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樓在蒼梧郡,與其接壤的南側州郡叫樂施,是為江湖首屈一指的殺手組織亂雪閣總部所在。


    環境上來說,樂施郡道路崎嶇、繁華落後,並不適合經常來往,當年樓淺寒之所以會把總部設在這裏,完全是為了距離君子樓近一些,有什麽事能及時趕迴樓中。


    有著比常人更固執忠誠的亂雪閣樓主多數時間都在樂施郡那棟小樓裏度過,如果沒有特別重要需要他出麵的事,基本上樓淺寒都是一壺酒、一本書或者一個女人打發時間,尤其在戰亂驟起後,樓淺寒越發不想出門。


    不過這一日,他不得不離開亂雪閣總部,匆匆趕往定遠郡。


    其實樓淺寒很清楚,這種時候趕去已經太遲,當送信子弟蒼白著臉色告訴他消息時樓淺寒就知道,即便去了,他能做的也隻有沉默不語。


    “閣主,有確切消息傳來,定遠王被人刺殺了……”


    定遠王被人刺殺了。


    聽來多麽可笑,完完全全就是個荒唐笑話,可這偏偏是無法更改的事實,殘酷到連冷漠無情的亂雪閣閣主也一瞬失神,眼眸裏一陣慌亂。


    定遠王啊……


    那個記憶裏偶爾會到君子樓與師父下棋的慈祥長輩,時常笑吟吟撫著他們幾個師兄弟的頭,像對待自己孩子一樣和藹可親,還曾因為師弟溫墨情與他鬧別扭沉下臉大聲斥責,總之好得一塌糊塗,連他這君子樓最冷漠的少主都忍不住想要靠近。


    那樣好的一個人,為什麽會死?


    趕到定遠王府時,滿眼白色讓樓淺寒一陣煩躁,踢開門闖進前堂,拉起跪在棺槨前的溫墨情一把攥住衣領,不由分說便是一拳。


    “樓師兄……”碧簫攔住樓淺寒,臉上淚痕猶在,“師兄已經很難受了,讓他安安靜靜送父王走吧……”


    樓淺寒放下拳頭,胸口怒氣起伏是多年沒出現過的情況了。難得地,溫墨情沒有迴擊也沒有質問,擦去嘴角血絲,沉默著又規規矩矩跪到棺槨前。


    “肖伯,前麵你和公孫操持一下。”簡單交待後,碧簫擦去淚痕朝樓淺寒輕輕點頭,引著他來到內堂無人處。


    樓淺寒手掌緊攥,聲音冰冷:“誰幹的?”


    “還不清楚,情況有些複雜。”碧簫長出口氣,氣息中顫抖難息,“傍晚時離憂去過書房,待到夜裏肖伯給父王送夜宵時才發現父王已經……書房裏很亂,像是有人翻找過什麽,離憂也不見影蹤,直到現在仍下落不明。”


    “兇器呢?”


    “是我送給離憂的煌承劍。”猶豫少頃,碧簫還是將已知情況和盤托出,“父王的死因是胸口致命劍傷,那一劍直接刺破了心脈,所以父王走得很安詳,幾乎沒有什麽痛苦。現在很多人都認定這件事是離憂所謂,可我和師兄都不相信,離憂她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樓淺寒半晌無聲,碧簫再抬頭看他時,先前麵上怒色已經不見,又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


    “我會派出所有人手尋找言離憂,你在這裏把事情查清楚,如果真是言離憂下的毒手,不管她是什麽身份,我絕不會饒她性命。”


    樓淺寒一向說到做到,無情誓言讓碧簫胸口一陣沉悶:“在樓師兄眼裏,離憂是那種會傷害父王性命的人嗎?她為了師兄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才能長相廝守,有什麽理由要傷害父王?無論別人怎麽說,也不管證據對離憂多不利,我始終相信她是清白的,師兄一定也是這樣想。”


    “證據麽?除了煌承劍,你還隱瞞了什麽?”敏銳捕捉到碧簫話中含糊而過的詞語,樓淺寒目光偏冷。


    喜事變喪事,從雲端到穀底,一連串巨變已經讓碧簫心力交瘁,無意中把不該說的話給說了出來。眼見瞞不住樓淺寒,碧簫隻得長長歎息,一臉麵色疲倦黯然:“書房裏有一樣東西不見了,是昔年永德帝為防止先帝迫害父王特賜的免死詔。”


    話說出來,碧簫心口陣陣疼痛。


    免死詔,這是定遠王府最珍貴的東西,盡管許多年來定遠王總能逢兇化吉,免死詔從來沒有派上用場,但對某些人而言,這道免死詔無異於生之希望。


    譬如,青蓮王。


    定遠王府門外喧嘩聲由遠及近,碧簫深唿吸勉強打起精神趕去探看情況,樓淺寒也跟在後麵,經前堂走過溫墨情身邊時微微遲疑,寬大手掌在師弟肩上重重拍了一下。


    “節哀。報仇的事,我來。”


    聚在王府外喧鬧的是一群平民百姓,所有人都哭紅了眼,臉上帶著悲戚與憤怒交雜的表情,見王府有人出來便緊緊圍上前,你一言我一語,怒意衝天。


    “是那妖女害死了王爺!殺了她,為王爺報仇!”


    “王爺是我們的恩人,是我們的再生父母,為什麽不讓我們見王爺最後一麵給他送行?!”


    “王爺死得冤枉,他對那賤人當女兒似的看待,可那賤人卻殺了王爺,這是作孽啊……”


    聲聲句句,哭哭啼啼,皆是對定遠王去世的悲慟,以及對言離憂的怨恨討伐。


    碧簫頭痛欲裂:“你們聽我說,父王的死還沒有查清楚,離憂失蹤並不代表她就是殺人兇手。請鄉親們給我些時間好嗎?我一定會查清父王的死因,絕不縱容姑息真正的兇手!”


    “還查什麽查!事情不是明擺著嗎?!那賤人根本不是什麽醫官,她就是青蓮王!她是為了騙王爺的免死詔才混進王府的!”人群中有人激憤怒喊,很快便引來其他人唿應。


    “妖女禍國殃民,引誘先帝亂政,又為保命殺害王爺!人人得而誅之!”


    “王爺辛辛苦苦撫養世子這麽多年,到現在世子連麵都不肯露嗎?為了個女人害死王爺,世子還想執迷不悟下去?忘恩負義,良心都被狗吃了嗎?!”


    罵聲斥責越來越難聽,不僅言離憂,漸漸就連溫墨情也成了被攻擊對象,甚至有百姓試圖推開碧簫闖進王府,一時間狀況混亂無以複加。


    讓混亂局麵暫息的是一股陰冷而不容靠近的氣息。樓淺寒並沒有做什麽,隻是單純往門前一站,冷冷掃視群情激昂的百姓,仿若與生俱來的壓迫感便讓鬧事者們噤若寒蟬。


    “王爺下葬前,誰敢來驚擾一句,我就讓他陪葬。”


    平平淡淡一句,總算把這日的混亂局麵終結。


    碧簫累得不行,連哄帶勸送走聚來鬧事的百姓後又要招待登門致喪的客人,根本沒有時間顧及樓淺寒。好在樓淺寒是個沉穩安定的人,碧簫忙著,他便默默迴到前堂,雖未披麻戴孝,卻也如溫墨情一般跪在棺槨靈位前,一張一張燒著刺人眼目的黃紙。


    脾氣古怪的秋逝水是君子樓樓主,而慈祥和藹、對所有晚輩都關愛有加的定遠王,儼然是那些背井離鄉到君子樓中學藝子弟的父親。


    “許你傷心幾日,王爺下葬後,立刻給我恢複過來找出兇手。”最後一張黃紙丟進火盆,樓淺寒語氣平淡低道,而後起身離去。


    ※※※


    通往帝都的偏僻山路上,寬敞馬車裏三人同坐,掀起簾帳吹來的風令純白身影眉頭微皺,嘭地關上車窗。


    “定遠郡的風都帶著一股惡心味道。”


    “再有半個時辰就出定遠郡了,連大人想去別處轉轉散散心,還是直接迴帝都?”趙公公小心翼翼陪著笑問道。


    連嵩向後仰靠閉目養神:“迴帝都,去看看太子殿下折騰出什麽成果了。”稍作沉吟,連嵩忽而露出諷刺笑容:“言離憂不在頗有些可惜,但太子妃也是個不錯的棋子,打發無聊時間正合適,我倒有些不舍得把她交給太子了。”


    一聲驚惶低吟,坐在對麵的絹妃渾身戰栗,緊緊抱著身子縮成一團。


    連嵩睜眼淡淡一瞥,冷冷哼笑:“怎麽,怕我像對你一樣對待太子妃?放心好了,我隻喜歡看女人驚恐害怕的表情。太子妃遠比你這種窩囊女人強韌,就算把她吃掉也沒什麽感覺。說起來我更喜歡看她自以為是拚命掙紮反抗的舉動,很有趣,像是玩弄螻蟻一樣有趣,等到他們滿懷希望以為能翻身時再狠狠摁下去——拚盡一切想要逃離,死時卻連慘叫都聽不到,就這麽帶著絕望表情煙消雲散,是不是很好玩?”


    連嵩笑得肆意張狂,趙公公也陪著一起笑,笑容裏卻有太多太多畏懼、不自然。


    人命如螻蟻,或者連螻蟻都不如,於這白色惡鬼而言,唯有他的樂趣最重要。


    車行轆轆,兩側山景緩緩倒退,枯燥的行程讓連嵩愈發感覺無聊,抬起手,冰涼扳指貼在唇上:“趙公公,你可知道前晚夜裏孤水去做什麽了?”


    趙公公謙恭低頭:“連大人神機妙算、運籌帷幄,哪是奴才這豬腦可比的?自然猜不出大人的安排。”


    “趙公公最擅長明哲保身、見風使舵,算不得笨人。算了,索性直接告訴你,”連嵩忽地湊近趙公公,笑容陰冷古怪,“前夜,孤水按照我的吩咐,潛入定遠王府殺了定遠王。”


    趙公公渾身一軟,噗咚跌下座椅,麵色一瞬慘白:“殺、殺了、定……定遠王爺?!”


    “害怕麽?不過殺了個人而已,沒什麽值得震驚的。”連嵩又靠坐迴原來位置,漫無目的卷著發梢把玩,毒蛇般目光又轉移到絹妃身上,唇角勾勒出冷冷弧度,“還有你,可知道二皇子與言離憂的結局會如何?”


    顫抖不停的身子猛地一僵,絹妃抬起頭,灰蒙蒙眼眸裏滿是慌亂。


    “你說過……你說過的,你說隻要我按你的話去做,墨疏就可以和言醫官在一起……你說那樣做了墨疏就會開心啊!”


    “嗯,我的確這麽說過。”長而潔白的手指勾住絹妃下頜,拇指蛇一般在蒼白麵頰上遊走。連嵩笑容不改,卻隻看得出眼中無情:“可惜,那是騙你的,你這麽做隻會把言離憂逼上絕路,讓二皇子恨你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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