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龍王動作迅速不見年邁模樣,他的眼神隻有對孫兒的疼愛,看不到半點悲痛。不見酒杯,索性直接掄起酒壺把壺口湊到了朱諫男嘴邊。朱諫男頭微微揚,老龍王也順著他抬頭弧度將酒壺慢慢舉高。


    酒水自壺中流出灌入了朱諫男的口中,老龍王聲音慈藹道:“喝吧喝吧,男兒在世,當烈酒高歌,不負此生······”


    老龍王的話沒有說完,他的手開始顫抖。酒水灌滿了朱諫男的口腔,開始沿著嘴角溢出,淌落。酒水浸濕了他漂亮的衣服,滴到了手背上,也滴落到了青石板上。


    老龍王看著自己的孫兒,他麵帶笑意,眼神呆滯,哪怕是最為微弱的起伏,他的胸口也不會再出現。老龍王的手顫抖得更甚,酒壺脫手,砸到了朱諫男的膝蓋上,隨後摔在青石板上,碎裂,酒香四溢。


    “耆兒啊!”


    老龍王萬分悲痛最後匯成了自己孫兒的小名,自己的孫兒泯滅人性隻為護住朱家,護住朱家可當真是為了所謂的名正言順,家族私欲麽?


    站在一旁的雷牛沒有看這對爺孫,他隻是抬著頭,看著藍天白雲。那白雲,一會兒化為一塊餅,一會兒化作一個籠子,隨後都是被風逐漸吹散。雷牛走到朱諫男身側,探出手將那羊絨毯子抽走,握在了手中。雷牛盯著這塊羊絨毯近半刻鍾,最後若岩石般萬年不曾有變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雷牛解下了背上的巨劍不恨,用這羊絨毯子將巨劍包裹的嚴嚴實實。


    當雷牛轉身,老龍王開口喊住了他:“小雷啊,等做完了事,記得迴家。”


    雷牛的身子僵硬在原地,又是過了許久,這忻都漢子轉過身,膝蓋一曲跪在了地上。隨後“咚咚咚”幾個雷動響的磕頭聲,那青石板被砸出了小小的碎裂細紋。


    老龍王看著這被朱諫膺帶迴的忻都漢子,那個時候這小雷還隻是一個少年,雖說高大,但身子有些單薄。這般多年過去,少年成了壯漢,一身疙瘩肉恍若堅不可摧的岩石。沒變的,是那亙古不變的冷淡眼神同麵無表情的臉,變了的,是身上的疤痕又不知添了多少。


    他是在跪拜朱諫男,還是在跪拜自己?老龍王全然不介意,多年過去,他對這忻都奴,也多少有了點爺孫之情。


    雷牛起了身,大步離去,何時迴來?可會迴來?


    走了幾步,雷牛停下了步子,也未迴身,他開口說話還是那般簡單,一個字一個字,聽他道:“王爺,保重,等,我。”


    語落,雷牛加快了步子,隨後開始奔跑,不過幾隙,沒了人影。


    老龍王看著雷牛遠去的方向,久久不語,隨後,老龍王笑了,爽朗笑聲傳遍了整個園子。可隨後在這笑聲之中又帶有了幾分悲慟,聲音再不如先前爽朗,開始沙啞。


    等朱一諾迴來的時候聽守城的人說墨茗已經離開,他很納悶,隻得先去找自己的小哥。可奇怪,他找遍了紫禁城,小飛塵都發脾氣一般不樂意再奔跑了,他也沒找到自己的小哥。


    還是那個給縈如歌做過引導的老太監,邁著小碎步找到了朱一諾,聲音恭敬道:“小王爺,王爺請您過去。”


    朱一諾騎著馬跟在老太監身後,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問:“雲公公,鹽伯哪兒去了,我有些日子沒看到他老人家了。”


    “雜家不知。”


    這老太監的聲音聽不出語氣,聲調微高,也是因為他不是個正常男人的原因。


    朱一諾皺了皺眉,又問:“爺爺找我做什麽?我還有事要問我小哥。”


    “小王爺去了就是。”


    老太監今日就同雷牛一般,惜字如金,不肯多說一句。朱一諾覺得無趣,隻得跟著老太監慢悠悠走著。


    等到了地方,朱一諾不由一愣,這兒,這兒,這兒不是冰窖麽?這雲公公怎的就領自己來了這個地方?


    不等朱一諾問,老太監已經幫朱一諾牽過了馬繩,朱一諾翻身下馬,依舊一臉疑惑。看向這老太監,他頭朝冰窖方向看了看,意思讓朱一諾直接過去就是。不等朱一諾再問什麽,老太監直接將小飛塵牽走。


    朱一諾心懷疑惑朝著冰窖走去,現在炎夏,守在冰窖門口的那幾個壯漢卻都身穿棉衣,即便如此,他們依舊時不時會打個哆嗦。這冰窖裏頭的寒氣外泄,即便守在外頭,也是冷得受不了。


    看到朱一諾來了,一個壯漢替朱一諾打開了冰窖的門,另一個壯漢遞過來一件樣式華麗的裘皮衣。朱一諾穿上了裘皮衣,也就邁步進了冰窖。


    這樣的裘皮衣即便在寒城,也能令人感到暖暖的,很舒服,可當朱一諾踏入冰窖,不過走了三兩步,就不由打了個冷顫,身子哆嗦了一下。


    冰窖雖大,但構造簡單,就如十幾個演武廳拚湊在一起。兩旁長五尺的方形冰塊堆積在兩側,中間留出了一條可供三人並肩同行的路。朱一諾沿著路一直往前走,直接走到了最裏頭,聽到一個聲音傳了過來。


    “小一諾啊,過來吧。”


    朱一諾微微一愣,隨後皺眉,這聲音他自然熟悉,是他的祖父,老龍王。走過一個拐角,朱一諾看到了老龍王,他背對著自己,頭低垂,在看什麽。朱一諾好奇,快走兩步走到老龍王身側,正要開口,卻是低頭看了一眼,隨後瞪大了眼。


    在二人身前,是一副造型精美的冰棺,透過冰棺蓋板,朱一諾看到了裏頭的人。


    這個人,他也是再熟悉不過。4e


    這個人是朱諫男,他身著世子黑蟒袍靜靜躺在冰棺裏頭,冰棺蓋板太厚,無法看得真切。朱一諾隻能隱約看到朱諫男的表情,他的小哥躺在裏頭,閉著眼睛,麵帶笑容。


    有些人沒了生機,如同睡熟了一般,可有些人沒了生機,當真是沒了生機,屍體模樣。


    朱諫男,屬於後者。


    縱然他閉著眼麵帶微笑,可他的臉色太過慘白,全無半點生氣可言。


    朱一諾整個人崩塌在了原地,張著嘴,好似忘記了如何說話。老龍王轉過身,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後道:“一諾啊,這兒冷氣嗖嗖,先到外頭去吧。”


    朱一諾卻是探手抓住了老龍王的衣袖,可老龍王在裏頭呆了有些時間,身上已經生出了一層薄薄的冰。朱一諾這麽一抓,直接將冰層扯碎,沒抓住老龍王的衣袖。


    老龍王也未迴頭,自顧自走。朱一諾把手在裘皮衣上蹭了蹭,也跟了上去。一路走,一路迴頭。那冰棺就擺在那,裏頭的人也是安靜躺著。


    出了冰窖,祖孫二人解去了禦寒衣裳,依舊是老龍王在前邊走,朱一諾在後邊跟。


    等出了冰窖這處的院子,老龍王終於開了口,他歎了口氣,語氣之中沒有惋惜同悲哀,有的,隻是一股子的堅定。


    “小一諾啊,你可見到你的表兄了?”


    朱一諾點了點頭,迴道:“原本是和墨茗一道過來的,可等我到了,守門的說墨茗已經走了。”


    聽到朱一諾的話,老龍王心中猜測,徹底塵埃落定。疑惑解了,老龍王不打算去深究內中道道,繼續深究,就會出現更多的猜疑。也正是這猜疑,令他再無法麵對他的寶貝明珠,他那挑不出缺點的寶貝外孫,也是出走臨城。


    老龍王歎了口氣,問:“你可有喊他一聲哥哥?”


    朱一諾不明白老龍王怎的會突然這般問,搖了搖頭。老龍王依舊是那慈藹笑容,輕輕拍了拍朱一諾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以後見到了你小哥哥,要喚作兄長,不可再直唿其名,可好?”


    朱一諾沒有問原因,隻是點了點頭。兄長,兄長,也是如老龍王說的一般,他再不用大哥,小哥,小哥哥的去區分他的幾位兄長。自此以後,他的兄長,隻有墨茗一人。


    想到了冰窖裏的小哥,朱一諾悲從心來,問:“小哥,小哥他,什麽時候,走的?”


    老龍王此刻風輕雲淡,好似他的孫兒已經死去多年,久的就同他那三個令他頗為滿意的兒子一般,死去多年。老龍王突然嗬嗬笑了聲,道:“約摸一刻鍾吧,這一天會來,早或者晚,僅此而已。一諾啊,你小哥走了,對他而言,何嚐不是一種解脫?至於你啊,以後,你要多辛苦了,爺爺,也隻能護住你三年。”


    朱一諾皺眉,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盯著老龍王的眼睛,正要開口,被老龍王搶了話。


    “哈哈哈哈,你的父親和書伯們都走了,你爺爺我身子骨硬朗,還能把你們幾個拉扯大。你的大哥瘋了,你爺爺我還能扶持你小哥主持臨城相關種種。難不成,你小哥走了,你爺爺我,就不能等到你長大歸來的那天了麽?安心去外頭的世界看看,若是三年不夠,提前告訴爺爺。”


    朱一諾沉默,爺孫二人就這般又走了一段路,老龍王突然停了下來,朱一諾來不及收住邁開的步子,撞在了老龍王的背上。這一撞,鼻子生疼,也令他清醒了過來。


    老龍王迴過身,對他嗬嗬笑,問:“小一諾,心裏頭在想什麽呢?”


    朱一諾猶豫幾隙,還是開了口,道:“小哥的死,和仲西侯可有關?”


    老龍王未有隱瞞,點了點頭。確定了祖父的迴頭,朱一諾的眼睛裏頭流露出了一股殺意,竟是那種攝人心魄的殺意。可隨後老龍王卻又是樂嗬嗬,補充道:“人說此仇不報非君子,可是一諾啊,你未來必定會為君掌管臨城,但你,這一生都不可做君子。再者啊,仲西侯這黑炭,隻是讓你小哥的時間提前了那麽一點,也讓你哥走得放心了那麽一點。”


    朱一諾握了握左拳,皮手套丟棄在了仲西侯的宅子,他此刻握拳,缺了根手指的位置,空蕩蕩,沒法令拳頭飽滿。


    “我要殺了他!”


    老龍王聽到這最小的孫兒,好似癡人說夢般的言語,卻未嘲笑,反倒點了點頭,隨後道:“你可以殺仲西侯,但是,不是以臨城之主的身份。你得以你朱一諾的身份,去殺了仲西侯,報你這斷指之仇。”


    “好!”


    老龍王又是拍了拍朱一諾的肩,依舊是語重心長道:“你小哥對抗的,不是來犯的仇敵,不是臨城的蛆蟲,你要自己去慢慢明白,殺死你小哥的仇人,究竟是誰。”


    朱一諾實在弄不明白老龍王的話,小哥是死在自身體弱,多年勞累成疾,最終離開,那小哥的仇,該如何報,找誰去報?


    又是那個老太監雲公公,他弓者身子小碎步走來,在老龍王側後方站立,恭敬道:“王爺,不夜城主仲西侯,求見。”


    朱一諾微微一愣,小哥才走,這仲西侯求見,怎的這般湊巧。可老龍王卻依舊是樂嗬嗬的聲音,瀟灑道:“一諾,走,同爺爺一道去見見這不夜城主。”


    老龍王在前邊走,朱一諾緊隨其後,那老太監則邁著小碎步,比朱一諾要再退後半個身位。


    三人朝前走,突然風起,吹動樹葉,“簌簌”聲不斷。在這風中,隻聽年邁的聲音卻是萬般豪情,就聽這聲音念道著:“十八年來不自由,南征北討幾時休。我念撒手歸山去,誰管千秋與萬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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