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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之大,容得下你,容得下我,卻容不下我們。硯懸記得凝眉生前說過的這句話,終日沉浸在悲痛之中,為什麽自己要一忍再忍?自己說過要好好保護她,卻看著她,從嫁給哥哥,到被困靈武,到今日自戕,一步步淪陷進泥沼中。自己真的無用,連愛的人都保護不了。


    他稟告說舊疾複發,便隻獨自一人待在萬花穀了。他從來有胃疼的毛病,十天半個月便會發作一次,每次都是妙鳶精心熬粥給他喝,他自己也很是注意調養。可是自從凝眉走了,他便再也不在乎了,時常拎著一壺酒去花海獨自一人躺著,看天地渺遠,雲海翻湧,慢慢把自己灌醉在花間。然後一個人,在花海咯血,看著點點血滴落在紫雲英上,心情舒暢許多。


    自己,不日便追隨她而去,這俗世既然容不下我們,那便黃泉相見吧。


    “等我。”兩個字,是他哭著對她最後說的話。


    凝眉讓他忘了她,可是他又怎能忘懷呢?他想不通,那樣美麗的容顏,那樣美麗的人,為什麽他們非要逼得她去死呢?每次閉上眼他腦中都是她的幻影,她站在花海衝他微笑著,風吹得她發絲微漾,遮住她溫柔似桃花的的麵頰,“阿硯,來陪我彈琴。”她對他如是說,他哈哈大笑,追著她過去,踉踉蹌蹌走過小橋,她卻變成一縷煙消失不見,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正癡癡地坐在齊膝的溪水中。


    她又看到她躺在紫雲英花叢中,安靜如斯,臉蒼白如紙,無數紫藤花從土裏生長出來,遮住她的身體,然後刺穿,然後吞噬,直到隻剩下一堆破碎的白骨。


    他隻想讓自己就這麽醉下去,至少,還可以在幻象中看到她。


    四月,一切都欣欣向榮,廊簷下燕子在銜泥築巢,紫藤花在肆意蔓延綻放,花海裏的花經久不衰滿目是耀眼的紫色,茶丘村的茶已被農人們摘了一茬又一茬,沉香亭弟子們在裴元教導下吟誦聲郎朗,所有一切有條不紊地運轉著,唯有自己,宛如深陷在泥沼中的人,艱難地前行著,越是掙紮就陷得越深,每一分每一秒都無比煎熬。


    “師父!”新年過後妙鳶的個子長高了些,因為師父忙,她已經學會自己梳破軍發式了,這天她興衝衝跑去花海要給師父看,卻看到他又在那裏喝酒,一把取下師父手裏的酒壺。


    “師父你別喝啦,不然又該胃疼了。”


    “拿來。”


    “我不,我已經沒了周姐姐,不想再沒有師父。”她的臉氣鼓鼓的,一臉認真的看著他,並沒有要把酒還給他的意思。


    許是酒勁太大,他忽然大發雷霆,撲過去就要搶酒壺,妙鳶不肯還他,兩個人爭執起來,妙鳶小孩子自然不是他的對手,終究沒守住,被硯懸不小心一推,失去平衡摔倒在地,蘇硯懸沒有扶她起來,反而是衝她怒吼:“給我滾開!”


    妙鳶愣了一下,站起身來氣鼓鼓地跑開了。


    直到進了院子,她在終於克製不住嚎啕大哭,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摔倒的時候她用手撐住地,卻按到了一叢野薔薇上,它的刺紮得她滿手都是,深深地刺進皮肉裏,一個個孔流著鮮紅的血。她一邊哭一邊把刺□□,給自己上藥裹好。比手更痛的是心,師父他,以前不是這樣子的,別說讓自己滾,誰敢訓斥自己一句他都會給自己抱不平的。


    周姐姐自戕,真的改變了師父太多了。他開始酗酒,頭發散亂也不理理,成日在花海裏遊蕩,脾氣越來越暴躁,動輒打罵周圍的人。南風聽風他們都不敢招惹師父,也隻有自己,還傻乎乎的去搶他的酒。


    吼走了妙鳶,蘇硯懸繼續坐在花海裏發呆,因為生死蠱的作用,他可以感受到手掌裏火辣辣的,像被蟲子噬咬一樣痛,難道妙鳶受傷了?他打了個激靈,一下子就醒了,咳嗽了幾聲,哇的一下咳出一口血,胃裏也翻江倒海痛不欲生。


    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麽啊?是求速死,可是妙鳶,她做錯了什麽自己要這麽對她?


    他踉踉蹌蹌迴到暖閣,隻見妙鳶像往常一樣安安靜靜站在桌前,提筆揮墨書寫著什麽。他衝過去,輕輕翻開她的手,果然她的手上裹著白布,有絲絲血痕沁出來,而她的臉上,也隱隱約約還掛著淚痕。


    “鳶兒,師父錯了,別怨恨師父。”他在她身前跪下,伸出臂膀緊緊摟住她,哪怕聞得到他身上酒氣熏天,她還是沒有躲開,小小的埋在他的懷抱裏,像一隻小貓一樣乖巧。等他情緒平複下來,她才慢悠悠地跟他說道:“師父父把鳶兒撿迴來,讓鳶兒有屋住有衣穿,鳶兒怎麽會怨恨師父呢?”


    她從自己頭上摘下那一朵紫雲英,輕輕地插到他的發間:“師父父,花花送給你,你不要再傷心了,更不要再喝酒了好不好?”


    “好,我答應你。”有些事,大概是不撞南牆不迴頭,直到傷害了身邊的人,才會反悔。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何等愚蠢,他深知自己沒有治世理家之才,可是這就是自己一味逃避的理由嗎?自己若得償所願赴死,留下妙鳶和清晏怎麽辦?還有父親母親,還有萬花穀,縱然再不想承擔這一切,也不得不承擔起來。


    “師父父你別傷心了。”


    她尋出青玉流,硯懸靜靜地彈著,忽然就明白了些什麽。凝眉死前,曾經悉心教鳶兒彈青玉流,彈得不好還訓斥過鳶兒;凝眉曾勸自己忘了她,娶個心思單純的姑娘;凝眉讓自己答應她,待清晏長大些,帶他迴長歌門看看……原來,她心裏早就有數了。


    她知道自己躲不開帝王家,一開始就沒打算躲,而是慢慢地為身邊人安排好一切,然後就決絕地,像秋蟬一樣死去,悄無聲息。


    第二天泠塵就來穀中做客了,妙鳶夠聰明,在她發現師父在酗酒的時候就寫過信給泠塵,盼他來一趟,開解師父,泠塵自然是一接到信,就火急火燎從京城趕迴來了。


    “硯懸,我知道你難過,可是你還有鳶兒還有一家人,還有這萬花穀的弟子,他們都指望你了。”


    “我知道。”他默然,仰頭看看天空,是深沉的令人心醉的藍色。


    “縱然再艱難,還有我在你身邊,你心裏清楚,破了自己心裏的業障,便好了。”


    硯懸露出若有所悟的樣子,微微點了點頭。


    “還有,鳶兒雖是你的弟子,可她是我們倆一同帶迴來的,也算是我的徒弟,你怎麽可以出手傷她?她這雙手要是廢了,我跟你沒完,你近日來情緒很是不穩定,還是我帶她先離開一陣子吧,等你什麽時候知錯了,我再把她送迴來。”


    “不!她這一年多沒離開過我!”


    “怎麽,留她在身邊繼續折磨她嗎?”


    “不,我沒有。”可是這話說得很沒底氣,醉酒之後發生的事情,其實自己也不甚記得了,說不定,真的出手打過妙鳶。他糾結了下,補充道:“就算有也都過去了,之後我再也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我能相信一個犯過錯的人嗎?有第一次就難保不會有第二次。”


    硯懸一時語塞,自己的確過分了,不該拿妙鳶發泄情緒。不過奇怪的是,自己還是第一次見到祁道長這麽認真,相識十多年,祁道長第一次和自己起爭執,想不到是為了妙鳶。


    “好吧,那你打算帶她去哪兒?”


    “她想去哪我就陪她去哪,若哪裏都不想去,我就帶她去純陽宮。”


    硯懸不再言語,起身撣了撣身上的草葉,慢慢離開了,迴得暖閣,可以見到小公子正安安靜靜躺在蘇夫人懷裏,睡得十分甜美。小孩子大抵生下來長得都很醜,可是硯懸看著卻是滿心的歡喜,凝眉,就宛若把她的生命給了這孩子啊!


    “母親,都是我不好,沒注意到凝眉生產後情緒這麽不穩定。”


    “你也別多想了,凝眉是個好孩子,我猜她是放不下明淵,隨他去了。還好,你看她被你照顧得那麽好,生產時並無多少痛苦,又不像當年……”


    “當年?”


    “沒什麽……”蘇夫人言語間似乎在遮掩著什麽,欲蓋彌彰的態度反而叫硯懸生疑,她隻好解釋道:“當年……當年你可是折騰了三天三夜才肯出世,鎮魂的法師都說你是冤孽。”


    “所以母親,你一直不喜歡我。”


    “如今這話告訴你也沒什麽,我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你,可是經曆了這許多事,也便放下了。佛祖說普度眾生,自然也會度我,我如今懷裏抱著清晏,聽到他在唿吸,便什麽都不在乎了。”


    其實,有些事情,誰都沒有錯。


    他恨母親偏心,從小就恨,恨她可以對哥哥事事留心,對自己卻不聞不問;恨她不近人情,無論自己多麽努力都換不來她的一丁點笑容;恨她定下主意,把自己心愛的人許給哥哥做妻子。可是如今想來母親也未必好過,百般辛苦為父親生下兩個兒子,自己出生時她幾乎是鬼門關走了一遭,等自己慢慢長大,父親便開始嫌棄她人老珠黃,娶了好幾房妾室,每日鬧不盡的是是非非。


    她也是個可憐人。


    直到妙鳶離開萬花的那一天,阿晚都沒迴來上課。周姐姐生產,妙鳶也便一直打理著裏裏外外,未曾去茶丘村幫忙。後來便聽說阿晚跟著村子裏的人走了,他們要南下瞿塘峽,坐船西行入蜀,然後走茶馬古道把家裏的茶葉運到蜀地去販賣。


    他這一去,便好久都沒有消息,一個多月,叫人等得憂心忡忡。


    等不到阿晚迴來,泠塵終究還是帶著妙鳶離開了萬花。


    硯懸站在三星望月之上,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有些黯然。


    “鳶兒,我想好了,帶你去巴陵看油菜花,你可願意?”


    “好啊!”妙鳶背著小小的藥婁,開開心心地在山路上走著,軟軟這隻大懶貓,不管妙鳶走到哪它都黏著,妙鳶隻好把它裝在藥婁裏帶著上路。縱然山路顛簸,軟軟還是趴在藥婁裏睡得沉沉的,妙鳶不時地揭開蓋子看一看,毛絨絨的一團真是惹人憐愛。


    南下走山路棧道,一路很是辛苦,不過妙鳶不在乎。走了三日兩個人行至瞿塘峽地界,祁泠塵雇了一艘船,慢慢悠悠沿著長江漂流。這一日有些春日的微雨,遠處群山疊巒,遮在朦朦朧朧的霧氣中,渺遠而不真實,宛若一幅山水畫,船行江上,可以聽到猿聲清唳,見白鶴渡江而過,賞心悅目。


    江水極為澄澈,碧幽幽的可以看到魚兒在水草中遊弋,泠塵換了一身打扮,全然沒有純陽道長的那一副高冷模樣,他隻穿了一件普通漁夫的衣裳,披上蓑衣帶上草笠便坐到了船頭,長竿一揮,優哉遊哉開始釣魚。放眼望去,滿目青山綠水,沿途有鄰水的吊腳樓,有小孩子冒著雨在玩耍,亦有婦人在微雨中洗著衣裳,看起來很是安居樂業。


    其實他此行也是受皇上囑托來視察一番,南方水患嚴重,去年的洪災帶來了不少負麵影響,在征討安祿山的關鍵時刻,皇上不希望南方有任何讓他分心的動亂。


    “泠塵哥哥!你快進來吧,小心淋濕了。”


    “可是我要是不釣魚,你今天晚上吃什麽呢?”


    “我才不信,我明明看到你上船前備了不少糧食。”


    “你知道了啊,看來什麽都瞞不過你啊。”


    “還有糖葫蘆!”她說著,從泠塵的包裹裏尋出一隻精致的盒子,盒子裏裝著幾串誘人的糖葫蘆。她拿起一個,毫不客氣地舔了起來。


    “你又知道了。”泠塵翻了個白眼,轉身繼續釣魚。


    “我不僅知道,我還想都舔一下,這樣你就不能吃了。”


    “……”泠塵苦笑,“所以我自己一個人出來玩不好嗎?怎麽就想不開要帶上你這個小機靈鬼呢?這下好了,我這一路上可沒有糖葫蘆吃了。”


    “還不是因為我可愛。”


    “行行行,你最可愛,都依你的好不好?”泠塵滿臉寵溺。


    船家是個很和藹的老爺爺,發須灰白,一邊搖櫓一邊看著他倆笑,許久沒見到過這樣有趣的客人了,他樂嗬嗬地跟二人講著這三峽的故人軼事。


    “據說啊,當年這三峽洪水泛濫,大禹來治水時得到神女幫助,平定了水患,後來這神女便化作了三峽裏一座神女峰,護佑著一方百姓。每年豐收時候,百姓們都會來這裏祭奠神女呢。”


    “祭奠神女?”


    “是啊,不過眼下不是祭奠神女的時節,這時節,很快就要端午節,楚地流行祭奠屈大夫。”


    “屈大夫?”


    “就是屈原。”泠塵吊著魚呢,突然扭頭插話:“你師父沒跟你說起過屈原的故事嗎?”


    “沒有。”


    “那我跟你說說吧,屈原呢,是很久以前的一位大詩人,他呢,同時也是楚國的一位謀士,心懷天下,體恤民生,可是卻被奸佞排擠,被驅逐出他的國家,最後在憂憤之中投汨羅江而死。他可是個了不起的人,他死後,楚國百姓們每年都會祭奠他,到如今,已是一千多年。”


    “這麽久……”妙鳶若有所悟,她抬頭望過去,隻見泠塵眼神裏洋溢著異樣的光彩,似乎一提起屈原,他就壓抑不住心中的傾慕,連魚兒上鉤了都未曾發現。


    “可是師父常常跟我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不到萬不得已,斷不可放棄自己的生命,屈夫子投水而死,豈非有些草莽衝動?”


    泠塵大袖一揮,把上鉤的魚抓迴來,微微一笑:“非也非也,有的人死了,是為了一個國家,是為了天下太平。倘若能用他的死喚醒君王與眾人的心,使之不再被奸佞蒙蔽,倒也死得其所,我猜,屈夫子就是這樣想的,所以義無反顧,想用自己一個人的死拯救一個國家。”


    “唔。”妙鳶點了點頭,若有所悟。其實心裏還是有困惑,為何要用結束生命來救國?一己之力能改變什麽?周姐姐又為何要自戕呢?


    她想不通這其中的因果,隻好搖了搖頭,舔了舔糖葫蘆,想起師父憂容戚戚,忍不住皺緊了眉頭。泠塵哥哥說什麽都要帶自己出來散散心,那師父呢?他一個人待在萬花穀,心裏該有多寂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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