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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秋沒想到的是引她去的更衣室居然布置得幽靜而雅致,角落的爐內點著香味淡淡的熏香。如果是赤司在身側倒可以解答熏香的名字。


    服侍她換衣服的白衣女性神使有好幾位,麵上雖然掛著符紙還是能隱約看見長相,隻是全都閉緊了嘴假裝自己不會說話。


    如果不是千秋曾經隔著神社茂密的花叢看見其中一位手舞足蹈地和同伴講著八卦。而陪伴她一起走到那附近的鳴滝卻沒想到碰上自己的屬下在背著上司傳播流言,隻能無奈地一笑,低聲愧疚地朝她道歉。


    其實千秋當時如果不是因為先前答應了高龍神“請陪我隨便走走吧”的請求,倒是很想留下來聽那位繼續八卦上司慘淡又苦逼的情史。譬如他是不是真的鐵樹千年不開花,一開花就栽倒在一位無名的人類女子手上,偏偏最後還苦逼地無疾而終。


    鳴滝是個很好脾氣的神明,個性與他的地位完全不匹配。一般的神明若是擁有高龍神這樣的地位,恐怕出門都要清場八百裏,鼻子翹到天上去。這幅個性讓千秋恍然大悟為何向來與地獄不對盤的神社神使們會忍受得了“不淨之人”的靠近。換做以往可能早就要對自家的神明諫言,盡量減少與地獄鬼神的來往,以免沾染上不潔之氣汙染自己,淪落到冥土去。


    恐怕是在與那位所有人都隻有耳聞的神秘女子來往中出於個性使然,主動放棄了原本可以抓住的機會,最終錯失佳人。


    簡單來說可能就是脾氣太軟太好主動放棄了可以強硬的機會,出於為對方考慮,沒有將對方神隱留在這邊的世界。


    看來是上司過去的失戀故事悲慘到了聞者落淚見者傷心的地步,連神使們也為他那過於善良的性格暗暗著急。好不容易再出現一個讓他提起精神的人,雖然出身地獄也管不到那麽多了,趕緊留住再說,純屬病急亂投醫。


    更衣的過程變得漫長而無趣。被兩個人拿起腰帶束緊腰肢時,千秋才後知後覺想起來盡管高龍神自己穿得很輕便自在,可是神明都是有個普遍且永遠無法更改的繁文縟節習慣。


    這群女神使理解的隨便換身衣服一定跟正常人理解的不一樣。


    袖子上的花紋可以連在一起變成一整幅刺繡圖。


    千秋看著自己的衣袖,又看了一眼繡著葡萄和蝸牛的腰帶。


    …變成了超豪華的和服展覽架。


    蝸牛本來就是梅雨季節的應季語,一說到蝸牛就想起連綿的細雨。此時配用帶有蝸牛花紋的腰帶倒是沒有用錯,隻是果實累累的紫色葡萄用意微妙。


    不過那是沒文化的千秋難以察覺的細節。


    穿上和服沒有妨礙千秋的步伐,她依舊脊背筆直,像是穿著鎧甲的騎兵,長發在身後飄動。


    神使們原本想給她的長發梳起成發髻,再配上貴重精致的發簪首飾,把一個小女孩打扮成初具柔情的女性。隻是剛挽起長發,便發現鏡子裏的少女顯得更年幼了,反而像是想打扮成大人的小孩。於是隻得作罷,幹脆梳理了長發自然垂滑在身後。


    即便有些和服的牽絆她依然走出了將軍出行的氣勢,身後綴著一串的神使小跑步試圖跟上腳步。卻隻能看見她的長發在身後飄動。


    鳴滝的神社大致地圖構造印象還是在千秋腦海裏,壓根不用帶路她也能踩著木屐走迴去方才的水榭。然而就在千秋踏著木板連成的小徑噔噔噔大步流星走來之時,拉開簾幕卻看到令人驚怒的一幕闖入視野。


    身穿白衣的黑發青年將赤發的少年逼在角落,單膝跪地貼得極近,一隻手還穿過對方肩膀按在後麵的欄杆上。


    “真是如出一轍的長相。”


    白發的高龍神端詳著他的臉說道。


    與方才人畜無害的氣質截然不同,翻天覆地的變化。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黑發變白變長,烏黑的眼眸褪去黑色素變成接近幽藍的銀白色。


    高龍神半跪在他身前,似笑非笑,眼神卻含著一絲悠遠的懷念。


    仿佛透過這張麵容看到了歲月裏的另一個人。


    他拍了拍衣袖,站起身懶懶地舒展了下身體,按著酸痛的後頸扭動腦袋。


    “——鳴滝這家夥,又做些亂七八糟的無用功。”


    他抱怨了一句,從嘴裏說出自己的名字卻沒有絲毫不自然。


    還沒舒服片刻,就聞耳邊風聲掃過。高龍神還來不及喊出聲便被千秋一腳橫掃在地,後腦重重磕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千秋一個鯉魚打挺爬起來,光腳踩在嘶嘶抽著冷氣的高龍神胸口,用力往下一壓,冷聲道:


    “說了離我的人遠一點。”


    高龍神嘴角一抽,反唇相譏,“你這個家夥也是一如既往的粗魯。”


    還沒說完他就被重重一踩得岔了氣,咳嗽得差點背過去。


    赤司隻淡淡喊了一聲千秋,她就乖乖地挪開了腳,走到他身邊去。像是生怕被搶走玩具的小孩一般,緊緊抱住他的手臂,兇巴巴地瞪著正捂著胸口咳嗽的高龍神。


    “臭丫頭,你最好把他看好了。”他眯起眼似是而非地威脅道,抬手在脖頸上一劃,“否則我就……”


    他一撩長發,“我也是具有女性神格的神明,誘惑人類不在話下。”


    千秋把臉挨在赤司的手臂上,朝他吐舌,輕嗤:“活了幾千年的老太婆。”


    沒錯,高龍神是一位同時具備男女神格的特殊神明。


    仔細一看就會發現方才清秀頎長的青年身形發生了變化,原本寬闊的肩膀變得清瘦纖弱,腰肢變得纖細,身體出現了明顯的曲線變化。


    盡管還是穿著一件白色的和服,肩披羽織,隻是剛才看著十分服帖合身的衣裳不知何時顯得弱不勝衣,空蕩蕩。


    高龍神壓根沒有避諱的意思,自顧自解開腰帶重新束緊,攏了攏滿身微微彎曲的白色長發,攏起袖子。


    “方才您所說的是什麽意思?”


    赤司問。


    高龍神的目光觸及他的麵容時軟化了下來,難得和氣地開口:“正如我所說的。你和我認識的一個人類長得一模一樣。對了,你聽過早見詩織這個名字嗎?”


    少年沉默了幾秒,才迴答:“那是家母的舊名。”


    早見詩織在嫁入赤司家後改名為赤司詩織。


    高龍神向來玩世不恭的表情凝固了,麵上浮現些許錯愕,仔細將這位少年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


    她像是自嘲般輕笑了一聲,揉了揉太陽穴,眉間泛上一點疲倦。


    “我真是沉睡太久都糊塗了。連這麽相近的氣息都沒感覺出來。”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麽,繞著兩人走了一圈,咦了一聲。


    “原來不是我的疏忽。”她摸著下頜思索道,“你身上有人類加注的封印?”


    不光赤司,連千秋都愣住了。千秋從來沒發覺過什麽封印,高龍神所言非虛,這讓她心裏頓時又是難受又是慌亂起來。


    好在高龍神並沒有拿此事擠兌她的心情,看到長著故人麵容的少年一臉愕然,反而一時心軟出言安慰了幾句。


    “看起來是中國那邊道士的手法,放心好了對你沒有什麽妨礙。我隻能大致看出這些,要問具體的去找鳴滝吧。”


    “仔細看看這隻眼睛確實十分特殊。”高龍神盯著他的左眼道,玩味地笑了笑,“你也同我們一樣啊。”


    高龍神分為兩個神格,男性的神格鳴滝個性平和且掌管淨化之力,女性的神格由貴性格難纏又具有極強的攻擊性。


    雖然表現為不同相貌不同性格的兩個人,兩個神格卻實實在在是同一個人。


    “簡單來說就是精神分裂,不用管這個精神錯亂的家夥。”


    千秋如臨大敵地擋在赤司身前。


    “我是來替鳴滝那個膽小鬼說這句話的,反正已經過了期限沒有作用了。”高龍神的表情一掃玩世不恭,認真地盯著千秋,“我替他再問一次小姑娘,你願意在——”


    話還沒說完高龍神臉上浮現掙紮,死死按住自己的手臂。


    “鳴滝那個廢物!”她兇狠地咒罵了幾句,便心不甘情不願地閉上眼,又換迴了鳴滝。


    白發重新變黑縮短,有些淩亂地搭在雪白的衣襟上。睜開眼的青年頭疼地捂住額頭,對上兩雙盯著他的眼睛,有些慌亂地露出無力的慘笑。


    今天發生的很多事情都超過了他控製範圍,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方才神不知鬼不覺將九尾狐銀次召來讓千秋撞上的正是長年沉睡的另一重神格由貴。


    “今天實在招待不周。”鳴滝臉色蒼白,“我先送兩位迴去現世吧。”


    千秋比較在意另一位高龍神之前沒有說完的話。


    “啊,我是想說最近在神社的一片空地移植了很多果樹。隻是金魚草在這裏種植有些困難。”被問起時鳴滝淡淡一笑,神情裏再看不出喜怒,又仿佛是對自己說,“僅此罷了,不必掛在心上。”


    千秋已經完全把自己當初信誓旦旦所說的“比起花更喜歡可以長滿水果的果樹”、“金魚草這樣又可以觀賞又可以吃的也不錯”給忘得一幹二淨。


    嶄新的木屐走路一長就硌得腳疼,千秋原本拽著赤司大步流星的腳步慢慢減緩速度,變成了抱著他的手臂,小步小步挪動。


    赤司半蹲了下來。


    “上來吧。”


    千秋小小歡唿一聲,脫下木屐撲到他背上。少年背起她,一步一步穩穩地往前走。


    明明還有個聯係家裏的車來接的選項。


    趴在他背上的千秋單手摟住他的脖頸,另一隻手拎著木屐。


    她小心地把還掛在他臉上的麵具摘了下來,橫過胳臂勾住他的頸項,保持平衡。


    “征十郎。”


    千秋喊了一聲。


    “嗯?”


    背著她的少年微微偏過頭,示意她自己在聽。


    “中國古代的人結婚會給新娘蓋上一塊紅色的布。”千秋說,“就像這樣,擋住你的臉。”


    她做了個給他戴上麵具的動作示意。


    “結婚前看不到對方是什麽樣的人,不知道對方是什麽樣的人。”她趴在少年肩頭慢慢說著,溫熱的氣息盡數鋪灑在他後頸,“就和剛才摘下你臉上的麵具一樣。我也覺得,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月已經升起了。


    半輪涼月彎如少女細眉。


    白發的高龍神臨水而坐,單手支起下頜,微微彎曲的長發覆蓋了半身,寬大的羽織鬆垮地披在肩頭。


    水邊的椿花開到稠豔濃紅,整朵花從枝頭翻倒掉落,撲通一聲掉進水裏。浸泡在水波裏的椿花時隱時現,紅色像血一樣在暗沉的湖水裏蔓延開來。


    這份朱紅喚醒了神明的記憶,曾經名為早見詩織的紅發少女身影又浮現在眼前,一顰一笑,俱如昨日重現。


    良久她才歎了一口氣,抓抓頭發,對另一個自己說:


    “你這個膽小鬼。二十年前不敢說出口,二十年後還是不敢。”


    “我等得太久變成習慣,反而忘記了別人不會坐以待斃。”


    鳴滝在心底說。


    高龍神小聲嘀咕著責備另一個自己:


    “那麽隱晦的暗示那個小姑娘怎麽聽得懂啊,笨蛋。”


    ——“今年貴船神社的花馬上要開了。”


    對於千年鐵樹好不容易開一次花還被現實無情摁滅,再次鼓起勇氣重新點起希望更是下場淒慘,直接迎來對方結婚的晴天霹靂。鳴滝的矜持和含蓄隻能支撐他說出這樣的暗示,點到即止。


    至於今年早春貴船神社即將迎來花期時,他猶豫再三,才委托一隻膽大的仙鶴穿越黃泉之門,抵達閻魔廳,將染著蒼鬆清香的信紙送過去。


    然後杳無音訊。


    至於那張從始至終都沒有送到收信人手中的


    信箋——


    閻魔廳的今天一如既往的忙碌。


    壓積許久的信件和文件在地板上堆成了一座齊腰高的小山,鬼燈推著文書車過來,運來了最後一車積壓多日的來信。


    在旁邊準備一起幫忙收拾的唐瓜和茄子看得目瞪口呆,隻會發出“啊、啊”的驚歎聲。


    “為什麽會積壓了這麽多信?”唐瓜忍不住問道。


    “大半年的信都積攢在這裏,各種各樣。因為還是有很多神明依然在利用最原始的方式進行聯係。”


    鬼燈彎腰撿起一封飄落在腳邊信箋,信封上用雋秀的字體寫著林千秋三個漢字。


    時隔數月依然散發著揮之不去的一絲清淨之氣,顯然出自那位遠在貴船神社的高龍神之手。


    “坦白說,我也對於這個年代還在堅持用手寫信交流的神明十分驚奇。”


    鬼燈捏著信封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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