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才沒喝多呢。”徐妙錦緊緊挽住項逸軒的手臂,嬌嗔著道:“這叫微醺,剛剛好。”


    項逸軒伸手入懷,摸出一把銅鑰匙,同時借這個動作不動聲色地把徐妙錦推開,一邊緩緩走向樓前的掛了鎖的門,一邊長聲吟道:“朱樓曾記迴嬌盼,滿坐春風轉。紅潮生麵酒微醺,一曲清歌留往、半窗雲。”


    “大都咫尺無消息,望斷青鸞翼。夜長香短燭花紅,多少思量隻在、雨聲中。”待他吟罷這首《虞美人》,那把銅鎖也“嗒”的一聲被打開取下。


    徐妙錦輕輕推門,木門吱呀一聲向後打開,但見一位活色生香的少女正俏立門後,左足微微退後並屈膝半蹲,妙目低垂,纖手輕拈裙角,仿佛正向來者斂衽施禮。


    待看清這少女的容貌,徐妙錦、藍橋以及花語夕盡都露出震驚的神色,徐妙錦甚至忍不住失聲叫了出來。


    竟是李靜姝!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難道藍橋找了足有七日的李靜姝,竟就被項逸軒藏在這梅園禁地之中?


    他剛想發問,猛地發覺眼前的“李靜姝”雖然五官精致麵容秀麗,一雙深邃而甘醇的美眸也刻畫得恰到好處,卻是個不會動的假人。


    這時花語夕和徐妙錦也看出端倪,後者驚魂未定,臉色煞白地撫著胸道:“嚇死我了,項大哥真是的,也不提前說一聲,讓我們有點心理準備。”


    隻有花語夕“噗嗤”一聲,打趣道:“剛才還和藍大公子說,這朱樓會否項公子金屋藏嬌的地方,沒想到竟也猜得不差。”


    藍橋這時已從尋到李靜姝的驚喜和發現是假人的失落中迴複過來,脫口讚道:“這人像也不知是木雕、石雕還是泥塑,竟達到以假亂真地步。”


    項逸軒像是早料到眾人會有這般反應,麵色平靜地走到人像身前,一邊替“她”整理被風吹亂的發絲,一邊解釋道:“這是蠟像,比起木雕又或石塑,蠟像是最能接近真人的雕塑形式。”


    藍橋訥訥道:“我以前倒也聽說過失蠟法鑄銅,但以蠟像作人像,倒真是第一次見。”


    項逸軒內行地道:“蠟像本非我華夏匠人獨創的技藝,我也是花重金從西域帖木兒帝國請來一位波斯匠人,才學得這項技藝的。”


    徐妙錦見項逸軒隻顧和藍橋對話,像是要引起注意般好奇地道:“帖木兒帝國?這怎麽聽著像個蒙古名字。”


    項逸軒解釋道:“帖木兒帝國的創始人帖木兒本就是出身於蒙古部落,他率部眾橫掃西域,在波斯附近建立起強大的帖木兒帝國。”


    藍橋圍著蠟像轉了一圈,嘖嘖稱奇道:“真是神了,活脫脫便是小姝的模樣。”


    項逸軒笑道:“準確地說,是洪武二十六年,十六歲的她。”他對這蠟像既不稱之為“李小姐”、“李姑娘”,也不像藍橋般喚其作“小姝”,隻輕描淡寫地說一個“她”字,語氣隨意而平常,仿佛相戀多年的情人。


    “原來這就是項大哥藏在梅園裏的秘密。”徐妙錦酸溜溜地道,“靜姝姐可真好看。”


    藍橋心中盤算,洪武二十六年正是他在藥廬初見李靜姝後的第二年,好像也正是在這一年,李靜姝從江浦離家出走,獨自前往荊州經營醫館。


    十五六歲正是女孩子最美好的年紀,也難怪項逸軒同樣對她念念不忘。


    “思邈早在那時就已認得她了嗎?”藍橋試探地問道。


    項逸軒笑而不答,掀開一扇門簾,又帶眾人走進第二個房間。這房間中同樣有一尊李靜姝的蠟像,她端坐在香爐前,素手撚琴弦,正專注地撫琴。


    藍橋一下子就想起自己在徐秋雨藥廬看李靜姝撫琴時的情景,但覺此時雖隻聞窗外的風聲雨聲,卻仿佛有一種如同幻覺的悅耳琴音在耳畔響起。


    此處的“李靜姝”看麵貌比門口的稍顯稚嫩,項逸軒介紹道:“這是洪武二十四年,十四歲的她。”


    第三個房間裏,第三個“李靜姝”側倚在窗前的榻上,正捧著一冊《戰國策》凝神細讀。看她黛眉微蹙的微妙表情,仿佛正在思考什麽艱深玄奧之事。這次的她比方才撫琴的她又清稚了些。


    “這是洪武二十三年,十三歲的她。”項逸軒走過蠟像時,還不忘拉一拉覆在她玉腿上的薄被,仿佛怕她著涼似的。


    藍橋此刻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輕歎道:“思邈癡情之心,由此可見一斑。”


    徐妙錦似是有意想衝淡這氣氛,插嘴道:“那時靜姝姐剛搬去江浦不久,唉,自從洪武二十二年那件事後,我便再沒見過她。”


    眾人心知肚明,她所說洪武二十二年的事,便是胡惟庸案發,李善長被朱元璋以謀逆大罪滅門的案子。李祺一家因著臨安公主的關係免於一死,卻被逐出京城,轉至江浦安家。


    花語夕緊抿著嘴,目光閃動,不知在想什麽心事,項逸軒拉開一閃通往後院的小門,麵色詭異地悄聲道:“後院放著一組群像,是在下第一次見她的情景,但願懷遠不會打我。”


    藍橋心中奇怪,不知項逸軒何出此言,隨項逸軒走進後院,花語夕和徐妙錦則各懷心事,跟在他的身後。


    朱樓的後院以籬笆牆圍著,占地極廣,同樣栽著很多梅樹,其間還放著假山、奇石、以及不少石桌石凳。此刻風雨漸止,樹上雪白的花瓣不再被成股成束地吹落,而是隨著細雨紛漫地飄落,月光之下落英繽紛,奇趣之中賞心悅目。


    但聽水聲淙淙,一條可能是從蘭園月湖引來的溪流從籬笆牆下穿過,在後院中蜿蜒一轉,仿佛天女的飄帶。


    溪水上漂著花瓣,如點點白雪,泠泠淙淙地流至屋角,被一架水車帶起半人多高,然後又順著半截竹管緩緩流下。竹管穿過假山,溪水劃出一條好看的拋物線,落入假山另一側的石潭。石潭水滿而溢,又流迴到假山旁的溪流裏。


    藍橋曾從藍楓口中得知,長生茶館亦有類似的竹管引水之景,心道不虧都是項逸軒的產業,看來項逸軒對這樣的布置情有獨鍾。


    項逸軒也不多言,帶著三人轉過一座假山,隻見那假山之後,竟同時擺著十餘座蠟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這些人像或坐或立,或在品嚐盤中的果脯蜜餞,或在溪邊嬉水玩鬧,似在進行一場盛大的家宴。他們大多麵目模糊,僅能大致看出男女老幼,隻有一座蠟像清晰無誤,是比十三歲的李靜姝更稚嫩些的模樣。


    這次的“李靜姝”尚是沒怎麽發育的小女孩模樣,站在一株梅樹下,正踮起腳尖,嗅著枝頭的一朵梅花。她妙目微閉,神情專注,仿佛身旁那喧鬧的宴會全然與她無關,隻有這朵梅花的暗香之氣,才是她那時唯一在意的事物。


    “我知道,我知道。”徐妙錦看到這情景,立時激動地叫了出來,“這是靜姝姐十一歲生辰時,在家舉辦的宴會,這裏的梅樹、假山還有水車竹管什麽的,全是仿照當年的韓國公府布置的。那天咱們也去了,原來項大哥就是從那次起,第一次見到靜姝姐的。”


    她不等項逸軒說話,蹦蹦跳跳地走到其餘麵目不清的蠟像之間:“我那時雖才八歲,但應該就在這群看不清楚的人像之間。項大哥真是的,就隻靜姝姐的蠟像被精心地雕琢過,其他都是偷工減料的。”


    藍橋指著其中最矮的一座女孩像道:“你看看這個是不是你?”


    “藍大公子笑話人,我哪有那麽矮的?”徐妙錦雙手叉腰,不滿地撅起嘴道:“那‘我’旁邊的這個女孩,趴在石頭上玩水的,看起來就比‘我’大一兩歲,不會就是風姐姐吧?”


    藍橋一看果然,那個女孩的蠟像雖然麵目模糊,但從姿態動作來看,確實與風夜菱有幾分相像。


    “所以我才想請懷遠恕罪。”項逸軒一拱手解釋道,“在下絕非刻意為之,隻單純想重現那日初見她時的情景,但把他人妻室置於自家院中,總是不敬。”


    “項公子真是有心了。”花語夕凝視著樹下嗅梅的“李靜姝”道:“李家小姐若知項公子對她情深至此,又因某些緣故無法迴應公子,隻怕終其一生,都無顏再見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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