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鋅睡去。


    醒來時已經停好車,外麵還下著雨。管鋅說他想在車裏坐一會兒,靖嶽陪著他。


    管鋅調侃他,「靖老師不生氣了?」


    靖嶽看著管鋅,看到他麵部厚重的蒼白,疾病盤踞在他身體裏太長時間,單單隻是唿吸都有沉重的分量,管鋅感覺得到血液在血管裏流動和受阻的頻率,每次經過都像穿過雷區。身體至今還不至於幹癟或許是因為一瓶瓶一罐罐的藥劑源源不斷地從靜脈打進去,然後用這樣殘喘的軀體去消解一片片一粒粒的藥丸……


    他生命的閾值已經接近極限。


    靖嶽的聲音發抖,「哪那麽多氣生。」


    他在此刻仿佛看到管鋅在消逝,離他越來越遠,可管鋅的眼神卻很鎮定,感覺隻是去某一個地方,就像他們去貴州,去新疆,去西藏那樣,都還是會迴來的。他心裏默念--還會迴來的。他看見管鋅遠遠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好像穿越了時空和人世間擁擠的人群,過濾了其它多餘的嘈雜的聲音,隻到他那裏,直直的到他那裏。別無他物。


    驟然落淚,用盡全力地抱著管鋅,靜默地哭泣。


    雨勢滂霈(pāng pèi)草木蓁莽(zhēn mǎng),管鋅遙遙將手舉起做出手貼在已經朦朧的車窗上的姿勢,隻一會兒,手指又緩緩攏緊放在靖嶽的後背,心裏暗嘆或許時候不對,覺得如果那一日也下了這樣潺潺的雨就好了,所有的痛苦都隨之而落幕不至於現如今還憶得起那時自己眸光裏的蒼白無力的落寞;不至於銘心刻骨地伴隨他生生世世不得終了;不至於浮厝桑行,舍日月之明,而希光於螢爝之微1。


    的確時候不對,秋天想結出碩果纍纍,夏天卻不甘心,將儲備的最後熱量全部釋放,無心灼燒,卻還是燎了人心。上天像是勢要遵循成佛要經歷九九八十一難那樣。硬要。


    3.


    雨終於小了,小得仿佛隻是上天徐徐放下屠刀,輕聲呢喃--立地成佛了。


    4.


    步履沉重,拖遝,索性蹲下來。離那張病床就隻有幾步距離,卻好像怎麽也邁不過去。


    靖嶽轉過身上前去把他揪起來,啞著聲卻露著狠,「蔡徵超,你趕迴來就是為了在這裏蹲著不動嗎?」


    在蔡徵超收到靖嶽的訊息時就已經著手迴國,但因為跟隨的是組織,而不是個人自由行,他必須要把手上的事情交接到位,確保經由他手的每一個病患都安全,穩妥,加上轉機有需要過境簽的目的地,辦理簽證也需要時間,這麽一折騰,竟然消耗掉將近一個季度的時間。


    落地直奔醫院,衣衫上都是塵埃的鏽跡,麵龐又因交織的情緒而脹紅也反射出恐懼,這種恐懼亦無處宣洩,他張了張嘴發不出一點聲音,於是很重的拳頭落在靖嶽身上。靖嶽沒有躲,受著。


    過了好久他才聽見蔡徵超跟他說,「靖嶽,你答應要照顧好他的。」


    靖嶽沉默下來。是啊,他答應的,卻沒有做到。終究是沒有做到。


    蔡徵超緩慢地走過去,他不需要看檢測報告,僅憑經驗也知道管鋅當下的情況已經不能用「不太樂觀」這樣的詞形容。審判已經下達,管鋅隻是在等那一刻而已。


    他猛地覺得心跳得很快,快到能隨著唿吸湧出來,他轉過頭跟靖嶽說話,「我去陽台抽根煙。」


    他需要一個令自己平復下來的方式。


    蔡徵超點了煙,問,「其他人呢?」


    靖嶽走過去病床邊,握管鋅的手,輕輕地捏,他說,「他不想被觀摩死亡。」


    一個在玻璃門外,一個在玻璃門內,就這樣都沒有再說話,直到蔡徵超抽完煙重新迴到病房。


    「抱歉。」蔡徵超站在靖嶽的對麵,旁邊是動態心電圖儀,走勢清晰,「我不應該動手。」


    靖嶽像是不接受道歉那樣還揶揄的意味兒,「動都動了。」


    蔡徵超失笑,也看著管鋅,「就別告訴他了,醒來該怪我魯莽了。」


    「怎麽?」靖嶽抬頭,問他,「敢做不敢當啊?」


    蔡徵超「嗯」了一聲,隻這一聲,然後背過身去。


    5.


    睜眼的動作很輕緩,也需要用力,靖嶽在工作,仍然察覺,放下筆,立刻去親吻關係的眼睛,管鋅笑,弧度微薄。


    靖嶽說,「蔡徵超來過了,晚點兒會再來的。」


    管鋅眨了一下眼睛。


    靖嶽說,「我在翻譯這本醫書,進度很慢,要確保準確性。」


    他把醫書拿起來給管鋅看--離開西藏的時候帶迴來的東西並不多,這本藏醫書算一樣。


    他翻到最後一頁,那裏原本是有半張紙的空白的,現在卻寫了兩行英文,但這並非靖嶽所寫。


    靖嶽說,「等你好起來,親口跟我說。」


    管鋅還是眨一下眼睛,艱難地用氣聲說話,靖嶽把耳朵送過去,仔仔細細聽。


    靖嶽說,「不是你說的,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拿迴去的道理?」


    他的眼神裏有戴麵具的質問。


    管鋅還在說話,每一個音節都用盡了力氣,說不全,但靖嶽猜得到。


    他說,「好。」


    靖嶽把那本藏醫書放下,也沒有打開其他任何書,那些詩句就一直在他腦子裏,任何時候他都可以說與管鋅聽。


    --


    what can i hold you with


    i offer you lean streets, desperate sunsets, the moon of the jagged subur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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