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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秋在午夜時分突然驚起,她睜開眼時還略顯茫然,尚未徹底清醒。手肘撐住床鋪想要起身時才想起自己腰肢還擱著另一個人的手臂。


    相擁而眠的少年朝這邊側臥著,枕在小臂上,額前的發絲散落下來。他睡覺的姿勢老實拘謹,大概是避免壓到枕邊人鋪滿床鋪的長發。小半張臉微微陷在柔軟的枕頭裏,翻下來的衣領露出潔白細膩的頸側肌膚。


    千秋小心地將攔在腰上的手臂搬開,捏著他的手掌玩了一會。赤司征十郎的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指甲圓潤整潔,特別好看。千秋把他的手放在臉頰邊湊上去蹭了蹭,指腹和掌心帶著薄繭。


    拉攏了一半的窗簾旁照進了銀色的月光,清亮而透明,像是緩緩流淌的河。


    在不知何處傳來了清越又渺茫的鈴聲。


    她翻身下床,赤腳來到窗邊。


    窗外的櫻花樹上,坐著一位白色長發的女子,肩頭披著月白色的羽織。


    是高龍神。


    看到了千秋的身影出現在窗口,高龍神才站起身,按住肩頭羽織輕輕一躍,無聲落在外麵的窗台上。


    千秋推開窗,恰好被她張開五指灑落一手心的花瓣落在臉上。


    高龍神的臉上浮現像小孩惡作劇成功一樣得意的神情。


    有一小片花瓣落在了鼻尖,將落未落,輕輕一吹朝飄了下來。千秋拂去了散落在衣襟上的花瓣,無言地看向高龍神。


    本身就是個喜歡走窗戶多過於走門的異常分子的千秋還沒察覺這種半夜直接上門在窗邊找人的做法有什麽不對。


    如果是鳴滝可能會考慮在白天準備好人類的交通工具上門拜訪,而由貴壓根不會想到這些,隨心所欲,徒步上門。


    而在由貴的眼裏,穿著睡衣趴在窗前和自己對視的少女,盡管長相完全不同,卻與記憶裏另一張臉出奇地重合了。


    名為詩織的紅發少女也曾在睡夢中驚醒,揉著眼睛迷迷糊糊走到窗邊,在看見她的那一刻瞬間清明,瑰紅色的眼眸被驚喜點亮了。


    隻是在千秋眼裏沒有那樣的情緒。神情卻也帶著剛睡醒的鬆軟和遲鈍。


    若是看著她這副表情在懷裏入睡,一定很有趣,想不厭其煩地看上許久。


    真想現在就搶過來,幾十年也太長了。


    千秋當然是無從得知這一番喪心病狂的心理活動。


    就算得知了也會疑惑。


    是有什麽深仇大恨才如此執著。


    若是有人敢問起高龍神為什麽對待詩織和千秋的態度截然不同。


    因為那就是兩個不同的人。


    無論鳴滝還是由貴,看在眼裏的身影絕對不可能會模糊重疊,不可能將一個人看做另外一個人。


    詩織會聆聽所有的聲音,平等而溫柔地對待每一個人。


    而林千秋是會自己捂住耳朵,或者動手把說話的人揍到閉嘴的家夥。


    隨心所欲,一以貫之。


    高龍神在腦海裏不著邊際地想著,漫不經心地開了口:


    “關於那小子,詩織的那個孩子。鳴滝有結果了。”


    和千秋預料得差不多,是李家的手法。


    “那小子本來是可以看見的。”高龍神像是怕冷一般攏起袖子,“被加注了那個封印後,也就變得和平常人無異了。”


    畢竟是詩織的孩子。


    而且,高龍神有一種直覺。


    這個封印很可能與詩織有很大的聯係。


    “怪不得有時候我會覺得征十郎看起來很好吃。”


    千秋打了一個哈欠,若有所思地嘟噥。


    聞言方才神情罕見幾分凝重的高龍神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眉宇間陰鬱褪去,細眉高高挑起。


    “那麽餓的話,我的血給你也不是不行。”


    她朝千秋伸出手,從羽織袖口露出一截蒼白纖細的手腕。單手撐住窗台,俯身壓下來半穿過窗口湊了過來。銀白色的長發從肩頭滑落,飄蕩在夜風裏。


    帶著誘哄的語氣說道:


    “怎麽樣?要不要接受我的飼養?”


    她離得太近了,近到咫尺。還在揉著惺忪睡眼的千秋都能清楚看見她霜白色的睫毛,還有澄金色的眼眸。一股清冷的淺淡香氣從她身上傳來,在鼻尖彌漫開來,讓人一下子想起來了冬季覆蓋了貴船神社的皚皚白雪。


    “我拒絕。”


    千秋話音剛落,便看見橫地裏一隻手從背後伸出來,刷的關上了窗戶。


    她一愣。玻璃上倒映出一抹鮮豔的赤色,重疊在玻璃外高龍神的身影上。


    ——“請在正常的時間走正門拜訪。”


    少年略含冷意的溫雅聲音從耳畔傳來,擦著耳朵而過。


    從她身後出現的少年沒有收迴手臂,而是麵無表情地繼續拉上了窗簾,隔絕了外界的視線,將臥室重新變成封閉而隱秘的密室。


    放在腰肢上的手臂收緊,從後麵攬住她的少年單手撐在窗玻璃上,俯下身壓過來。能清楚感受到另一個人氣息逼近,後頸露出的小片肌膚立刻豎起了寒毛。


    千秋正要迴過頭,卻被對方垂頭將下頜擱在肩上的動作阻礙,收緊力道緊緊將她鎖在懷裏。


    被限製自由的行動頓時困難起來。


    高龍神看著被毫無留情被關上的窗戶,連窗簾都攏得嚴實,嘖了一聲,抓抓長發。


    敏銳過頭的小鬼。


    她在心裏嘀咕,聽見另一個自己無力又無奈地笑了笑。


    倒是沒有哪一個因為這個無禮的舉動而生氣。


    尤其是由貴,倒不如說心裏其實有點開心。


    詩織的孩子怎麽可能連我的威脅都察覺不到。


    她壓根忽略了尚未失效的封印。


    【那個男人。】


    一直默不作聲的鳴滝忽然短促道。


    就算不指名道姓,身為半身的由貴也知道指的是誰。


    由貴後跳落迴樹枝上。


    “真的不用管嗎?”她望著緊閉的窗口問另一個自己,“人類可是很可怕的生物。”


    愛上人類的詩織最後選擇了與另一個世界決絕。


    同樣選擇了人類的林千秋會不會走上相同的道路。


    就算做一個凡人也好,和普通人廝守終生。


    終是會有逼迫她做出選擇的一天。


    “還是你也想等那個小姑娘親自找上門呢?”由貴問。


    關於那個少年——詩織的孩子,和那個少年身上的封印。


    身為神明的高龍神心知肚明,林千秋的力量根源來自哪裏。


    玉藻前把一個強壯的妖怪心髒給了她。


    林千秋本身是一個壓根沒有靈力的普通人。就像是一隻被裝進電池的遙控器,終於可以使用了。


    她的力量來源於那個被她吃掉的妖怪心髒,這份力量天生帶著毀滅性。


    為什麽隻有妖怪可以殘害人類,食用人肉來變強,而不能反過來呢?


    其實早就存在了,所謂的百年的狐狸,老虎之類的野生動物捕獵進貢給古代的貴族。


    人類和妖怪在彼此眼裏都是互為食物的存在。


    隻不過,就像很少有人會為妖怪誘騙人類,也很少有妖怪會為人類殺掉妖怪。


    當然對於玉藻前那樣“我即天下”的大妖怪來說,殺死一個大妖怪取走心髒簡直易如反掌。


    在別人看來未免會物傷其類,認為此等戕害同族的罪行過於殘忍。


    而在由貴看來——她壓根沒什麽看法,甚至唯恐天下不亂。


    由貴本身就是象征著荒魂而誕生的暴烈神格,掌控了毀滅的那部分力量。


    “那條九尾還是沒有消息嗎?”


    由貴問。


    “藏得太深了。”鳴滝的聲音帶著一絲疲倦,“玉藻前那樣的九尾,認真藏起來,很難尋覓蛛絲馬跡。”


    “那個九條尾巴到底在躲著什麽呢?”


    由貴在風中自言自語。


    能讓活了千年的九尾也忌憚到不得不隱匿行跡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可怕的存在。


    “對了,去中國地府那邊的人迴來了。”


    鳴滝說。


    由貴立刻停下腳步,在路燈下聽他的下文。


    鳴滝的聲音很輕,仿佛一句話耗費了所有力氣。


    “迴來稟告的人說,那邊沒有千秋的資料,壽數、經曆、罪業,通通沒有。”


    風靜了一瞬。


    由貴忽然捂住腹部,哈哈大笑,笑聲放肆到彎了腰。


    一隻正從牆頭路過的野貓被嚇得飛快竄走。


    她慢條斯理地將散落的長發拂迴肩後,才似笑非笑地開口:


    “是需要我肅清的……不潔之物呢。”


    當然她絕對不可能做出那種事情。


    高龍神在很久以前還肩負了另一個職責,在黃泉彼世尚未分明,龐大的亡者在地上流浪,瘴氣將人間變成第二個煉獄時,負責驅逐消滅掉它們。


    隨著時光飛逝,尤其是鬼燈的上任後,這樣的重擔慢慢從肩上卸下了。


    由於神格的特殊性撐不起大量消耗的由貴也選擇了大多數時間沉睡,換做另一個人來負責淨化、治愈,和後續的工作。


    留戀著塵世的亡魂與被塵世留戀的亡魂。


    往往比起寂滅長眠的死者,活著的人更加貪婪。活著的人不願任死去的人永遠離開,便要將亡故的靈魂重新帶迴人間。


    但是跋涉過忘川的靈魂會無可避免地沾染上黃泉的氣息,永遠無法泯滅。


    由貴想起自己看見千秋的第一眼。


    黑色水手服的少女隔著茂盛濃豔的紅山茶花叢,轉頭過來的同時摘下了狐狸麵具,露出一張清秀單純的臉。


    肩上垂著一根紮在發絲上的紅繩,末端的金鈴鐺在輕輕晃動。


    那一身濃烈的黃泉氣息薰得大半叢山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枯萎,葉片焦黃發黑。少女很快察覺了貴船神社的一草一木對不潔的瘴氣忍耐度極低,迅速往後一跳,著陸時恰好揚起的長發拂過臉頰,落在肩前。


    “喂,鳴滝。”由貴忽然喊道,“今年的出雲集會,我把你的名字和那小姑娘寫在一起吧。”


    【那是違反規定的。】


    她聽見另一個自己在心底苦笑後淺淺地歎息。


    每年的神無月,八百萬神明會聚集在出雲大社,匯報一年的功績、過錯,然後為乞求結緣的人類男女牽上姻緣之線。


    雖說有規則必須是主動乞求才會接納結緣的申請。但是對於常年做這些的神明們來說,稍微利用點特權耍賴也無妨。


    比如閻羅大王曾經在辦公閑暇時提及過自己曾經在出雲大會上給鬼燈君寫了結緣簽。


    不過結緣簽能辦到的也是眾多神明見縫插針地提供機會而已,並非是每一次的機會都能達成目標。


    且不說壓根沒有記載在冊的千秋能否被在結緣簽中寫上名字,神明與人類——即便那個早已不能稱為單純的人類,也會是不可結緣。


    何況千秋的背後究其根本。其實是那位九尾玉藻前。


    從千年前開始,就意味著奪取命運的妖怪。


    “征——”


    千秋的聲音剛出口一個音便被打斷,少女輕軟的嗓音像是一片花落在手背上,很快如水痕湮滅無聲。


    她感受到捂住自己嘴的那隻手正在往下,慢慢掐住了她的脖子,像是在欣賞垂死的獵物一般卡住少女的細頸欣賞她引頸就戮的姿態。


    而他給千秋的感覺很奇特。


    赤司征十郎是溫柔的、溫暖的,還有安心的。


    盡管千秋不想承認也必須默認在內心裏這一點,他很像是曾經對待她如同家人的奈奈生。而人神最後的選擇是和成為人類的妖怪結婚生子。


    千秋始終無法理解這一番奇葩的操作,直到她也和人類結婚。


    人類的體溫是溫暖的、舒適的。


    在征十郎的懷中可以舒服地貪睡到天光微亮,然後在他起床的時候不管不顧地從後麵掛上去邊打哈欠邊撒嬌。


    她感覺到後背隔著薄薄的衣料傳來灼熱的體溫,卡住脖頸的寬大手掌輕輕攏住自己的下頜抬起。以至於不得不被迫半仰起頭,感受到清亮的夜晚空氣在侵蝕自己的溫度。


    然後額頭抵在她後肩的少年終於動了,他抬起長睫,像是泄憤亦或警告般一口咬在少女頸側那一片雪白滑膩的皮膚上。


    可能是動口的那一瞬間他就從被憤怒和震驚裏清醒過來了,實在沒舍得下多重的口。隻是將環抱著懷中少女的力道又收緊了些,從後麵抱住她選擇了獨自鬱悶。


    “千秋。”


    她聽見唿喚自己名字的微啞聲音在耳畔低低響起。


    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委屈。


    千秋的第一反應是道歉。


    “唔,對不起?”


    “……”


    他像是泄氣似的將下頜抵在少女的發心,愈發用力箍住她在雙臂之中不得動彈。


    被限製自由的千秋隻能艱難地開動她的小腦瓜,開始磕磕絆絆的道歉。


    “我不該吵醒你……雖然錯的明明是由貴那家夥。”


    後半句變成了小聲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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