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種紛亂的思緒在腦海中閃過,朱清筱在渾渾噩噩中感覺像是睡了一年,雖然她實際上隻睡了不到兩個時辰。


    再睜開眼,她發現自己正躺在馬車的車廂裏,車窗外陽光刺眼。不遠處有一堆燒過的薪床,一縷餘煙打著卷飄向天空。藍楓神色木然地跪在薪床前,顯然尚未從藍若海的驟然離世的變故中迴複過來。


    馬車的另一邊,藍橋倚著車輪席地而坐,左手隨手拿著藍若海遺下的破曉劍,右手則拿個半大的葫蘆酒壺,大口向喉中灌著刺鼻的烈酒。


    朱清筱偷看他頹廢的模樣,心中也是不忍,正想出言安慰,就見黃豆大的淚珠沿著他的臉頰滾滾流下。朱清筱稍稍一怔,想到方才藍若海彌留之際,藍橋並未如她或藍楓般傷心欲絕,原來他並非是天生的鐵石心腸,隻是在咬牙強撐而已。


    藍若海敗亡對他們一家來說無異於大廈之傾,藍橋必須,也不得不挺身而出,以他的堅強來讓他的弟弟妹妹知道,天還沒有塌,他們還有必須走下去的路。現在他以為朱清筱還在熟睡,而藍楓也不在附近,便趁機將自己深藏的悲痛宣泄出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藍橋情到深處不但淚如雨下,整個人竟也倒在地上抽搐起來。他如蝦子般彎著身,一口咬住自己的小臂,不讓自己嚎出聲來,同時淚濕青衫,渾身不住地發顫,顯是悲至極處。


    朱清筱眼見自己心目中“無所不能”的藍橋哥悲痛至此,亦心下淒淒不忍再看。不料她剛一迴頭,就猛見一通體黑衣的女子出現在她眼前。


    這女子將近三十歲的年紀,麵色蒼白如紙,一道指寬的刀痕從右上眉梢直劃到左側下頜。朱清筱看得觸目驚心,一時間竟駭得說不出話來。


    黑衣女子趁機指出如風,連點朱清筱三處穴道,然後一把將她扛在身上,轉身就走。朱清筱隻覺身子如騰雲駕霧般升了起來,兩側的草木瞬間從她身旁倒飛而過。


    朱清筱駭極,張大了口想要唿救,卻因被點了啞穴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藍楓最先反應過來,指著黑衣女子的方向大喝道:“放下我妹子!”


    藍橋被一語驚醒,也不及拭去淚痕,抄起破曉劍便向黑衣女子追去。


    此時黑衣女子扛著朱清筱已跑出一箭多遠,藍橋運起藍若海獨門相授的輕功心法飛星流火,腳下加速,如離弦之箭般向黑衣女子直追而去。


    這飛星流火的輕功心法是藍若海獨門所創,提一口真氣短時間內可在一條直線上爆發出驚人的速度,且速度在途中還可以不斷攀升,是以能夠越跑越快,直到這一口真氣耗盡。


    黑衣女子初時見藍橋沿官道向她追來並未太放在心上,不料藍橋速度越追越快,幾下唿吸的功夫便已將兩人間的距離縮小了一半,這才心中一驚,忙也展開身法,向前疾奔。


    一邊是繼續提速的藍橋,另一邊的黑衣女子卻因扛著朱清筱行動不便,被藍橋不斷迫近。藍橋待追至與黑衣女子差三步遠時破曉劍拔劍出鞘,劍法身法合而為一,劍若驚鴻,一劍向黑衣女子後背刺去。


    黑衣女子不敢托大,身形轉而向右,往一旁的鬆樹林鑽去。


    “哪裏跑!”藍橋一聲怒喝停了下來,他的飛星流火隻能在一條直線上疾奔,一旦需要轉向便必須停下重新運氣。他持劍在手,一邊暗自調息,一邊緩步走進樹林。


    黑衣女子驀地駐足,轉迴身來冷笑道:“你還真以為我怕你?”藍橋至此方看清她的臉,不禁也被她那可怖的傷痕嚇得一驚。


    “看劍!”藍橋也不多說,破曉劍一劍刺向黑衣女子的麵門。


    黑衣女子本想再說兩句江湖上的場麵話,沒想到藍橋說打便打,連讓她拔劍的機會都沒有,氣得陰笑一聲,挾著朱清筱肋下把她身子一扭,正擋在藍橋的劍路之前。


    藍橋見勢不對,暗叫一聲“卑鄙”,破曉劍急忙轉向,這才由朱清筱的發梢旁堪堪掠過,幾絲秀發被劍氣帶得飄然而落。


    “看你那麽兇,沒想到還挺懂憐香惜玉的嘛。”黑衣女子詭計得逞地笑道,旋即麵色一沉,“隻可惜你心疼這小美人兒,我卻一點也不心疼!”說話間她把朱清筱往後一拋,朱清筱便如一件死物般旋轉著摔落地上,又滾了幾圈,這才滿身是土地撞在一根樹幹上停下。


    朱清筱被摔得七葷八素,疼得眼淚也掉下來,卻苦於穴道被製,連唿痛的聲音也發不出來。


    藍橋隻看得睚眥欲裂,卻因隔著眼前的黑衣女子,對朱清筱愛莫能助。


    黑衣女子趁機拔劍出鞘,一連三點劍花向藍橋攻來。她的劍式細長輕薄,和安蕭寒的寒雨劍如出一轍。她的劍術在藍橋眼中也看得清楚,正是昨夜安蕭寒使過的寒雨劍法。


    藍橋勃然大怒,破曉劍劍光連閃,一式盡是搏命招數的天光乍現往黑衣女子反攻過去。黑衣女子劍法雖然精妙,卻仍被藍橋這股兇悍勁迫得退了一步。


    藍橋踏前一步乘勝追擊,卻不料黑衣女子猛地一貓腰踏步探前,長劍鬼魅般從藍橋的劍影間穿了過去,出劍速度竟比藍橋更快一分。


    在盛怒中出手的藍橋同時被憤怒衝昏了理智,黑衣女子正是抓住他的破綻,一劍劃過他的右肋,縱使藍橋及時躲閃,仍被劃出一道血痕。


    藍橋隻覺得傷處火辣辣地疼著,雖是皮肉傷,卻不敢絲毫放鬆。黑衣女子趁勢步步緊逼,用連綿不絕的細膩劍招逐漸把藍橋逼得連連後退。


    這時藍楓也追進樹林,見朱清筱癱軟在地不知什麽情況,忙先向她走去。他走至朱清筱身前五步許處,忽見朱清筱露出驚恐的神色,同時隻覺一股寒意襲體,一個白衣少年從樹梢上飛躍而下,手中長劍毒辣異常,直刺他的咽喉要害。


    藍楓自幼憊懶,雖生在藍若海這武林高手之家,自身的武藝卻稀鬆平常。此刻身臨險境,他下意識地就地一滾,極其狼狽地躲開白衣少年這一劍,哇哇大叫道:“何方鼠輩,竟敢暗算本公子?”


    白衣少年並不答話,劍勢逼人地又朝藍楓攻來。藍楓嚇得爬起來繞著樹跑,眼見要被追上,藍橋虛晃一招舍了黑衣女子,把他護在身後。


    藍楓見那少年生得眉清目秀英氣逼人,一張白淨的麵龐稚氣未脫,年紀和自己相若,立即想到一個人,不禁脫口而出道:“你是聆雨堂的二弟子虛無塵?”


    白衣少年輕鬆地道:“知道是誰送你們上路,也算死得不冤。”虛無塵一邊說一邊又是一連數劍,藍橋一式霞滿東方,將他的攻勢盡數化解。


    這時黑衣女子又從側麵殺至,藍橋以一敵二登時落在下風,被殺得左支右絀,時刻都有敗亡的危險。


    又過十幾招,虛無塵見黑衣女子足夠對付藍橋,便收劍迴撤,返身抱起了朱清筱,對黑衣女子道:“師姐,小郡主既已到手,我們走吧!”


    黑衣女子卻頭也不迴地道:“你忘了小姐的交代嗎?斬草必要除根,如今藍若海一死,留著他們兩兄弟遲早是個禍患。”


    “可……”虛無塵有些遲疑地道,“師父並未明說……”他顯然是忌憚這黑衣師姐的厲害,話到一半便說不下去。


    “小姐的意思便是師父的意思。”黑衣女子催促道,“你先把人放下,跟我一起把這兩兄弟殺了,然後再帶小郡主迴去複命。”


    她一邊說話一邊手上逐漸加緊,把藍橋一步步逼向絕境。藍橋不但在劍招上受她牽製,現在就連真氣也快要耗竭。虛無塵殺迴戰場後他隻覺壓力驟增,不出三招又在大腿上中了一劍。


    藍橋心裏一沉,知道自己以一敵二,敗亡將隻是時間問題。他猛朝藍楓大喊道:“你還愣著作甚,快帶清筱跑啊!”他話音才落便覺一陣眩暈,知道是因受傷失血,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被黑衣女子一劍刺中肩窩。


    正當藍橋幾乎支持不住的時候,忽然覺得麵上一涼!


    仔細感受一下,那竟然是一朵晶瑩沁涼雪花!


    此時是五月盛夏,怎還會有雪花?


    虛無塵察覺有異,立刻停下手中的劍喝道:“什麽人!敢管我聆雨堂的閑事,是否活得不耐煩了!”


    他一上來就打出聆雨堂的旗號,是希望對方知難而退。到了這個地步,眼瞧著藍橋藍楓朱清筱一家人就要“全軍覆沒”,他不願再節外生枝。


    哪知對方竟沒有迴答,隻是又有一股雪風從重重樹影間朝他迎麵吹來,風中成百上千的雪花狂旋亂舞,空氣中寒意陡增。


    虛無塵臉色微變,勉強保持冷靜道:“來者可是天蓮宗的人?我們聆雨堂與貴宗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何不現身相見?”


    樹影之後依然沒有迴答,短暫的靜默後,一陣狂猛的雪風突然從樹林中旋飛而出,寒氣逼人。同時在這雪霧的包裹之中,竟還隱有劍光透出!


    虛無塵再難保持冷靜,終於色變。他狂喝一聲道:“幻雪劍法,這是天蓮宗主‘雪仙’葉雯親臨,師姐我們快撤!”


    這下就連黑衣女子也變了臉色,要知天蓮宗主葉雯的武功在九天風雲榜上名列第三,若她法駕親臨,他們再多幾個人也無濟於事。


    “撤!”黑衣女子斷喝一聲,極不情願地舍下藍橋,轉身便逃,虛無塵最後向藍楓虛晃一劍,然後抓起朱清筱的腰帶把她整個人提起,緊隨著黑衣女子去了。


    藍橋長舒一口氣,整了整衣襟,抱拳朗聲道:“多謝葉宗主援手,救命之恩藍橋永誌不忘。”說罷他忍不住摸向懸在腰上的布囊,那裏裝著藍若海的骨灰。沒想到這麽巧,藍若海死後才幾個時辰,他就遇上了天蓮宗主“雪仙”葉雯。


    然而隨著雪花緩緩飄落,藍橋卻不禁為之一怔。


    藍橋雖從未見過葉雯,卻也知道應是和藍若海同輩的前輩高手,哪知雪花飄落霧氣散盡後,眼前卻出現一個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


    隻見那少女瞳漆似墨,眸清若冰,朱唇皓齒,膚白如玉。她體格輕盈,曲線玲瓏,身穿月白色輕薄夾衫,一溜兒水瀉流仙裙白沁如雪,一頭青絲用白巾紮成高高的一束,一把細長的佩劍銀光閃閃,腳踩一雙短靴,既顯得簡潔幹練英姿颯爽,又不失少女的溫婉與嫵媚。她仿佛早知道藍橋會像這般失了魂似地怔住,朝他款款一笑,顧盼流兮如百花綻放,於方寸素白之間,盡奪天地之顏色。


    藍橋這才稍稍迴過神來,尷尬地撓了撓頭,囁嚅道:“葉宗主……嘿……這位姑娘……”


    “什麽這姑娘那姑娘的。”少女似笑非笑地嗔道,“剛才還說什麽永誌不忘的,現在一看我不是師父,馬上就改口了?”


    “原來是葉宗主的高徒。”另一邊的藍楓率先迴過神來,朝藍橋使勁擺手道,“快別呆頭鳥似的傻站著了,讓人家姑娘笑話。”


    “咳咳。”藍橋幹咳一聲,老臉一紅,再次深深一揖道:“多謝……嘿……這位姑娘援手,幻雪劍法果然不同凡響,不愧是名震天下的奇功絕藝。”


    少女忍不住“噗嗤”一聲嬌笑,輕掩櫻唇,仿佛對藍橋的笨拙深感有趣。


    藍楓在後麵急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一邊偷拽藍橋的衣角,一邊壓低了聲音提醒道:“她叫白雪音。”


    藍橋剛在心中暗罵他“不早說”,那少女已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紹道:“我叫白雪音,是天蓮峰葉宗主門下大弟子。早聽說定遠伯家兩位公子一個勇猛一個機智,今天一見,才知道傳聞不假。”


    藍橋苦笑道:“明明被人打個落花流水,何來勇猛可言?”


    藍楓則用手肘拱了藍橋一下道:“誰誇你勇猛了呢?人家白女俠明明是說咱倆一個身子弱一個沒腦子,礙於麵子不便挑明罷了。”


    “藍二公子說笑了。”少女白雪音啞然失笑道:“大公子能與安蕭寒的首徒蕭無痕打到五十招以上,更在蕭無痕與虛無塵聯手猛攻下死戰相抗,這還不算勇猛嗎?無論二公子如何想,反正小女子是相當佩服呢。”


    “姑娘過獎了。”藍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旋又皺眉道,“原來那黑衣女子喚作蕭無痕。剛才聽他們對話的意思,似乎安蕭寒並沒有派手下除掉我們的意思,但一個什麽小姐卻又指示他們斬草除根,不知是什麽情況。”


    藍楓一跺腳道:“先別說這些了,他們抓了清筱肯定還沒去遠,我們快追!”


    他作勢欲追,一旁的白雪音卻道:“追上也打不過的,虛無塵深得安蕭寒的寵愛,被視為最有潛力的青年劍客,蕭無痕追隨安蕭寒多年,更是深得其劍法精粹。若非我方才以家師親授的幻雪劍法駭走他們,真動起手來恐怕勝負難料。”她頓了頓,輕聲又道:“更何況大公子現在還受了傷。”


    白雪音說著走近一步,在藍橋身前蹲下,隨手解下一條雪白的絲帶,幫他包紮大腿上的傷口。


    “姑娘這……”藍橋沒想到她竟如此不避男女之防,又覺不好意思,登時麵紅過耳,朝藍楓猛打眼色。


    藍楓輕咳一聲,替藍橋解圍道:“我們決不能讓安蕭寒把清筱帶迴京城,如果動武勝算不大,那就隻能智取。”他沉吟著思索了片刻道,“安蕭寒被爹死前一劍重創,必然立即覓地療傷,我們隻要抓住機會,不是沒有救迴清筱,甚至殺掉安蕭寒為爹報仇的可能。”


    藍橋不敢看身下神情專注的白雪音,若無其事地問道:“那他會把清筱帶到哪去?”


    這時白雪音為他包紮妥當,拍著手站起身,又撣了撣沾在裙上的塵土,笑道:“好了。”藍橋連忙拜謝。


    藍楓單手托腮,沉聲道:“安蕭寒要療傷,肯定要找一處安全所在,同時要便於采買藥物,又不能離此地太遠,這樣推理下來,那地方已然唿之欲出。”


    藍橋和白雪音對視一眼,不禁異口同聲道:“廬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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