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冷寂的青蓮宮大殿內,沐酒歌隱隱有絲後怕。


    生死不過一念之間,剛才他若是晚來一步,也許言離憂就要被孤水帶走了,而那之後可能發生的一係列事情,大概會改寫大淵乃至中州的未來。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早走為妙。”


    沐酒歌不是沒有看見藍芷蓉的屍首,但他有些困惑於言離憂的眼神,那種悲憫目光給予一直處心積慮想要害她的敵人,真的有必要麽?


    似是聽到了沐酒歌心中迷茫一般,言離憂突兀歎息:“她做了太多錯事,罪不可恕,可是追根究底,她也是受到傷害的人之一。不久前我還對她的行為感到無法理解,不過她臨死前說的話讓我忽然明白,她這樣對我未必全都出於憎恨,也許……也許是沒有這種恨意,她就不知道該怎麽活下去吧。”


    言離憂與藍芷蓉都是被謎團包裹的人,她們之間的恩怨,沐酒歌自是無從了解。


    見言離憂毫發無損,沐酒歌鬆口氣,心有餘悸地望了眼孤水逃走的方向:“幸好我模仿淺寒的聲音還比較像,不然憑我這功夫根本嚇不走那人——話說迴來,似乎樓中除了無念外大概沒人能比得上那家夥的輕功,難怪上次淺寒去追他卻空手而歸。”


    “連嵩手下頗有些能人,孤水常伴他左右,定然是功夫最好的一個。”言離憂並未意識到沐酒歌故意拉開話題,暫時放下心中萬般感慨,臉色總算稍好一些。


    小亭子沒有趁亂逃走,被宋校尉喝了幾聲仍舊不動,就那樣跪在藍芷蓉屍首旁啞著嗓子嗚嗚啜泣,傷心模樣仿佛離世的是他至親一般。


    言離憂彎下腰,輕輕將藍芷蓉不甘雙眼撫閉,垂首看著小亭子:“她的屍骨我要帶迴帝都給百姓個交代,念在你們這些下人隻是按吩咐辦事的份上,我不想為難你。能走就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死的人已經太多,我看夠了。”


    小亭子抹了把眼淚,抬頭淒然凝噎:“奴才上無父母,沒地方可去,隻想待在娘娘身邊。世子妃仁慈心善,就讓奴才守著娘娘吧,娘娘的屍骨到哪兒,奴才便去哪兒,留下這半條命,餘生就為娘娘守墳好了。”


    言離憂愣怔,心口微痛。


    她忽然想起了尹鈞白。


    孤苦無依的日子裏遇到唯一待自己好的人,於是這些一直生活在黑暗裏的侍從便像見了明日一樣,追隨著那道光芒不願離開,哪怕那日頭落了,被山阻了,他們仍不願放棄,隻要有一絲餘光在,他們就還能抱著殘破記憶活下去。


    深吸口氣,言離憂疲憊轉身:“沐大俠,帶上他吧。”


    迴頭看了眼扶著門框粗氣直喘的宋校尉,沐酒歌聳聳肩:“朝廷的事我管不了,言姑娘說怎麽做就怎麽做吧。”


    想要借由藍芷蓉套出連嵩真正目的的目標沒有達到,好在連嵩的陰謀也沒能實現。言離憂不得不中止她的第一次謀劃,趕在日落前與沐酒歌等人離開青蓮山,在附近小鎮上租了兩輛馬車往宛峽軍營走。


    由於蠱病不知什麽時候就會發作,言離憂老老實實接受了沐酒歌的提議乘車而非馭馬,也虧得如此,當她又一次發病時才沒有導致忙亂。


    這一次,言離憂足足睡了九個時辰。


    從突然缺失的意識再到茫然睜眼,於言離憂來說不過是一瞬間,可對沐酒歌而言,這九個時辰的煎熬比九個月還糟糕。


    “言姑娘再不醒來,我就要提頭去見墨情了。”朦朧視線中,沐酒歌苦笑的臉有七分屬於無奈。


    作為君子樓內思慮最為成熟的少主,沐酒歌謹慎地選擇了將昏睡的言離憂留在馬車上,盡管兩個時辰前他們就已經到達帝都鳳落城,距離皇宮不過百步遠。


    “沒有去宛峽軍營麽?”看著車外熟悉的街道,言離憂微微失望。


    “言姑娘這幅模樣,我哪裏敢帶你去見墨情?”沐酒歌指了指言離憂左肩,故作嚴肅道,“在青蓮宮與連嵩的人交手時,言姑娘受傷了吧?連我這個外人都看得出來,想要瞞過墨情是不可能的,為了不讓墨情責備我,還是請言姑娘在帝都安心養好傷再去吧。”


    言離憂下意識摸了摸肩頭,一陣酸麻脹痛之感傳來。


    盡管孤水沒有主動攻擊她,但躲閃間難免有防禦反擊,纏鬥中言離憂並非毫發無損。索性她傷的不重,也就肩頭這一塊有些疼痛,本想瞞天過海裝作什麽事都沒有,不料還是被眼尖的沐酒歌發現了。


    沐酒歌跳下馬車伸伸懶腰,看著晌午時分熱鬧街市很快恢複活力,然而他沒有立刻帶言離憂迴宮,卻在不起眼的小酒樓內叫了幾碟小菜一壺清茶。


    “木大俠有話對我說?”言離憂入座,平靜看向沐酒歌。


    沐酒歌自己要了壇酒,仔仔細細斟滿,而後才慢條斯理開口:“這段時間發生許多事,一直沒有機會找言姑娘好好談談,正巧今日有空閑,自作主張拉言姑娘來坐坐,言姑娘不會怪罪吧?”


    “一直以來都在受沐大俠照顧,哪來的怪罪?”言離憂笑笑,笑容略顯蒼白,“我和墨情一路走來,沐大俠從未為難於我,我謝還來不及呢。”


    “也沒什麽可謝的。墨情是我師弟,從小到大屬他最省心,也算是幫我了。其實我早就想和言姑娘聊一聊,順便轉達師父礙於麵子不能明白直率說出來的一些話。”


    言離憂微愣:“秋樓主?秋樓主對我說的話嗎?”


    “嗯。”沐酒歌點點頭,眯起眼,嗅著酒香露出一絲陶醉神情,“別看師父總是兇神惡煞的——那個,這句話言姑娘別告訴別人,你知我知便可——實際上師父比誰都疼膝下這些子弟,尤其是墨情。之前墨情為你在樓中大鬧,按照樓中規矩是要挨罰的,師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始終沒提,可見心裏終歸偏袒墨情,也算是默認了言姑娘你和墨情的事。”


    “這我知道,如果沒有秋樓主默許,我和墨情的婚事不會那麽順利。”


    沐酒歌頓了頓,見言離憂神色坦然,確實沒有怨念秋逝水的意思,這才繼續道:“事實上我們都知道蠱毒的事,師父也已經知道了——”


    言離憂麵色一僵。


    “言姑娘別這種表情,大家都是關心你才會這樣。”沐酒歌放下酒杯,目光誠懇,“師父說有位故人對蠱毒頗有些了解,一知道消息就派展師弟去往餘青山打探,但訊問迴來的結果並不是太好。”


    牽強一笑,言離憂微微低下頭:“意料之中的事,如果是那麽容易解決的蠱毒,赫連茗湮也不會再三要求我隨她迴去。不過還是要謝謝秋樓主,若是以後還有機會,希望我能親自登門奉茶道謝。”


    戰事未定,溫墨情不可能離開沙場,等到天下安定時她是否還在,又是另一番未知。


    沐酒歌從言離憂話中聽出幾許黯然之意,目光愈發親和:“言姑娘和墨情都是性子倔強的人,彼此顧及太多。你擔心會讓墨情為難不肯去霍斯都,墨情又放不下你獨自離開,這些旁人都看得出來,但這般拖延下去,結果隻會越來越糟。”


    言下之意無外乎是勸她放下牽掛聽從赫連茗湮安排,言離憂聽得清楚明白。


    這種選擇是言離憂最初考慮過的,還沒離開榕城時就被她斷然否決,如今沐酒歌又一次提起,言離憂不得不將自己心中想法盡數吐露。


    “也許選擇跟隨赫連茗湮迴到霍斯都是最明智的做法,畢竟這蠱毒是從霍斯都來的,也隻有霍斯都的巫祝才能解開。可是這樣一來就等於認同了青蓮王的身份,一邊不停澄清自己與青蓮王無關,另一邊卻要利用青蓮王與赫連茗湮的關係求得解藥,這種事……我實在做不出來。”


    這迴答似乎並不出乎沐酒歌意料,啞然一笑,搖著頭又端著酒杯一飲而盡。


    “看來言姑娘是鐵定決心要做個‘幹幹淨淨’的人了。”沐酒歌長出口氣,懶洋洋望向酒樓外長街,“師父那位故人提到一句,蠱毒發作時間不會特別精準,尤其是這種早期埋下的蠱,何時發作要看個人身體狀況。言姑娘的蠱首次發作距今時間不長,但頻繁程度遠超預料,那位前輩說,多半是由於太過憂心勞累所致。所以我想……”


    不等沐酒歌尾音落地,言離憂一陣苦笑打斷:“沐大俠是想勸我多休息對嗎?說句老實話,我最近已經休息得整個人都懈怠了,在宮裏時墨疏和錦姐姐總是看著我,就算我想勞累都沒機會啊!”


    “我說的勞累不是身子上,而是言姑娘心裏。”沐酒歌放下碗筷,認真表情帶著幾分嚴肅,“在宮中少不得要聽到許多戰事消息,言姑娘能做到不在意、不擔心麽?之所以我不肯帶言姑娘去宛峽軍營,就是不想言姑娘與墨情相聚後會操心更多瑣事,這對言姑娘的病有害無利。”


    “見不到墨情,我的擔心會更多。”言離憂固執搖頭。


    眷戀一人,心難安定,沐酒歌不是不能理解這種苦楚,也因此對言離憂的迴應不覺意外。


    忽地露出一抹狡黠笑意,沐酒歌朝言離憂眨了眨眼:“所以師父給墨情下了一條命令,也算是給言姑娘的——定遠郡那邊,大丫頭一個人照料整個王府十分辛苦,言姑娘過去幫忙會好一些,也能遠離亂七八糟的消息得個安靜;再有啊,前次鏖戰後兩軍似乎都沒有短期內再交鋒的意思,這樣一來,墨情完全有時間迴府上養傷到年後,相思也好,擔憂也罷,不就都解決了嗎?”


    也就是說,在年底之前這月餘時間裏,言離憂和溫墨情可以在定遠王府內安享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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