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陲抽調的戍邊軍與南陲潰敗殘兵匯合時,霍斯都帝國大軍已經占領雷元洲,距離帝都鳳落城僅有兩州郡之隔。善於用兵的雲九重當機立斷原地駐兵拉起防線,重新整合三軍安排部署,雖不能擊潰敵兵,至少阻攔了霍斯都大軍長驅直入的步伐。


    作為總帥的溫墨疏剛剛抵達兵營便得到定遠王身亡的消息,恍惚半日,最終狠下心留在軍中而非立刻趕迴定遠郡,隻是從那天起,他的眉頭一直緊皺著,時常望著虛空出神。


    “雷州城自古以來就是兵家重地,能趕在霍斯都攻破之前駐紮防守算我們幸運。眼看敵軍就要兵臨城下,殿下此時絕不會為兒女私情棄百姓於不顧,可他心裏終歸是惦記言姑娘的,言姑娘一日沒有消息,殿下便不會徹底安心專注戰事。”站在雷州城城牆之上,君無念迎著風歎道。


    楚辭仍是那般玉樹臨風,吹起沙塵的大風也沒能阻止他拿著折扇優雅輕搖:“言姑娘和定遠王的事畢竟是私事,殿下要如何取舍自有他的考慮。眼下最重要的還是與霍斯都大軍交戰準備,另外就是殿下打算以什麽名義昭告天下了。”


    按照數月前溫敬元的聖旨,溫墨疏作為北陲戍邊軍主帥理當原地固守,然而在沒有任何聖意指明下,溫墨疏自作主張帶走一半北陲戍邊軍前來支援南邊戰場,於律法上毫無疑問是違逆聖名要被處罰的。在皇帝溫敬元許久不曾露麵,監國儲君溫墨崢又聯係不上的情況下,溫墨疏不得不為這場內憂外患做最壞打算。


    “君老板還對四皇子抱有希望嗎?”忽地,楚辭扭頭笑問。


    君無念沉吟少頃,淡淡搖頭:“我早就明白四皇子不適合當帝王,然而那時我始終抱著一種僥幸,期望在我的推動下能讓四皇子創造奇跡,如今失敗結局已定,何必再懷癡妄?說句心裏話,現在最適合擔當起大任的人是墨情,但他絕對不會接受皇位皇權這些讓他從小就厭惡至極的負擔,那麽我也隻能全力以赴助力二皇子了,一來為了盡可能保住大淵數百年根基,二來也是拚盡最後之力從連嵩手中救出四皇子,至少,讓他在這亂世中能平平安安活下去。”


    “輔佐多年,想來君老板對四皇子已經不止是主從之情,更有種摯友的關懷了吧?這倒不是不能理解,誰讓人都有感情呢?”楚辭眼神一黯,“如殿下這般,固執守著對言姑娘的承諾,便是有君臨天下的一日,我還要去操心他如何延續香火的問題……真是的,說到底最累的還是我們這些謀士,到頭來卻要到處落埋怨,搞不好千百年後史冊上連我們的名字都提不到,又或者直接把我們寫成老奸巨猾的壞蛋……啊啊啊啊,真是不值!”


    難得見楚辭惱火抱怨模樣,君無念訝然失笑,笑著笑著,卻又換上沉重表情。


    正因為他們都是專於推算的謀士,所以才會比任何人都了解當前形勢,清楚己方所處的不利環境,心底擔憂的自然也比旁人要多很多。


    “看來,要聽到不好的消息了。”楚辭忽然開口,指著匆匆登上城牆的春秋道。


    春秋並沒有意識到慌張表情已經先一步將自己出賣,跑到楚辭和君無念麵前時,一張臉急成了赤紅色:“爺,君老板,大事不好了!”


    “大事小事從來沒好過啊!”楚辭合上折扇嘭地敲了下春秋的頭,“說重點,不許囉嗦。”


    春秋咽口口水猛點頭:“剛才雲將軍親兵送來加急信,信上說帝都朝廷那邊終於有了動靜,好久都沒聲響的皇上突然下了道聖旨,說是青蓮王要求用免死詔抵過往罪行……”


    “言姑娘在帝都?”等不及春秋說完,君無念急急問到。


    “不,不是青蓮王親自麵聖說的,而是有人替青蓮王送了一封信到宮裏,大概意思是,隻要皇上答應收迴免死詔後既往不咎,青蓮王隨時可以把免死詔送進宮。皇上下的那道聖旨就是迴應青蓮王的,根據聖旨所說,皇上已經答應赦免青蓮王,隻等青蓮王送迴免死詔就可以免去所有懲罰,並且恢複王位。”


    楚辭和君無念對望一眼,齊齊倒吸口氣。


    不管言離憂是不是殺害定遠王的真兇,也不管寫信給溫敬元要求以詔換命的是不是言離憂本人,一旦這免死詔送入皇宮並且成為青蓮王逃避責罰的王牌,言離憂殺人搶物的罪名就算是徹底落實,任誰都無法為其洗清清白。


    “我收迴前言。”望了眼城中駐兵府邸,楚辭轉向君無念,“請君老板聯係君子樓或者世子,無論誰都好,務必要在免死詔生效前找到言姑娘查明真相,否則青蓮王恢複身份地位之時,便是殿下身敗名裂之日。”


    ※※※


    六月十七到十九,雲淮地區有祭祀山神的習俗,白天笙歌豔舞繁華不斷,夜裏花燈市集熱鬧不休,整夜都處在歡歌笑語之中。


    言離憂被一群醉風雪月樓的姑娘拉去逛市集,笑風月則借口不喜歡吵鬧留在樓中看店。象征夜市開市的花鼓敲過三巡,內堂外準時響起篤篤敲門聲。


    “裝什麽正人君子,要進就進,老娘沒心情特地跑去給你開門。”笑風月半靠臥榻,冷言冷語。


    “什麽事這麽大火氣?”房門開合,沐酒歌笑吟吟鑽進堂內,一舉一動透著對醉風雪月樓內部之熟悉。滿不在乎坐到榻邊,沐酒歌挑起笑風月半縷發絲嬉笑:“呐,這麽多年老相好,已經是第二次主動請我上門,果然心裏還是有我的對吧?幹脆以後我住到樓裏幫你——”


    啪嗒,冰涼大蒲扇拍在沐酒歌臉上。


    笑風月纖長黛眉斜挑:“自己說,上次我找你過來為的什麽事?”


    “因為我手下的人來樓中喝酒鬧事。”沐酒歌迴答得心安理得,搶過蒲扇悠然扇了起來,“我知道、我知道,這次你找我來肯定又沒好事,好事你才不會找我,果然太親近的人最不客氣啊!”


    連著翻了兩個白眼,笑風月氣得直笑:“你們君子樓臉皮最厚的是不是你?這些年不見你功夫有什麽長進,嘴皮子和臉皮倒一日比一日厚實。少廢話,找你來有正經事說。”笑風月端端正正坐好,臉色忽地陰沉起來:“我問你,君子樓是想把我妹子逼上死路嗎?”


    “什麽你妹子?”沐酒歌一時沒有聽懂,頓了頓,很快便反應過來,驚訝得險些從榻上跳起,“言姑娘嗎?她在你這裏?”


    “別管她在哪裏,我隻問你,定遠王世子到底什麽意思?非要把好好的姑娘逼得傷心欲絕他才滿意?”


    笑風月雖沒有正麵迴答,提出的問題卻足以證明言離憂就在醉風雪月樓。沐酒歌欣喜若狂,跳到地上搓著手連連轉了幾圈,驀地又跑到榻邊緊盯笑風月,就在笑風月被他盯得發毛想要抬腳踢人時,沐酒歌忽然彎腰,捧住笑風月臉頰吧嗒一吻。


    “你就是我的貴人,大貴人!”如釋重負長出口氣,沐酒歌神采奕奕,“不行,我得馬上去告訴——”


    不等沐酒歌話說完,笑風月猛地變了臉色緊緊抓住他衣襟,麵上慍色深重:“你敢告訴君子樓的人,以後就別想再踏進醉風雪月樓半步!”


    沐酒歌全然沒有料到笑風月竟會是如此反應,愣了半天,開口滿是困惑不解:“你找我來,又不肯讓我告訴別人,那我來與不來有什麽區別?你知不知道,為了找言姑娘,君子樓幾乎所有子弟都出動了,連我都是大老遠從秦西趕迴來的,難道讓我知道言姑娘的下落卻要瞞著墨情嗎?”


    溫墨情的名字從沐酒歌嘴裏說出,笑風月臉上立刻又了新的變化,從怒氣衝衝到無情冷笑,變化之大令沐酒歌既驚詫又無奈。


    “離憂才嫁入溫家一天就被迫出門,你們當她是什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妓女嗎?誰死了、誰丟了什麽東西,查明白前因後果再來理論定罪,憑什麽問也不問就把屎盆子往個姑娘頭上扣?高興時對女人百般好,不高興了、傷心了、難過了,換個臉色就能狠下心派人追殺,果然你們君子樓出來的男人個個薄情寡義!”笑風月罵得毫不避諱,臉色更是決絕冰冷,“你可以去告訴定遠王世子,告訴她離憂就在我這裏,他想報仇老娘隨時在這裏等他,不過倘若他真忍得下心動離憂一根汗毛,他溫墨情就不是個男人!”


    相識多年,沐酒歌從沒見過笑風月生如此大的火氣,柔聲細語又是安慰又是哄勸,身上挨了不知十幾拳頭後好不容易哄得笑風月安穩些,這才小心翼翼試探問道:“是言姑娘說的,君子樓有人追殺她?你可有親眼看見?”


    “還需要我親眼去證實嗎?你認為離憂是在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眼看笑風月又要發火,沐酒歌連忙擺手:“不不不不是,我是想問,你和言姑娘確定追殺她的人來自君子樓?”


    見笑風月露出狐疑神情,沐酒歌大概明白了七八分,鬆口氣,抱著手臂坐迴榻上。


    “阿月,別人的話你可以不信,但我說的你一定要相信——墨情的確有派人四處尋找言姑娘,不過不是為了抓她追究責任,而是為了保護她。隻不過這些話不能公開說明,否則墨情將陷入不孝不義的兩難境地,無論如何,也該為他的處境考慮考慮。至於追殺言姑娘的人,我想,多半是外人冒充的,假造一塊君子樓的銘牌可比買身好衣裳便宜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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