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是個團圓的日子,無論是在外的遊子,還是他鄉的行腳商,總要早早算好了日子,迴去吃一口熱飯,道一句歲歲平安。


    思明是個喜歡安靜的人,向來討厭合家團聚的日子,往年在馬家吃了晚宴,也就自顧自的迴家休息了。今年卻賴在大街上,遲遲不想迴家,畢竟那三尺牆頭,將自己一個人圍住,難免讓人惦念年初時有人有家的日子,哪怕裏麵有幾分是自己願意糊塗。


    幾盞燈火,幾戶人家,思明到底搖搖晃晃的迴了家,高一腳矮一腳的往自己臥房走去。黢黑的院子裏卻有人影竄動,三兩下便跑到思明麵前,還不等人反應,便竄上了身,撒著嬌說道,“巧哥哥,你讓我好等!”


    思明下意識的往後退,腳才動了半步,又停了下來,無賴的說道,“這麽大個人了,怎麽還不知道男女有別。”


    那人順勢滑了下來,一雙手拍在思明的肩上,說道,“自家人,怎麽這麽見外!”


    說著又將思明拉了往前走,還沒到地方呢,已聽得一屋子人在喧嘩,隔了紙做的門窗,也能看見屋裏人影綽綽,劃拳喝酒,好不快活!


    迎門出來兩個跑腿的夥計,提了一串銀錢,往大門跑去,見了主子,隻得說道,“公子,我們這就去買下酒菜。”


    原本整齊的堂屋也變得亂糟糟,待客用的椅子也被挪得到處都是,還有幾個大漢粗著嗓子喊道,“別耍賴!這一杯你必須得喝。”


    “別吵了!我巧哥哥迴來了!”少女剛邁進門檻,便驕傲的說道。


    那喧鬧的人群終於停了下來,放了手中的杯盞,過來作揖道,“公子,年年有餘!”說著又遞上見麵禮,無非是些鬆茸黨參類的補品。


    思明一一迴了禮,請客人們自便,才去挪了個空出來的凳子坐下,細細端詳這群不請自來的客人,竟無一人相識,橫豎都是些龍家的夥計罷了。


    一盞茶的功夫,才有老熟人從屋裏出來,頂著一張略有發福的臉,笑嗬嗬的說道,“你可算迴來了,家裏怎麽什麽都沒備著,大過年這麽冷清。”


    “他們迴家了,我一個人也用不了什麽,若是需要,明天去鄰裏家裏買些東西來,撐到初五市場開門吧。”思明說道。


    兩人說著話,卻有一大漢插嘴道,“無妨,等下讓酒樓那邊的夥計送些菜來,在這白地城裏,還沒有讓龍家的姑娘、公子缺東少西的時候。”


    “有勞了。”思明說道。


    那漢子卻擺了擺手,說道,“這些都是小事,我叫宋起,來年送公子和貴兒哥去西北,路上多關照。”


    顧盼聽說去西北時,也樂了起來,笑著說道,“我們一個下南洋,一個去西北,明年又是天南地北的一年。”


    “南洋有什麽事麽?”思明問道。


    顧盼心思卻不在此,抓起桌上的熟花生米就往嘴裏塞,含糊的說道,“我也不知道,哥哥讓我去便去了。”


    一旁的顧文德也遞了酒壺上來,說道,“別管這些了,今天晚上隻管喝酒,睡個好覺。”


    龍家業大,哪裏有產業都不算奇怪,思明接過酒壺放在一邊,笑著說道,“我在外麵喝了一些了,你們喝罷,喝完了我來收拾。”


    宅子裏好歹有了些人氣,思明的心也暖和了起來,望著窗外的月光,想著春天就快要到了。


    ···


    可住在城西的梁懷安卻不這麽想。自妻子在外摔了一跤,失了胎兒後,梁懷安在家裏就沒了地位,遠沒有往常的舒適待遇,不是被常來家裏的老丈人冷眼相對,便是被叫到西北山上挨老爺子的罵,就連往常一向寬和待人的妻子也許久沒再理過自己一次。


    眼看著年關將近,那個始作俑者還沒找到,懷安心裏越發的發慌,趁著家裏的夥計都派出去貼告示找人時,便一人往人際稀少的東郊來了。


    一座離人而建的宅子,位於東郊巷子的盡頭處,門前還掛著白幡,地上散落著未掃的落葉。懷安輕車熟路的繞過大門,從側邊進了宅子,撲麵而來的衰敗還是讓人一驚,像是有一陣子沒有住人一般。


    “靈兒?”懷安一邊向堂屋裏走去,一邊叫道。


    屋裏卻沒有迴應,敞開著的大門,一眼望去,不見一個身影。


    懷安又往周靈兒住的側臥走去,才發現軟榻上斜躺著一個人,邊上放著半碗湯藥,在寒冷的冬天裏已不見熱氣升騰。


    “病了?”懷安從角落裏挪了一個凳子過來,在軟榻邊上坐著。


    周靈兒卻不像往常一般黏上來,連眼皮也不曾抬過,淡淡的迴道,“還死不了,不能讓你如意了。”


    懷安給周靈兒攏了攏側邊的被子,皺眉說道,“又是誰來亂說什麽了?”


    周靈兒這才看了懷安一眼,隨即又轉過身去,嘴角揚起一抹冷笑,說道,“這還要誰來說,殺人償命,你們不都巴不得我認麽?橫豎給個痛快的。”


    這都是什麽話!懷安趕緊上前將周靈兒的嘴捂住,噓聲說道,“這話可不能亂說,小心隔牆有耳,被人聽見怎麽脫得開身。”


    周靈兒卻甩開懷安的手,狠狠的說道,“就是我做的!我就是見不得你們一家人團團圓圓,你趕緊讓官府來人把我抓去斬了。反正我爹也沒了,你也不相信我,還留我一個人在這世間活著又有什麽意思!”


    懷安本是來這兒討份安心的,卻不料被這一席話攪得心煩意亂,沒好氣的說道,“他們埋怨我也就算了,怎麽連你也這樣說,我這樣兩邊受氣究竟是為了什麽。”


    一直惡言相向的周靈兒卻閉了嘴,一陣沉默過後,才啞著嗓子說道,“你走罷!就當我死了。”


    懷安還想說些什麽,可話到嘴邊又咽了迴去。臨到走時,才從懷裏拿出一雙棉做的千重襪,遞給周靈兒,說道,“你的腳從小就容易涼著,這襪子是我找繡娘專門給你做的,多加了一層棉,今年天冷,穿上好過冬。今天我就先走了,過兩天再來看你。”


    從東郊出來的懷安,卻沒有直接迴家,而是繞道去了城北的深巷裏,找了個還沒閉戶的酒館坐了下來,將這些天積攢的鬱悶之情連酒一塊兒咽進肚子裏。


    酒過三巡後,小酒館裏又有一行人推了門進來,吵吵鬧鬧的。為首的那個是個熟客,才跨過門檻,便吆喝著店家燙酒,上菜來。


    懷安本就是圖個無人煩擾,見一群人進來吵鬧,便想著買單要走,正起身時,卻聽見那被簇擁而來的男子說了句,“那位哥子的單也算在我賬上,再添一盤鹵味送去。”


    那人說完,便與其他人揭了後門的簾子,吵鬧著往後院去了。萍水相逢,懷安沒有讓人買單的道理,再喝了一盅米酒,便從袖口掏了銀子,放在桌上,讓小二來收。


    也許是起身太猛,也許是米酒後勁太大,懷安還沒站起身來,便感覺天地一陣眩暈,雙腿使不上力,未撐到一會兒,便一頭栽倒在桌子上。


    縱使懷安已喝得頭腦發脹,那栽下去時,磕到腦袋還是讓懷安痛了一陣子,可這疼痛很快被酒精麻木了過去,再之後便不省人事了。


    再清醒時,時間已到了下午,冬日裏的暖陽斜照在陌生的床邊,懷安掙紮著起了身,摸了摸額頭,有一股陌生的觸感。


    “大伯!他醒了!”陌生的房間裏,不知道從哪兒跑出了一個小孩兒,嗓音尖叫著就往外麵跑了。


    小孩兒聲音尖銳,剛蘇醒的懷安顯然被嚇了一跳,隨即又覺得腦袋疼痛不已,整個人都不舒適了起來。是那時磕到腦袋了麽,懷安摸著頭上的繃帶,也大概迴想起栽倒在桌子後的狀況,隻是這陌生的房間是什麽地方。


    這個問題並沒有困擾懷安多久,那推門進來的人,立馬給了答案。正是那個在櫃台上要給懷安買單的人,雙手作揖,頗為恭敬的說道,“梁公子醒了,可好受些了?”


    這人顯然認識自己,可自己卻沒有半點印象,再看這有些陳舊的家具,也不是什麽富貴人家,懷安也還禮道,“多謝公子相救,不知怎麽稱唿?”


    “在下林亮,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算不得什麽救。隻是公子的腦袋感覺怎麽樣了,要不要再去叫醫師來看看?”林亮說著,便有些不自然的指了指腦袋,畢竟酒後磕到了腦袋,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懷安搖了搖手,掙紮著從床上下來,僅僅是挪了個位置,便覺得頭痛欲裂,再動不了半分。


    這第一天認識的人,也是個熱心腸,見懷安動不了,便上前來扶著,輕聲說道,“梁公子不要勉強,醫師說傷口經不住大動,別傷到什麽要緊的地方了。”


    在林亮的幫助下,懷安找了床幃靠著,張著蒼白的嘴唇,說道,“不知公子認得丁香苑嗎?勞煩幫我去說一聲,別讓家裏的老娘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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