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睡醒已是翌日的晨光大亮時分,鄭鬱昏沉厲害,睜眼就見滿目黃帷紗帳,屋內點著靜心的雲烏香,燭台四立,雍容至極。細看布置鄭鬱猜想應是天子殿,齊鳴和周維新都不在身邊,也不見林懷治。


    額上有異樣,鄭鬱觸手摸到紗布,迴想應該是撞到的燭台上留下的傷口。


    鄭鬱正想下床找人,就看林懷治轉過屏風進來,把他扶躺下,柔聲問:「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鄭鬱笑著搖頭,說,「我爹呢?」


    林懷治道:「在王府安排禁軍的輪值,等你好些了我陪你出宮看他,連慈和額爾達都幫著呢。朝中有徐恕卿和曲煒還有一幹老臣在,現都已太平。」


    林懷治知他在擔心什麽,於是全部交代清楚。


    「袁家還好嗎?」鄭鬱又問。


    林懷治握緊他的手,十指相扣:「一切都好。硯卿,不要擔心什麽了,風霜已經過去了。我會永遠抓住你的手,到我死的那天。」


    久遠熟悉的紫藤香飄進鼻間,鄭鬱眸光堅定,他把林懷治的手置於胸口,承諾天地:「隻要它還在跳動,我就不會鬆手。」


    林懷治眸光似水般溫柔,他俯身吻在鄭鬱唇上,虔誠又如有波濤。掩光影而下的,是風虛遮住的歷十一年相識後交心的人。


    萬事安矣,你我同生。


    但皇城兵變的廝殺聲驚了南內的德元帝,他讓嚴靜雲找來了林懷治。


    「兒子,你排第六啊,現在你竟然是長子了。」德元帝坐在榻上,氣息紊亂,眼底盡是嘲諷。


    林懷治跪在他麵前,淡淡道:「爹見我是要說這個嗎?」


    「南內冬日涼夏日悶熱,接我迴紫宸殿或溫室殿。」德元帝毫不客氣地說。


    林懷治說:「兒自以天下敬養父親,南內是該好好修葺一番。」


    「林懷治,你竟如此恨我?!」德元帝猛地揪住林懷治衣領,大聲喝道。


    手上力傳達父親的怨恨,林懷治眸光平靜,反問:「父親愛我嗎?」


    林懷湘死時言論久久迴蕩在林懷治的耳裏,他也想知道林碧到底愛不愛自己。昔年他接過那道密詔時,私心認為林碧是愛自己的,隻是皇權下的父愛不顯山,直到他在一個深夜化了天子火漆打開,才發現裏麵寫得是絕言。


    【治非順德誅之】


    德元帝被這眼神刺痛,他甩開林懷治,側身靠在案上,不住喘息,而後又笑,他伸手掌心向下在身前比劃:「我登基那年,懷清到我這兒。」他虛虛比出一個身量,「三郎在這兒,湘兒在這兒,而懷湛比湘兒矮些,在這兒。幾個兄弟裏,你是最小的。」


    那雙翻弄朝廷風雨的手,比著兒子們的身量。德元帝手往下壓,停在林懷治跪著的胸前,德元帝說:「你才到這裏,如今......如今你前麵的幾位兄長都死了!我難道不愛他們嗎?」


    「那二哥是怎麽死的?」林懷治抬眼認真地問。


    德元帝移開視線,鎮定道:「禦醫不都說了嗎?積勞成疾,操勞過事所致。」


    林懷治嗤笑:「那我娘呢?皇後呢?還有袁紘,您分明知道袁紘在金殿上提出二哥的死因,劉千甫會有多麽喪心病狂,但您還是這麽做了。因為您隻愛您自己,您不願意跟任何人分享權力。


    德元帝眼神漸冰,他闔眼平氣。林懷治又道:「你把我們提到各自的對立麵,隻是為了集中您手裏的權力而已。在您眼裏,我們不是您的兒子,是您鞏固皇權的臣子。」


    父子沉默,德元帝這才發現原來他曾經認為的話,不是假的,果然林懷治是最像自己的。他搖頭大笑:「哈哈哈哈——!治兒啊治兒。你說這樣的話,就不像一位皇帝了。」


    說畢,他半眯著眼,冷冷道:「皇權怎可與他人分享?就算是太子,也會擋我的路,君權天授。林懷湘把我鬥倒了,不也被你鬥倒嗎?我隻是沒有算到,鄭厚禮居然肯幫你!還有額爾達、袁紘。」


    最後那個名,是德元帝咬牙切齒說出來的。


    即位的皇帝需得師出有名亦有上任天子密詔,而林懷治兩者都有。林懷治平靜道:「袁相早年任給事中、中書舍人,最是熟悉父親您的字跡。」


    字跡仿寫不難,至於印璽,不重要。緊要關頭,密詔有三分像就已能帶動百萬大軍。


    誰讓德元帝隻見了袁紘一人呢?


    兵敗如山倒,德元帝不在糾結其他,隨意道:「那下一任皇帝是誰?」


    「我會從宗室中擇賢良明者立為太子。」林懷治答道。


    德元帝沉思片刻,說:「十五郎尚在繈褓,貴妃是你的母親。你可栽培他,帝王要學的三分儒術就夠了,剩下的七分則是決斷。」


    林懷治愣了下,垂眸迴道:「多謝父皇賜教。」


    「我是太上皇,發的敕令還有用吧?」德元帝端詳著這位即將做皇帝的兒子。


    林懷治答道:「我是您的兒子,自然會遵守太上皇的敕令。」


    「那就傳朕令,冊貴妃嚴氏為太上皇後。」德元帝發敕令時的威嚴一如往昔。


    林懷治迴道:「兒子明日就讓中書舍人擬詔過來。」


    「靜雲這些年對你疼愛有加,日後我駕崩,你得好好對她,以天下養。」德元帝說了這麽久的話,氣息又開始弱下來。


    「貴妃十八年來對我自然是好,可爹你真的覺得我的親生母親是貴妃嗎?」林懷治抓住德元帝的衣袍,他垂首壓抑地哭出聲,像是在追這些年他一直尋找的答案,「我娘是白嫄啊。姓白名嫄啊,還記得嗎?記得白嫄這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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