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生們起身,簇擁著送他出去。


    果然,下午第一節課,快下課時,兩個學生家長來到了學校。從兩個男村民態度上,蘇丹立即判斷,那個頗具懵懵懂懂的,是小瘦削的家長。而那個滿麵焦急的,一定是小結實的父親。按照班主任的提示,蘇丹先讓小結實父親在食堂坐等,引著小瘦削的家長進了老師辦公室。


    的確,一如陶校長所說,半山寨村民缺的不是金錢。


    因此,見了老師後,一介粗糙壯實大手大腳的山區漢子,居然就和一個小學生差不離,靦腆害臊,忐忑不安,似乎手腳都無處可放了。蘇丹給其奉上茶水後,大開著門後退了出去。在門側小範圍走動,不但可以清楚聽到窮主任熟悉的講課聲,也可聽見陶校長和家長的對話。


    對於陶校長的介紹,其家長很吃驚。


    繼而一個勁的表白,其孩子是脅從,不是首惡,要求以教育為主,不給任何處分。陶校長嚴厲批評其不關心孩子在校表現,如今孩子差點幫助釀成大禍,還不但不擔負起一個父親批評教育的責任,反而替其求情偏袒,並表示,學校一定要按照相關規章製度進行處理。


    但可視其情節輕重,給予適當的處分。


    要求其配合學校對孩子加強教育,並不得借此體罰孩子雲雲。最後,家長一一答應,連聲承諾,一臉晦氣的走了出來。蘇丹送他到了校門外,再將等候在食堂裏的另一個家長,引進老師辦公室。


    這次的情況,完全相反。


    或許是因為明上午那本己到手的180元帶路費(4人x45元人),眼看泡了湯而氣急,小結實之父沒聽完陶校長的介紹,竟然就與之頂撞起來,並且越來越激烈。蘇丹不得不幾次叩門進去,以學校紅領巾監督崗身分,提示他注意自己態度和影響,因為這是在學校,並當著自己的兒子。


    誰知,該家長不但不聽招唿,反而跳將起來咆哮如雷,亂罵不止。


    還趁陶校長和蘇丹不注意之時,竟然掄起自己坐的椅子,要砸倆狗日的“傻兒八雞、癡兒吧呆的癡貨(安徽地方話,下同)”蘇丹嚇得尖叫一聲,捂著自己腦袋蹲在了地下。陶校長卻大喝一聲:“放肆!你敢哩?”挺身而出,衝了上去。


    家長的椅子還沒來得及掄下來,就給聞聲趕來的大劉小劉奪了下來。


    要說到了這個時候,該服軟知難而退了吧,豈知,這村民是個真莽夫,竟然和大劉小劉又挽了起來。當然,任他如何狂暴咒罵,要講真打,哪裏是二個陽剛小夥子的對手?可問題是,大劉小劉還有陶校長,顧及人民教師形象和學校影響,也不可能把他怎麽的。


    隻能是將他強按在椅子上,拉著扯著勸著。


    陶校長把蘇丹扶了起來,伸手就去電話筒。可當手指頭抓到深紅色話筒時,卻又縮了迴來,跌坐在椅上直喘粗氣。在大劉小劉半勸阻半強製的拉扯下,莽夫村民依然破口大罵,還用腳亂踢,大劉一不小心,差點兒被他踢到胯襠,驚出一身冷汗。


    實在氣不過的倆小夥子相互看看。


    趁陶校長彎腰扶起蘇丹之際,深唿吸猛提一口氣,一人一冷拳,重重擊在其身體兩邊的軟肋上,莽夫立即安靜下來。被扶起來坐在椅上直喘息的蘇丹,感到很奇怪,這麽大的聲音,離此十幾米遠的3.1班教室裏,正在上課的師生們難道都沒聽見?


    其實,莽夫村民一開口叫罵時,大家就聽到了。


    雖然蘇丹及時從外麵拉關上了房門,無奈那莽夫村民叫罵聲實在太大,仍不時傳到大家耳中,引得聽課的支教老師和學生們,都頻頻迴頭,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這時候,教務主任良好的職業修養和純熟的駕馭能力,就得到了最好的顯示。


    窮主任手拿課本,邊繼續講課邊慢慢兒的踱過去,關上教室大門。


    最後排聽課的大劉小劉,也自動過去一一關上了所有的窗門。然而,那囂張的大聲叫罵,仍不時穿門而進,敲擊著大家的耳膜。一開始,並沒聽出是自己父親的小結實,還對同桌,一個漂亮的小女生擠擠眼睛,自己饒有興趣的聽著,聽著……


    忽然臉色大變,繼而一下撲在桌子上,肩膀一聳一聳的低聲哭了起來。


    窮主任注意的朝他看看,然後,拿著課本邊講課邊踱過來,停在他課桌前邊繼續講課,邊輕輕地拍著小男生的肩膀,那情景,猶如母親在逗拍著淘氣的孩子入眠。終於,小男生的肩膀平息了。窮主任的左手掌也就說話似的,輕撫撫小男生的腦袋。


    依然拿課本,邊講課邊慢慢迴到了講台上。


    而小男生呢,也就那麽悲傷的伏在課桌上,一動不動,直至下課。可是,當老師辦公室傳來蘇丹恐怖的尖叫聲,不待班主任開口,大劉小劉站起來,平靜地先後開門,關門,然後一聲低嘯,猛虎般撲進了老師辦……


    趁莽夫村民不再咒罵之際,蘇丹提醒。


    “陶校長,快打電話報警啊!這樣猖狂衝到學校罵人打人,公安機關不會不管的。”陶校長苦笑笑,搖搖頭:“家醜不可外揚哩,再說,等山下的縣鄉公安趕到,最快也得五個鍾頭後哩。”蘇丹恐怖的瞪圓眼睛:“這樣啊?這可怎麽辦?”這時,沒想到被倆劉冷拳擊昏的莽夫村民,蘇醒過來了。


    蘇醒定神後又破口大罵,雙腳亂踢。


    還盯著陶校長威脅:“陶也,你敢處理俺兒子,俺就一定要宰了你哩。”氣急了的陶校長,終於一伸手,唿地抓起了話筒。不久,老師辦緊閉的大門被急切地叩響。大劉開了門,正在瘋狂咒罵著的莽夫村民怔怔,怒目而視的老村長衝了進來。


    “孬子——形容人不正常。你幹哩?不想活哩?敢衝到學校裏鬧事兒?”


    莽夫哼的聲扭過了腦袋,雖然嘴裏不再咒罵了,卻明顯的不服氣。“現世——形容人差而無自知之明。”老村長恨鐵不成鋼,痛心疾首地跺著腳。


    “北瓜——南瓜,有時指人腦子像屎一樣地。雜花——形容不中用的人,你這個小雜花。半山寨立寨百年,還從沒有人敢冒犯文曲星,跑到學堂鬧事哩……你自己的兒子還在學堂讀書哩,村民的子女也都在學堂讀書哩,你這樣做,不就是打了俺和鄉親們的耳光哩?”


    好一頓數落,莽夫一臉橫肉漲得通紅。


    惱羞成怒之下,他竟然衝著老村長咆哮起來:“關你屁事兒?你當然不急哩,你那女兒女婿當著學堂的官兒,還不是和俺一樣搶著帶人進山賺錢,乍沒見你數落過哩?你們這不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性點燈?老子早就不服這口氣哩!今天,你愛咋咋的?老子豁出去了哩。”


    老村長皺起了眉頭。


    進而平靜的點點頭:“作摸司,管摸司都拿出來趕!——一點小事情也拿出來說。你自己說你作了多少孽哩?既然這樣,俺也不管你了。”說罷,拂袖而去。正當莽夫得意洋洋,蘇丹和兩劉都目瞪口呆之時,莽夫忽然變了臉色。


    先是驚慌不安,後是諂媚討好。


    “大哥,不,老大,您,您也來了哩。”三人抬頭一看,吃驚不小,原來是芳芳爸——老油條。老油條先對大家謙恭的笑笑,然後看著莽夫:“番生、番僧吊顧地——大意是指一個人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一定要弄出點波折來。還敢與村治保主任掰嘴,活膩了哩是不?”


    語氣冰冷冷的,讓人感覺周身極不舒服。


    再看那莽夫,剛才還天不怕地不怕鬼神也不怕的膽氣,不翼而飛,而是恐怖的瞪大了眼睛:“大哥,俺沒,俺這就對老村長,不,村治保主任,賠禮道歉行哩?”芳芳爸鼻孔哼哼:你個大大(dā)——罵人的口頭語,我日你大大。沒這麽簡單哩?”


    莽夫更驚慌了。


    從其驚慌之極的神情上看,如果不是倆劉還把他按著,怕早跪到地上嗑頭去了:“請,請客,請全村老少爺們兒看戲,老大,這,這樣可以了哩?””不嘿顯、不來似——不怎麽樣,不好。”老油條抱著自個兒的胳膊,不陰不陽,似笑非笑。


    “悶兜梨子——形容某人非常專注某事。也指賤。起來,先給陶校長和老師們認個錯,再說哩。”


    又對兩劉謙意笑笑:“大劉老師小劉老師,請鬆開他哩。“兩劉鬆了手,莽夫毫不猶豫撲通就給陶校長跪下,先咚咚咚嗑了三個響頭,然後嘶啞著賠禮道歉:“陶校長,大哥,老大,對不起對不起,俺教子無方,衝撞您老人家哩。”


    陶校長搖搖手。


    “起來,起來,知錯改了就是哩,不用這一套。”莽夫不敢起來,瞅著老油條,老油條卻佯裝沒看到,不理他。“可俺還是要告訴你,你兒子違犯了校規,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你聽明白了哩?”莽夫點點頭。“你有沒有意見?”莽夫又搖搖頭。


    老油條咳嗽幾下。


    “陶校長大肚原諒了,可還有哩?”莽夫便原地跪向蘇丹和大劉小劉,咚!可給大劉攔住了:“哎,不用不用。”大四男生哪見過這陣勢?臊得滿臉通紅,手足無措。小劉同樣窘得連忙轉身,唯有蘇丹十分鎮靜。


    等兩劉都轉身,她說話了。


    “你這個學生家長也太無禮,自己要認真反思反思。跪著不好,站起來坐下說話吧。”陶校長也點頭:“對,坐下說,好好反思反思哩。”可是,莽夫卻一直跪著。蘇丹看看芳芳爸,老油條便有些難堪的笑笑:“蘇老師陶校長讓你坐著說,你就坐哩。”


    話音未落,莽夫唿地爬起來,重新坐在了椅子上……


    大家抓住機會,痛打落水狗,狠狠把莽夫訓了一大頓。下課鈴響了,窮主任和燕子也趕了過來,又把莽夫狠狠教育了一陣,直到莽夫心服口服,一再保證明天上午讓兒子繼續上課,那180元帶路費不要了,並且以後這事兒也不讓兒子承擔,兒子隻管上好自己的課,讀好自己的書。


    如說話不算數,甘願接受學校,半山寨村治保會和老油條大哥的任何嚴厲處罰為止。


    在陶校長和窮主任的示意下,芳芳爸才嗯了一聲:“口說無憑,立此錄音為證哩。”揚揚手裏的手機:“半山寨手機信號不好,錄音卻好得很哩,不信,你自己聽聽。”按按放音鍵,莽夫剛才的保證聲音清楚響起。嗒的一聲關掉:“是你的聲音哩?”


    莽夫點點頭,閉閉眼,一副此生無念痛苦模樣。


    然後,對老油條拱起了雙手:“俺沒文化,所以把兒子送進學堂。是俺一時糊塗,行了大哥,以後看俺的哩。以後哩,村裏有個什麽事兒,您老人家要有個什麽事兒,招唿俺一聲就是哩。像昨夜裏護送家訪老師事兒,哪麻煩您老人家親自出麵,以後就交給俺做哩。”


    師生們聽得真切,禁不住相互瞅瞅。


    啊哈哈,原來昨晚家訪歸來路上,一直跟在最後麵的那個人影,居然是芳芳爸?事實上,迴校後師生們一直在猜測,最後那個人影是誰?四個年輕人一個而立之女,腦洞大開,七嘴八舌,天上地下的猜來猜去,也沒猜出個所以然。


    沒想到,偶然間,真神就顯了身?


    芳芳爸呢,眨巴著眼睛,怒視著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莽夫,仿佛不明白這廝在胡說些什麽?窮主任也頗具吃驚,感情複雜地不時瞅瞅芳芳爸。唯有一頭霧水的陶校長水波不興,他當然知道,師生們昨晚上去周都都家家訪。


    因為擔心,所以行動。


    天色幽暗下來後,自己就一直站在三樓正中凝望,大開著宿舍的窗口和頂燈,讓那明亮的燈光水銀般瀉出,為師生們的歸來照路。陶校長當然沒想到,師生們會在路上遇到些什麽?在他的記憶和思緒裏,半山寨村“除剛解放那年”,幾十年來都平安無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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