狐狸麵具!她是那個地獄輔——”


    還沒來得及說完便被少女一腳踢翻黑木桌案的巨響打斷,案上的盤碟杯盞稀裏嘩啦倒了滿地摔得粉碎。


    隨即蹬蹬蹬連退數步,行雲流水,閃避過一次又一次襲擊,衣袖飄飄蕩蕩,輕靈婉轉。可見動作間雙手幾乎未動,隻往後一仰,便垂眸躲過擦著下頜而去的薙刀。


    旋身一轉,無聲落地。


    隨即少女的身影從空氣中消失了。


    下一秒,她從眾人的頭頂忽然出現,一腳踹在了男侍的臉上。男侍頓時發出一聲慘叫,手中的薙刀咣當一聲落地,捂住臉連連後退。


    少女一個空翻輕巧落地,一腳踢起地上的薙刀。忽聞一陣刀風橫掃而來,她一個後仰,腰彎折到了不可思議的角度,避開了寒冷刀鋒,又像是繃到了極致的彈簧般鯉魚打挺,猛然起身,一把撈起地上的薙刀,手臂一抖,刀尖若一點寒星悍然送出。


    與那纖細的手臂截然相反的是大開大合的刀法路數,宛如秋風掃落葉,片刻不留情。一下又一下迎頭痛擊,幾乎要貫穿肺腑。


    哪怕能抬起薙刀接住一刀,也會震得人手心發麻,再難握緊。


    刀光劃破空氣,若一彎寒月,勢如破竹地從頭到腳劈砍而下。


    隻聽金戈相擊之聲不絕於耳,叮叮當當,聽得人心亂如麻,難掩惶恐。


    頃刻間場上的人影或逃或倒,已隻剩下少女一個人。


    她一轉薙刀,帶動風聲唿嘯,拉開弓步往前一丟。半截刀鋒沒入牆壁,險險擦著老天狗的耳朵。


    刀風割斷了他帽子的係帶,帽子從頭頂掉落下來。長鼻子的老天狗睜開醉醺醺的眼睛,看了一眼就插在耳朵邊不到一毫米處的薙刀,又看了空地裏唯一站立的少女。


    隻是一眨眼的功夫,眼前一花,便失去了她的蹤影。


    再一睜眼,還來不及納悶,便感覺頭頂一涼。


    筷子朝老天狗的天靈蓋刺去的攻勢硬生生刹住停頓在半空,木筷尖端懸在他頭頂不到半寸的距離。


    而方才失去蹤跡的黑發少女正半跪在薙刀的刀柄上朝前傾身,握著的筷子隻差一點就能生生插|進他的顱骨縫隙。


    醉紅了臉的老天狗半閉著眼,打了一個酒嗝,絲毫沒有生命正處於威脅之下的恐慌。


    “高野山來的小輩。”他像是快睡著了似的緩緩開口,“你想要什麽?”


    老天狗睜開眼,逼近的狐狸麵具清晰倒映在渾濁的老眼裏。


    “以你胸口那顆心髒的貴重來看,你想要的東西,老夫十有八九是給不起的。”


    烏木筷子繞著食指利落地轉了一個圈,被少女握在掌心,重新指向他的太陽穴。


    “不用那麽緊張。”從麵具後麵傳來一個平靜的聲音,和仿佛在咧嘴大笑的狐狸麵具形成鮮明對比,“我隻是來要迴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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