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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戶最驕傲的就是自己在貴船神社擔任高龍神殿下的隨從。


    雖然迄今為止連神使的目標都沒有摸到邊緣,還是負責灑落庭院的一般小仆從。


    但是每次貴船神社會有客人上門拜訪前,錦戶總是會擼起袖子,認認真真地清掃庭院,不放過一片落葉或者一粒塵埃。


    人類的貴船神社建立在鞍馬山西麓,而高龍神真正居住的貴船神社其實在水底的結界。


    司職降雨、止雨的高龍神,棲息在最清淨的水裏。


    盡管每次她都隻能躲在人群的最後麵,偷覷到高龍神大人一片雪白的衣角,也足夠她心滿意足了。


    盡職盡責、澤被蒼生的高龍神心懷萬物,心係的是天下所有生靈的安危。即便是最惡劣的妖怪也會在高龍神降下的霖雨前有一二分的動容。


    因為這位神明的善良與包容有目共睹。


    隻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滴水石穿,水本來就是這世上最柔軟也最執著的存在。


    溫柔而平和的鳴滝殿下宛如新月下的海潮,帶來潮濕溫暖的南風,湧動著粼粼波光安撫人心;暴烈而任性的由貴殿下則是烏雲蓋頂下漆黑的海麵,看似平靜卻醞釀著更大的風暴。


    由貴殿下畢竟是曾經當眾說出“我要娶一個人類”這種話的任性神明。


    當著大國主、建禦雷神、稻荷神甚至還有月夜見尊的麵,無比直接地說出了口,沒有任何鋪墊和暗示,無視了臉色或是蒼白或是鐵青的神使們。


    當時有幸躲在後方趴在地上也要偷窺一眼的錦戶上一秒還在為今日難得紮起長發,露出雪頸的由貴殿下心馳神往、陶醉不已,下一秒聽見她這脫口而出的話,差點嚇暈了過去。


    卻見由貴絲毫沒有觸碰雷區的自覺,毫無儀態地盤腿坐著抓了抓頭發,從寬闊的袖口裏露出一截纖細過頭的小臂。


    纖瘦這一點在由貴掌控身體時格外明顯,由於失去了男性特有的硬朗線條,腰肢細得不盈一握,肩部線條也變得更加單薄。她看起來瘦到了連衣裳都撐不起來的地步。尖尖的下頜和薄唇比男性時顯得更為刻薄,長相上看起來就是一位不好相處的美人。


    還沒給當場黑臉的建禦雷神發怒的機會,由貴殿下便一拍桌案,對著另一個正在激烈爭奪身體控製權的自己喝道:


    “膽小鬼給我閉嘴滾迴去躺著!”


    大國主和稻荷神都是天然親近人類的神明,地位超然且實力強大,在他們麵前做出如此壯舉倒算不上什麽。禦饌津大人很可能還會衷心送上祝福。


    令人頭疼的是另外兩位,建禦雷神是出了名的傲慢難纏,目下無塵,視人類如芥子。而月夜見尊,傳聞千年前他曾經派遣自己荒魂作為分|身降臨人間,想必是經曆了什麽不太好的遭遇,提到和人類有關的話題也都是冷著一張臉。


    按照作為三貴子之一的月夜見尊那高傲的個性,能對頻頻作死的人類容忍到今日,作為他長姐的天照大神作用功不可沒。


    二對二,當場打起來應該不會拆了貴船神社。正在當場失去意識與保留一絲清明間苟延殘喘的錦戶艱難掙紮著想道。


    至於由貴殿下,除非萬不得已她是不會出手的。


    高龍神的力量很特殊,日常司職降雨淨化的鳴滝常年掌控身體的原因也有由貴不能長時間保持清醒的緣故。


    像孩子一樣殘忍且任性的由貴若是一個單獨誕生的神格,很可能會一時興起就降下天劫般的大暴雨衝垮人類的城市、讓內陸被洪水淹沒。好在與她相伴而生的鳴滝從誕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不會讓由貴任性妄為。


    他的善良、寬厚比任何一位神明都更像是神明。


    他會日以繼夜地淨化被瘴氣汙染的水源、接納被驅逐被捕獵導致無處可去的水族,也會在最古的神代不懼墮入黃泉幽冥的危險,隻身前往地獄與閻魔大王交涉。


    錦戶記得自己還是荒川裏一條小小的鯉魚時候的記憶。她順著水流遊啊遊,連最後一個同伴都身影都看不見了,隻剩下她還在一無所知地朝著看不到的盡頭前行。


    然後經過了一條漫長又黑暗的水道,忽然間豁然開朗,遊進了一個仿佛無邊無際的湖泊。


    錦戶就是在這裏第一次遇見高龍神。黑色長發的青年攏著衣袖站在湖邊,目光寧靜而悠遠,望著波瀾起伏的湖麵。


    岸邊的落花飄進水中,花瓣隨水浮浮沉沉。尚未開智的錦戶懵懵懂懂,隻看到視野裏漂浮不定的一抹櫻花便浮出水麵一口銜住,再度沉入水下。


    似乎是被這條吃花的笨鯉魚逗樂了,青年的麵上浮現了一絲笑意,周身籠罩的蕭瑟漸漸消去又恢複了平和淡然的氣場。仿佛是會包容萬物的潺潺流水,從山岩間流淌下來,會經過崇山峻嶺也會走過人類的村莊。


    他彎腰解開了纏繞在一起的水草,不顧自己的衣袖浸在湖裏濕了大半,將錦戶從水草結成的牢籠裏解救出來。


    錦戶銜著花瓣搖頭擺尾遊出了水草堆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裏不再是熟悉的荒川。湖水澄澈透明得像是空氣,小圓石子在湖底一眼可見。


    “迷路了就在這裏休息也無妨。”


    高龍神對她說。


    於是錦戶從此就在貴船神社的湖裏住了下來。


    後來有一天她終於幻化出人類的身姿,笨拙地操縱陌生的雙腿爬上岸時,從那個看起來溫柔又遙遠的高龍神那裏得到了“錦戶”這個名字。


    為了降雨而起舞的高龍神美得攝人心魄,折袖執扇,衣袂翩然,每一個動作都優雅得牽動人心,帶著凡間舞蹈所沒有的聖潔。


    神社裏樹木上懸掛的無數銀鈴一齊響動,在細密的雨絲裏編織成鈴聲的無形大網,收攏起虔誠的信念。


    那優美神聖得不可思議的身影宛如驚鴻,在跪伏於地合掌祈禱的錦戶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記。


    高龍神是端坐於霜天之上的尊貴神明,即便是離得最近、貼身照顧他的神使也無法再近一步。更遑論錦戶這樣隻能在高龍神的出行隊伍裏看到從輦車玉簾下露出的一小片雪白衣角的普通雜役了。


    錦戶覺得無論是鳴滝殿下還是由貴殿下,兩位顏色截然相反的眼眸裏應當隻會映出天空與水的景色。萬物從那雙如琉璃鏡般明淨的眼眸中穿行而過,都難以留下更深的痕跡。


    然而卻偏偏出現了一個人將高龍神從孤寂清冷的神座上拽了下來。


    錦戶隻遠遠看見過那個人類少女鮮豔的紅發,柔順而輕軟地鋪在肩後,像是盛開滿赤紅色花的絲緞。


    像是在一片蒼鬱到昏暗的森綠色裏唯一盛開的花。


    最先發生改變的其實是由貴殿下,她在某一個台風將要來臨的天氣換了主控權,孤身跑去了現世。極端的天氣下她總是感覺很好,力量充沛而旺盛,不同以往。


    在整個神社因為找不到高龍神而亂成一鍋粥時,由貴殿下又踩著木屐,披著羽織,撐著一把雨傘悠哉地走迴來了。


    似乎是被能看見妖怪的人類少女當成了無家可歸的雨女這樣的小妖怪,不僅把自己的傘給了她,還多管閑事地詢問她要不要跟著自己迴去暫時躲避下台風。


    奇跡的是,由貴殿下的臉上一點沒有被當成低賤的妖怪而發怒的跡象,反而是撐著下頜,盯著一柄人類的雨傘看了很久。自言自語地喃喃“真是不怕死的人類”、“雨女雖然是不值一提的小妖怪,區區人類居然敢多管閑事”。


    甚至還招來神使詢問,在現世人類是如何把借來的東西還給主人的,是否有什麽需要注意的禮節。


    後麵發生的一切都順理成章了。


    挑三揀四拒絕了無數件華服的由貴殿下最後還是穿著最簡單的白色和服,將月白色羽織披在肩頭,徒步去了現世歸還雨傘。最後還抱了一盒人類的點心迴來,也不吃,就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盯著發呆。


    比起視規矩為無物的由貴殿下,鳴滝大人的處事方式就得體又有禮,符合自己的身份。他在一個明朗的秋月夜正式上門拜訪了那位少女,邀請她來到神社內做客。當然,是在有神使和車架跟從的情況下出行。


    千年不開花的鐵樹居然孕育了一個小小的花苞。


    鳴滝殿下甚至在去過現世後突發奇想,要將自己的長發剪短。


    ——“現世的男性如今都留著短發,如果我還保留著長發,走在詩織小姐身邊會給她帶來困擾吧。”


    說著一向冷靜矜持的高龍神竟然摸了摸自己的長發,歎了口氣,流露出忐忑的神色。


    且不說後來神使捧著剪斷的長發如何痛哭流涕,一向不在意外表的由貴殿下難得開口要侍女打理自己那一頭銀色的長卷發。


    原因則是“詩織喜歡我的頭發,真是孩子氣”。


    高龍神喜愛人類是毋庸置疑的。風神一目連曾經為了被洪水所困的人類來乞求他幫助,明知禁令不可違逆的高龍神還是不顧後果地出手了。下場就是風神和高龍神各自失去一隻眼。


    錦戶實在是無法理解人類到底哪裏值得這兩位神明不計後果地拯救了。


    但是高龍神對於錦戶來說可能比生命還要重要,所以殿下認定的事情,錦戶也會堅持。


    其實早在與這個少女相遇之前,高龍神也曾經與人類結下深刻的緣分。就是那位在人類裏大名鼎鼎的白狐公子,陰陽師安倍晴明。


    隻是兩人的交情更像是君子之交,點到即止。


    可是殿下對那位紅發的人類少女是不一樣的。


    是看著秋日滿山赤楓如火都會因為想起她而微笑。


    殿下傾心於那位少女,所以錦戶也會喜歡她。


    可惜的是,這段即便是高龍神鐵了心要保護的姻緣並沒有如神使們祈禱的那樣迎來一個美滿的結局。


    哪怕由貴殿下已經強硬地表現了對這份姻緣的執念,不惜當場和建禦雷神撕破臉皮。


    人類的少女最終成為了人類的妻子。


    這世上還有即便是抬手可止雨的高龍神也無法實現的願望。


    錦戶隱約明白了這點。


    即便是通過各種手段說服了其他神明獲得了祝福,努力學習現世的常識,委托最好的織娘紡織出比雲海輕柔錦繡的軟緞,裁製出最華美的和服。


    那個預想中的訂婚儀式也不會到來。


    比起跨越千山萬水更艱難的似乎是贏得一位少女的心。


    善良的神明無法輕易將自己的心情訴諸於口,因為一旦與神明結緣,所謂的神隱與從現世永別沒什麽差別。若是剝奪一位生命剛剛開始的少女的人生,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原諒自己。


    隻想著再等等、再拖延一會,讓時間走得慢一點,將與她的相處延長,又想讓時光更快一點,快快長大吧。


    長大到足以明白戀心、明白姻緣的意義、明白婚姻的契約。


    隻是他沒有想到等待一朵花開的時間結束得如此猝不及防。情竇初開的少女喜歡上了一位人類男性。


    剛送來的禮服就失去了主人。鳴滝殿下看著裝禮服的盒子出神了很久,良久才歎息一聲。最終選擇將衣裳與迴憶一起束之高閣,塵封起來。


    很長時間,又似乎是很短的時間,彈指一揮,換算成人類的時光大約是二十年左右,貴船神社都籠罩在沉默裏,伴隨著神社主人的低落。


    神使們默契地不再提起與人類有關的消息,有意無意地減少了主人的出行。一心隻想忘記的高龍神也盡力撲在工作上,隻是偶爾會望著湖邊新栽活的椿花出神。


    不止是因為紅山茶濃稠豔麗的花色與少女的長發相似,更是因為她曾經說過椿花凋零時也很有骨氣,寧可斷頭栽進泥土,也不願乞憐般片片不舍地飄落。


    隻是貴船神社一片鬱鬱的蒼綠色森林裏,再也不會有闖進那一抹熱烈如火的赤紅色,成為灼燒在眼裏的小小一團火焰。


    不長不短的二十年過去後,有一天,由貴殿下忽然蘇醒了。她像是剛從一場臥聽春雨的午後小憩中醒來,抓了抓淩亂的長發,因為春寒而拿起羽織披上。一邊攏起壓在衣下的長發,一邊隨口說:“櫻花快開了,今天去叫詩織過來賞花吧?”


    空氣寂靜了一瞬,隻有穿過木廊高柱的花枝伸進來,在料峭寒風裏瑟縮微抖。粉白細小的花瓣像是少女凍得發白的手指,惹人憐惜。


    半晌由貴才遲鈍地反應過來,放下了手臂,自言自語道:“對了,現在現世過了多少年?”


    湖邊的椿花栽種下以後,錦戶便從以前的灑掃庭院被調去照顧那些移植過來的椿花。鮮豔濃紅的山茶與整個神社的蒼綠格格不入,像是偶然間闖入的一團火,烈烈燃燒。


    在早春的風吹開湖麵上波紋時,貴船神社的銀鈴又響動起來。


    閻魔大王的輔佐官閣下在某一日上門來拜訪。


    當時鳴滝殿下正對著堆滿一桌案的信箋與名帖發愁,疊膝坐在榻上,身後垂下的輕紗被風吹起不時飛舞,如夢似幻將他垂首的側影攏進漫舞的飛紗裏。


    投在深木色的地板上的倒影像是一幅剪影畫。花開在湖畔,人藏在山水裏。


    比起後來人人印象深刻的“狐狸麵具”、“黑色水手服”、“隨時隨地將拷問信手拈來”這些標簽,那個少女在鳴滝的第一印象裏是鬼燈身後一個模糊的影子。


    過了很多年依然不習慣用人類雙腿行走的錦戶不慎跌了一跤,眼看就要將端著的茶盤脫手甩飛出去。卻見一道黑影縱落在身邊,一腳勾住水榭的廊柱,飛身出去接住茶壺。在眾人的驚唿下,勾住廊柱的腿腳一發力,在彎腰跌進湖水的前一刻險險與水麵擦過,兔起鶻落,有驚無險地跳迴了水榭。


    撲通一聲,是茶盤落水的聲音。


    跪伏在地瑟瑟發抖的錦戶被人托起時,才看清了那個臨危不懼及時救場的人是一位黑色長發的少女,臉上戴著狐狸麵具。伴隨著她彎腰扶起錦戶的動作,發間露出一根係著金鈴的紅繩滑過肩頭。


    錦戶認識這個少女身上所穿的是現世人類的服飾。


    但是對方所散發出的奇異氣息令常年久居在清淨之氣裏的錦戶又是疑惑又是害怕,既像是妖怪又像是人類,既充滿了生人的氣味,又混雜了黃泉獨有的幽冥氣息。


    讓人懷疑她是否為半妖的同時,又困惑她是不是從墓土裏爬出來的亡靈。


    隻要還是活著的生物,無論妖怪、人類或是神明,都對死亡心存一份潛意識裏的畏懼。


    奇異的是,錦戶竟然從這個半人半鬼的少女身上感到了一絲熟悉。


    明明發色、身高、年齡全然不同,卻莫名與多年前紅發的詩織小姐十分相似。錦戶覺得肯定不止自己一個人這麽認為,因為她看到了鳴滝殿下的眼神。


    仿佛在透過那個出身地獄的少女在看著另外一個過去裏的人,懷念而悵然。


    詩織小姐曾經認真地盯著錦戶的眼睛誇讚她很厲害,竟然能操縱不熟悉的雙腳在陸地上行走,一條魚盡責盡職掃了這麽多年的地。錦戶雖然表麵上繃緊了臉一副不願和人類多說的神情,實際攥緊了掃帚,內裏欣喜到幾乎在腦海裏放起了煙花。


    而且詩織小姐應當是人類公主,盡管現世的日本已經不再有藩鎮領主。但是詩織小姐看起來就像是錦戶從前見過的領主公主,出身高貴,美麗善良,優雅卻又親和,平易近人。


    所以錦戶可以理解為何兩位高龍神會同時喜歡上同一位人類少女。


    但是,現在出現的那個似乎叫做“千秋”的地獄輔佐官——為何鳴滝殿下會對她產生好感,錦戶想破了魚腦袋也很難參悟原因。


    據說和殿下的初見就是在前往出雲大社路上的一場車禍引起的。隨行的神使們憤憤不平地控訴那位少女竟然驚擾了殿下的車架,還敢腳踏牛車,坐在拉車的神牛背上。盡管最後靠她身手利落地解決了酒駕肇事的惹禍神明和慘遭主人灌醉的朧車,還是難以平複被衝散隊伍的神使們的怒氣。


    就算是出身地獄的鬼神,也應當明白不該讓這等禍事驚擾高龍神的道理。


    隻是高龍神向來是一位很難被別人的言語動搖的神明,即便神使們抓緊一切機會,頻頻向他進言什麽“那個小姑娘又因為肆意妄為被處罰了”、“鬼燈閣下又又又發怒了”、“那個地獄的小姑娘今天因為暴力執法被罰去麵壁思過了”。


    每當鳴滝聽見這些有關千秋動手比動腦快的傳聞,不僅不生氣,反而感到一絲絲好笑。


    錦戶卻頭疼地覺得自己一定是因為太緊張而產生了錯覺。


    那個魯莽、粗魯,向來揍人動手最快的小姑娘怎麽會和溫柔優雅的詩織小姐相似。


    可是每次聽見神使們拐彎抹角地埋怨那個小姑娘不懂禮數,又橫衝直撞做了什麽而被鬼燈閣下懲罰時,鳴滝殿下已經失去笑容很久的臉上都會浮現淺淺的笑意,像是吹開了山花的春風,掃盡千山雪。


    這時錦戶都忍不住暫時認同,那個粗魯的小姑娘還是和詩織小姐有那麽一點點相似的。


    ——“那個小姑娘,今天又被輔佐官罰了。”


    鳴滝隻要一睜開眼,就會聽見由貴幸災樂禍且不顧儀態的笑聲在耳邊響起,伴隨著每日這一句話作為開端。


    地獄就是拷問、拷問和拷問。


    說出這句迴蕩三界的名言的鬼燈閣下大約也沒有想到日後會遇到一個如此頭疼的麻煩。


    千秋被投訴的大部分原因都是暴力執法。


    協調眾合地獄聚眾鬥毆事件直接把雙方的頭領過肩摔在地上,倒拎著雙腿360度旋轉一圈甩飛出去。最後被落進湖裏差點淹死的兩個流氓頭子聯名投訴。


    跟隨鴉天狗警察們出警抓捕逃跑的亡者時,徒手毆打需要逮捕的亡者,最後反而被鼻青臉腫的亡者哭著投訴她枉顧鬼權。


    還有在地獄休息日和同事們一起出去吃飯,碰到了犯人出逃導致鴉天狗警察封鎖一條街。不僅沒有隨著人群緊急疏散,還順手從店家的消毒櫃裏拿了一把筷子作為武器,對逃犯進行了一次貼著牆壁的人體描邊藝術創作。


    雖然鬼燈自己就時常無視鬼權暴力執法,但是麵對如此多的投訴之下,也隻能象征性地對她做出懲罰。


    因為千秋酷似鬼燈的惡鬼作風,還有兩人逼似的黑發白膚,導致有一陣子坊間傳言兩人其實是失散多年的私生父女。隻是常年公務繁忙連夜晚和新年元夜都在加班的鬼燈到底是哪裏來的時間和精力弄出一個私生女,這個問題實在沒有合理的解釋,於是這個謠言最後也不攻自破,隨著時間漸漸平息。


    最重要的是沒人有勇氣在狼牙棒和奪命筷子的威脅下繼續製造流言蜚語。


    鳴滝因為公事難得親自前往地獄去見閻魔大王時第一次看見傳聞中日常被罰的千秋正在賽河原邊蹲著發呆。身邊圍了一圈正在試圖用積木把她圍起來的小孩亡靈們。那些都是早夭死去的小孩,原本按照地獄的法律應該在河邊用石頭堆塔,受盡苦楚後才能轉世投胎。


    跟隨著現世的發展,如今改成堆積木已經算減輕難度了。隻是無止境的重複就像推石的西西弗斯一般,就算是大人也難以忍受,何況是本就早夭心智不全的小孩呢。


    千秋應該被懲罰過來擔任推倒小孩們堆起的積木的職責,卻不知為何完美地融入了這群小孩裏,生無可戀地接受他們的玩鬧。


    他不由得停下腳步,在一旁圍觀了片刻。


    大約是看到孩子們的積木堆得差不多高了,少女迴過神左右看了看,嘴裏喊著我要開始抓人了,一腳踢翻了身邊圍著的積木堆。


    像是什麽鳴槍示意的信號般,小孩們哇的大叫著四散奔逃。沒過一會就被幾個縱躍落在身邊的千秋一撈一個準,跑得最快的那一個也不過在快抵達河灘之前就被她拎著衣領拽迴來。


    看似纖瘦單薄的少女像是秋天的柿子樹,全身掛滿了哇哇亂叫的小孩卻步履絲毫不亂穩穩地又迴到起點。


    無聊乏味的懲罰變成了陪小孩子玩耍的遊戲。


    這場插曲令鳴滝前往閻魔廳的路上抑製不住輕笑。


    迴去的時候他特意又繞過去看了看。


    千秋和小孩們也換了一種遊戲方式。他去的時候恰好看見黑發的少女坐在河邊的枯樹上,狐狸麵具斜掛在鬢邊,正拿著不知從哪裏弄來的彈弓閉著一隻眼瞄準地上的積木塔。


    飛出去的石子砰地撞翻了堆得高高的積木,散落一地。


    樹下圍了一圈小孩子卻在拍手叫好,催促她趕快射中下一個。還有個小男孩將雙手攏在嘴邊做喇叭狀,朝她大喊:“千秋姐,再遠一點!”


    鳴滝離開的時候,背後的賽河原河灘上正爆發出一陣小孩子的歡唿。似乎是少女一個石子連著撞翻了兩座積木塔,小孩們正在鼓掌喝彩。


    陪同鳴滝一起出行的那位神使隨身服侍他多年,連他的一個細微表情變化都能捕捉到位,何況是今日如此久違明顯的輕快笑意。


    整理衣物的仆役抱出了一隻塵封的木盒。


    鳴滝看到那隻許久未見的木盒時一怔,緩緩取出裏麵放置的禮服平鋪展開,細密的針腳構成繁複的花紋,隻是猶如錦雲的軟緞從出生起就注定了無法覆蓋在原有的主人身上。


    神使在他身後有意無意地提了一句,若是要定下新的禮服,現在就可以遣人前去。


    鳴滝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合上木匣,低聲道再等等吧。


    身體裏沉睡的另一個人不知何時蘇醒過來,在問他還要當膽小鬼到何時?


    鳴滝抬手輕輕覆在自己早已失去光明的那隻眼,盡管表麵上雙眸並無異常,其實他的左眼早就看不見東西了。


    “那個孩子的人生應該由她自己來決定,而不是我。”


    他這樣平靜卻無悔地迴答了由貴的質問。


    而且,比起千秋尚未展開的未來人生,還有更重要的一點。


    “她遲早會迴歸到彼世,地獄才是她最終的歸宿。人一旦在現世死去,過往便如過眼雲煙,不複存在。”


    鳴滝站起身,望著隔岸正在盛放的紅色山茶。


    “區區人間的幾十年,我等得起。”


    在那之前,就放任這條遊魚在大江大湖裏自由地徜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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