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耆兒?”


    聽到這小名,朱諫男不由有些惶恐,畏懼。


    他猜測到了眼前這俊美黑袍客是誰,聽聞他失蹤不知去向,可聯想這人的先輩,每一代都在差不多的年紀會出遊而不歸。


    朱諫男依舊不敢相信,這俊美黑袍客當真是自己猜測之人。


    黑袍客看著朱諫男,眼神雖說冷峻,可卻看不到半點殺意。也是因此,朱諫男對這人雖說畏懼,但表現更多的,是尊敬。


    他站直了身子,隨後作揖。他這作揖也同尋常有些差別,就見他左手握右手,拱手齊眉,隨後鞠躬。那樣子不是謙卑,顯露更多的是得體奉禮。


    過去的二十多年近三十年中,黑袍客同這位世子殿下接觸不多,甚而不如同那小魔王朱一諾的一半。他也曾對這位世子殿下抱有莫大期望,更是不惜讓自己獨子為他辦事,為他殺人,為他有違本心。


    可人心隔肚皮,縱然這般,最後卻依舊是看錯了這位世子殿下。


    常言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可對黑袍客這等人而言,更多時候天誅地滅,並不可怕。


    黑袍客又開了口,他問:“耆兒,何故這般殺心?”


    朱諫男周身的護衛中不乏步入洪荒境的大高手,可這些不知怎的,隻是同這位黑袍客對視,已經冷汗浸濕了內衣,握著兵刃的手也是不由微微顫抖。


    這些人可會畏懼死亡?


    死士也會畏懼死亡,更不說這些人隻是這金陵紫禁城當差的護衛。更多時候,即便畏懼,即便知道,還是得硬著頭皮上。


    朱諫男用手輕拍了拍他左側那名護衛的肩膀,眼神溫柔,示意他不必驚慌。當那護衛看到世子殿下的眸子,膽寒之意頓減八分,身子筆直,護在了這位世子殿下左前側。


    朱諫男雙手負後腰,身子同樣筆直,他頭微微仰,迴道:“因為諫男姓朱,因為這臨城百姓一萬七千萬人。”


    對朱諫男這等迴頭,黑袍客卻不覺得是借口。在耆兒小的時候他已經看出耆兒同膺兒的不同,相較膺兒,對於朱家的世襲罔替,他自內心而言更希望是這耆兒當位。


    可天不遂人願,縱然自己愛妻給這侄子取了耆兒這麽個小名,不說能如願活到花甲六十,能否熬過而立,也是不知。


    若不是因為他自知俗世日子將盡,又不願去耗費墨家力量,隻得賣了人情請那位燕雲騎的血手怪客鴻蒙心出手相助。


    愣是他也好,鴻蒙心也好,都以為這次渡劫隻會比鴻蒙二三重時候難上幾分,至多一倍。哪會料到,這一次,不說自己,也險些連累鴻蒙心陪著自己成了冤屈鬼。


    或是祖上陰德保佑,有驚無險,再進一步。可這一步跨出,俗世萬般,已與自己無關。


    或許數百年後,千年之後,這黑袍客不會再去插手俗世,斬了情欲,對子孫後代是福是禍的擔憂,也一同拋棄。


    即便會那般,那也是滄海桑田不知多少年後的事了,如今他的,不過是舍了凡人身份的墨家人,而已。


    見黑袍客久久不語,朱諫男先行開口,問:“您可會再迴來?”


    黑袍客明白朱諫男意思,不語,隻是微微搖頭。


    朱諫男再問:“那,您可能帶我一同走?”


    黑袍客看到這侄兒眼中的光芒,說沒有觸動,那是假話。可他無法將他帶走,即便帶走了,去了另一處天地,朱諫男的下場也隻有生不如死。


    朱諫男眼中流露了失望,或許這也是他最後一次對長生再無幻想,甘願去接受這不公命運。他開始大笑,狂笑,可這種笑法會令氣息混亂。他開始嘔血,用手捂嘴,血從指縫流落,用絲巾捂嘴,絲巾浸透。


    聽到朱諫男的咳嗽和嘔血聲,雷牛從屋子裏頭衝了出來,當他跨過門檻準備掠過黑袍客的時候,卻是沒法再往前跨出一步。


    黑袍客不過左臂伸向一側,攔住了他,雷牛的腳登時如同重有千萬斤,讓他再提不起步子。


    誰說這忻都奴沒有情感,他此刻看向朱諫男的眼神,早已證明了一切。


    “放開我!”


    金剛怒吼,震人耳膜。可黑袍客隻是迴頭一個眼神,竟讓這蠻牛一般的忻都戰將,登時整個人癱坐在了地上。


    當護衛們看到這等場景,也不爭氣的沒了力氣去握住兵刃,兵刃叮當叮當落地。隨後這些護衛身子一軟,同雷牛一般癱坐在地。甚而還有人眼角已經有淚,隻因為他不想死。


    “耆兒,若我現在殺了你,臨城可會亂?”


    朱諫男坐迴了太師椅上,他整個人陷進椅子中,不斷平緩氣息。感覺能開口說話,又幾個深唿吸,讓自己再稍稍舒服些,才開口。


    “臨城不會亂,祖父還在。”朱諫男又咳嗽了幾聲,萬幸這次沒有血從嘴中噴出,他又撫了撫胸口,順了順氣,繼續道,“祖父不在了,也就沒了金陵城。”


    “一諾還在。”


    聽到黑袍客這樣的話語,朱諫男微微一笑,可隨後搖了搖頭,道:“一諾畢竟隻是一諾,他姓朱,可他他不是諫諾,是一諾。”


    黑袍客聽了,不由微微搖頭,歎了口氣,道:“你若明白一諾為何是一諾,你自當明白,為何你的祖父不曾逼迫他讀書,不曾逼迫他參政。”


    朱諫男沉思,眼中流露不解,他的確好奇為何小弟喚作一諾,而非諫諾。或許尋常百姓,取個名字,不過多個稱號,可世家之中怎會隨便給子孫取名添字。


    “同你所想,我不會殺你。隻是啊,你萬不該殺了劍叔。”


    朱諫男明白黑袍客對劍老的感情,他嗬嗬一笑,原本俊美的臉已經病態慘白,嘴角同牙齒又滿是血跡,這般看去,竟有幾分陰森的死人氣息。


    “因為他是來殺我的。”


    黑袍客搖了搖頭,道:“他本是去殺仲西侯的,因為仲西侯給了他殺他的理由。他同樣來問你這個理由,可你沒有給他。”


    朱諫男不是蠢人,他聰慧,若聰慧也同武道一般分品相,那他就是鴻蒙境的聰慧。可聰慧的人往往會自大,縱然為人自謙,也會自大。


    若墨家殺了仲西侯,那臨城同不夜城的同盟自動瓦解,再去修補,時間推移,自然耽誤了三皇子的大計。仲西侯給了劍老什麽答案,劍老沒有對仲西侯出手?同樣的,為何劍老會自認能殺了仲西侯?


    同樣的,自己究竟要給劍老什麽答案?劍老,不還是輸給了雷牛麽?


    朱諫男想到了答案,最後眼一狠,牙一咬,道:“您今天如果不殺了我,我還是會想方設法,殺了茗弟。”


    黑袍客一聽,竟然笑了,他不是嘲諷的笑,是自內心開懷的笑。


    朱諫男不明白,他這般出口,黑袍客為何還要笑。


    “所以,你自始至終都認為,茗兒是你弟弟。”


    朱諫男一愣,對啊,他想殺了墨茗,甚至讓黑頸鶴用各種法子請來了各種人,可為何話到嘴邊,說出來的竟然是茗弟。


    哪怕,哪怕他說出口的是墨玄荼,也好啊。


    “夫唯無知,是以我不知。”


    話落,黑袍客再不多語。他走進了屋中,兩扇屋門自動閉上。在他走入屋中時候,雷牛也能動了,他跑到朱諫男身側,細細觀察,確定情況下,隻是一臉苦澀。


    朱諫男擺了擺手,隻是笑笑。


    正當朱諫男或雷牛要說些什麽的時候,那屋子竟開始著火,火勢迅速,根本無法尋人撲滅。


    有機靈的護衛立馬跑開,去找人滅人。


    這場火持續的時間甚短,不過半個時辰,火滅了,整間屋子也成了殘垣斷壁。可奇怪的是,另一間屋相鄰不過十幾步的距離,卻未被殃及。不說那十幾步路外的另一間屋子,甚至朱諫男他們原本站的地方,石板依舊幹淨,外頭的大樹也依舊茂綠。


    這火好似是故意控製,手法極好,隻是為了燒毀這麽一間屋子。豆子書城


    在火被滅的一刻鍾後,朱諫男去了老龍王同鹽伯喝茶談天的地方。奇怪的是今天鹽伯不在,陪同老龍王的是另一人,這人姓李,約摸五十上下。


    見到朱諫男叩門,得到老龍王準許進來後,這李姓客卿忙行主仆跪拜之禮。朱諫男不作理會,自顧自坐到了茶桌一側,這李姓客卿也自行起來坐迴了原位。


    還是老龍王先開的口,他問:“諫男,是你殺的劍老?”


    時間過去這般久,該知道的老龍王自然也都知道了,他就看著朱諫男,等著自己孫兒的迴答。


    朱諫男點了點頭,迴道:“劍老,是來殺我的。”


    對這迴答,老龍王好似並不意外,他的右手摸著座椅把手上的那個麒麟首,又問:“你或許不知,劍老修習的是什麽法門。”


    朱諫男不修習武道,所以對於什麽法門什麽法門,並不在意。他看向了雷牛,雷牛答道:“莫語。”


    朱諫男的眉頭微微一皺,劍老修習的,也是莫語劍法?可莫語劍法不是墨家掌劍人一脈單傳麽?外人即便想偷學,不懂其中奧妙,縱然有幸得到劍譜,也是無用。


    “劍老究竟何人,你不必深究,他死了便死了。且問你,你還打算繼續做下去麽?”


    朱諫男明白祖父問的是什麽,他不曾猶豫,還是堅定的點了點頭,迴道:“那你可明白,為何會令你去墨縣那一帶圍剿,小鹽子又為何會令雲六兒領著禁衛去墨縣?燕雲騎是如何進入我臨城的?與虎謀皮,實為不智。”


    朱諫男訕訕,縱然麵對黑袍客,他也不曾心虛,可一旦對麵的人是自己的祖父,他卻常常會不知如何開口。這些日子,這種感覺尤為強烈。


    朱諫男是忘了,這種轉變,全都是從墨茗離開金陵,才開始的。


    朱諫男看向了李姓客卿,問:“可有事情?”


    李姓客卿聽到世子殿下這般問,也是不由鬢角滲出細汗,顫顫巍巍將一份書信遞了過來。


    朱諫男打開書信,看到其中內容,不由怒目。


    那書信裏頭寫著“兒不孝,難服侍二老天年。兒不忠,不遵王令,不殺玄荼。兒不可再不義,玄荼大才······”


    不必再往下看,前頭幾句已經說明一切。


    朱諫男的確再易水寒中發布過命令,殺了墨茗。他自然知道李岡鴻也知道這條命令,因為李岡鴻姓李,所以他不曾擔憂李岡鴻是否會將這道命令告知墨茗。


    朱諫男狠狠盯著李姓客卿,問:“還有呢?”


    李姓客卿立馬從椅子上起身,隨後拜倒在地,聲音顫抖,迴道:“岡鴻,他,他傷了八鬥先生。”


    他本想裝作不知道這些事,可金陵王是何等人物,早晚會知曉。若讓金陵王知曉是因為自己的兒子李岡鴻阻止了八鬥先生,壞了世子殿下的計劃,那下場如何?


    不等朱諫男再問,老龍王先開的口,聽他道:“你且起來,坐下。大鴻這孩子本王甚是喜歡,可為人臣子,最重要的,還是忠心。你認為,本王該怎麽做?”


    李姓客卿並未起身,他的額頭貼在地板上,那雙人所看不到的眼睛實則已經流淚。可他聲音不能帶有哭腔,因為他不單是李岡鴻的生父,還是現今的李家之主。


    他不敢猶豫,因為除了李岡鴻,還有李平鴻、李雲鴻。


    就聽這李姓客卿聲堅定,道:“視為叛城賊子,誅殺!”


    老龍王一聽,哈哈大笑,拍了拍手,隨後道:“好,那就這般,雲鴻那孩子修為也當不差了,就由他去吧。”


    聽到這,李姓客卿的心好似被刺刀一刀接一刀捅。


    這李姓客卿依舊沒有猶豫,聲也平穩,吐出一字:“喏!”


    李姓客卿離開後,老龍王問朱諫男那個黑袍客的事情。


    “他,成功了?”


    老龍王的語氣頗為複雜,有驕傲,有欣慰,也有惋惜,甚而還有一絲絲的畏懼。


    朱諫男點了點頭,問:“墨家的人,當真都是天上選定的麽?”


    老龍王搖了搖頭,道:“具體如何,也說不清。祖上留下的隻言片語力能清楚的東西也是有限,約摸意思,龍、花、朱、墨、冷五位先祖,或該算上遊龍氏。”


    “遊龍氏?”


    朱諫男是頭一遭聽到這個姓氏,祖父將他與另幾位排在同一等,想來也曾是了不得的人物。


    老龍王點了點頭,繼續道:“遊龍氏後有變故,就不必多提了。冷公子無雙並無後人,那個暮寒樓的小劍聖也不過恰巧與他同姓,你不用誤會。據聞墨家先祖曾也平平,可後來不知何故,成了人上人,甚而能修為能與冷公子無雙還有那遊龍氏的人不分伯仲。後來記載,墨家的掌劍人一代傳一代,到了一定年紀都會消失天下。我朱家雖與墨家交好,也曾多次聯姻,可卻沒有更為具體的秘密留下。”


    “那墨家究竟藏了什麽秘密,姑母也不曾透露麽?”


    老龍王聽到自己孫兒說及自己寶貝女兒,卻是笑得苦澀,搖了搖頭,又歎了口氣,隨後道:“嫁出去的女兒,自也成了他墨家人。隻是偶然聽你姑母同你父親訴苦,說是她公公將要遠行,而墨桑終有一日也會如此。”


    “這個遠行,就是同天上的人,成了同道?”


    老龍王又點了點頭,的確如此。


    “想來俗世之中雖有修仙者不少,可能同天上人成了同道的,鳳毛麟角。更不提,他墨家不是修仙者,隻是尋常武夫。武道破境,受雷劫,也不曾聽聞會成為天上人。而一再推斷,墨家的掌劍人每一代都風華絕世,到了一定年紀都消失天下,怕都是成了天上人。”


    朱諫男的眼中放光,他突然恨自己姓朱,不姓墨。


    老龍王畢竟不知自己孫兒肚子裏的蛔蟲,不曉得他具體所思所想,隻以為自己孫兒在羨慕天上人可以長生。


    老龍王給自己孫兒斟了一杯茶,自己則將杯中已涼的茶湯一口喝盡,繼續道:“他沒有殺你,不會僅僅念及血脈親情。你認為,你們兄弟三人,他最疼愛的是哪個?”


    老龍王口中的兄弟三人,自然不會包括墨茗,將墨茗替換,那自然就是朱諫膺、朱諫男同朱一諾。


    朱諫男不曾猶豫,開口迴道:“應當是兄長。”


    老龍王也早早猜到會是這麽個迴答,樂嗬嗬道:“也是,諫膺天資卓絕,為人也好,品性也好,都是上上等。你也可以說是小一諾,畢竟這孩子成日喜歡粘著小苦茶,他也曾真的不遺餘力想治好小一諾。可是,你想錯了。”


    想錯了?


    想錯了!


    這已經告訴了朱諫男,那個人最看重的,實則就是自己。


    朱諫男的表情由開始的震驚變為不解,隨後又釋然,最後卻是愧疚。


    老龍王又問:“諫男,他最後同你說了什麽?”


    “哦,夫唯無知,是以我不知。”


    老龍王仔細琢磨了這句話,又重複了一遍:“夫唯無知,是以我不知。”


    琢磨了得有半刻鍾,他哈哈大笑,朱諫男不明白,老龍王也不藏掖,解釋道:“聖人心源,這不就是聖人心源的意思麽?”


    聖人心源?


    自墨茗出生、習劍、成名,他人都將他視作天之驕子,可朱諫男從未見過黑袍客對墨茗流露過讚許之情,也不曾聽聞他有過半句稱耀。


    就在先前時候,他本可以殺了自己,護住墨茗,可最後他卻不曾動手。莫不是,自始至終,他都對自己那獨子無感?亦或,他從不懷疑,墨茗會橫死?


    老龍王又開口了,這次的問題同黑袍客一般,幹脆直接,又分外犀利。


    “那麽,諫男啊,你還打算殺了小苦茶嗎?”


    朱諫男的眼神一如之前堅定,點頭,道:“唯如此,一諾才能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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