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塞之地貧窮艱苦,燭燈那種富貴人家才用得起的照明工具是絕對沒有的。言離憂從火頭軍那裏要了些菜籽油,使得營帳內油燈燃得更旺些,借著昏黃燈光一邊又一邊收拾溫墨情的行裝。


    事實上溫墨情的行裝很簡單,兩套衣衫一些幹糧,小布袋裏行走江湖常用的必備物品,外加不離手的長劍錢袋,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之所以一邊邊收拾沒完,完全是因為言離憂不知道除了做這些外還能幹什麽才能消磨時間,一個人在營帳中等溫墨情歸來,時間流逝總顯得異常緩慢。


    直至星滿河漢、營內鼾聲四起,等候的人才掀簾而入。


    “早些休息。”對抱膝而坐的言離憂一聲淡淡叮囑,溫墨情並沒有說其他話。


    言離憂深吸口氣,平整包袱推到溫墨情手邊:“要帶的東西幫你收拾好了,明早就走嗎?”


    “天亮啟程。”溫墨情沒有接過包袱,少頃猶豫後直接拉過言離憂手腕,兩個人的距離貼近許多。半倚著支撐營帳的圓柱,溫墨情攬著言離憂的頭輕靠自己肩膀:“時局亂著,難保連嵩不會派人到戍邊軍營來搗亂,凡事都要小心;我不在時切記遇事冷靜,保護好自己為優先,別一衝動又做出什麽不知死活的事情。”


    言離憂隻輕輕應了一聲,顯然沒什麽精神,靠在溫墨情肩頭時無論表情還是動作都十分不自然。


    越是無心的話越容易傷人。縱是溫墨情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思來想去卻不知道該怎麽解開言離憂的心結,有太多更重要的事讓他無暇顧及,也有些人,讓他心煩意亂無法集中精力麵對言離憂的低落情緒。


    “今晚留下吧。”突兀地,溫墨情把一閃而過的念頭低喃出口。


    言離憂愣了一下,又是一陣短暫恍惚,而後輕輕點頭,至於有沒有吭聲自己也記不得。


    無論是她前世所處的時代也好,又或者是如今身處的環境,言離憂並不認同未婚男女同居這種事情,哪怕對身邊的人來說她有著更為開明的想法,可實際上她始終是個偏向於保守主義的人。一路走來她也曾有過與溫墨情同床共枕的經曆,不過那幾次多半是因為客觀條件逼迫又或者未確定關係時的無心之舉,唯一一次溫墨情主動爬上她床榻也是出於玩笑,像這般飄蕩曖昧氣息的邀約……


    既不合禮法,也不是她能輕易接受的事,但此時此刻,言離憂不想拒絕——如她希望得到某種肯定答複一樣,溫墨情也需要某種證明吧?證明她願意為他付出,真心想要與他在一起。


    許是複雜表情過於明顯,該有不該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臉上,被溫墨情緊盯片刻後,一聲嗤笑低低響起。


    “想什麽呢,我可沒說要對你如何。”深吸口氣,溫墨情放手直起身子,揉了揉有些酸的肩膀,“沒成親之前我不會有任何非禮舉動,這點你大可放心。就算是再好色的登徒子,若是為了自己喜歡的女子也會規矩收斂的。”


    “你承認自己是登徒子了嗎?不愧是流氓,說起來毫不臉紅。”借著強嘴嘲諷,言離憂掩飾起緋紅雙頰。


    看著那道認真目光時她才驀地想到,溫墨情怎麽可能傷害她?


    他的謹慎,他的小心,讓他總是遠離疏忽犯錯的邊緣,所以他絕對不會像溫墨崢那樣在娶唐錦意過門之前就讓其懷上孩子,以尷尬的身份和狀態麵對世人嘲笑與指摘。


    經過這麽多風風雨雨,她最不該懷疑的人就是他才對。


    莫名地,心情一下子輕鬆許多,言離憂長出口氣,一腳跨出營帳:“我去告訴淩郗一聲,免得她等我到深夜還不睡。”


    “順便告訴她,晚上什麽事都不會發生,別抱著偷看想法在外麵吹夜風。”


    ※※※


    大淵曆朝曆代天子所居的壽康殿,近日來忽然冷清許多,沒有那麽多太監宮女排隊服侍,也不再有朝臣皇子跪拜求見的場麵了。


    晌午到傍晚,溫敬元一直處於渾渾噩噩的昏睡狀態,好不容易清醒些積攢點力氣,沙啞著喉嚨連叫幾聲卻無人迴應,過了好半天才見燕香長衫鮮豔、環佩叮當,踩著碎步緩緩走來。


    “燕香……給朕倒些水,朕喉嚨都幹了。”安心閉眼躺好,溫敬元懶懶吩咐道。


    “水?水不就在桌上嗎?皇上想喝自己倒就是,我又不是專門伺候人的奴才。”意料之外,燕香沒有如往常那般笑臉逢迎,反而寒著麵孔連連冷笑。


    溫敬元心裏一抖,猛地睜開眼半身撐坐,蠟黃臉麵轉向殿中抱肩站著的燕香,瞪圓眼睛怒氣衝衝:“放肆!你個賤人,竟敢在朕麵前口出狂言!來人!來人把這賤人給朕拖去掖庭!”


    掖庭有多可怕,宮中的女人們心裏都清楚,然而燕香並不害怕,反倒笑得更恣肆:“皇上再大點聲,看看喊多久才會有人聽見。哦,對了,趙公公就在門外,需要叫他進來嗎?這點小事,賤妾還是可以代勞的。”


    溫敬元倒吸口涼氣,這才意識到周圍靜得不像話,一種危險味道漂浮在寂寥的寢殿內。


    他的寢殿有這麽寂靜嗎?沒有他的允許,趙公公不是該攔住所有吵他安睡的人嗎?為什麽他咆哮半天,那些應該守在門外的奴才沒有半點動靜,連一句詢問都不曾有?


    經曆過同父異母兄長的排擠,經曆過前朝爾虞我詐的傾軋,又憑借無數手段登上皇帝龍椅,有著遠超常人閱曆的溫敬元並不糊塗,他知道,在本應由他主宰的皇宮中,有什麽異變正在發生,而這異變中最有可能成為犧牲品的人,正是身為皇帝的自己。


    龍威是不容侵犯的,溫敬元冷靜下來,悄悄握住藏在枕下的匕首。


    “你去把趙公公叫來吧,朕有事要問他。”


    突然變得平和的溫敬元反而讓燕香不知所措,遲疑少頃,提步走到門前拉開房門,與外麵的趙公公嘀咕兩聲,而後趙公公進門,竟也奇跡般站直了腰板,麵對高高在上的皇帝再沒有卑躬屈膝的奴才模樣。


    不祥預感在溫敬元腦中蔓延。


    咽了口口水,溫敬元故作平靜:“趙公公,朕躺得乏了,你扶朕出去走走。這一冬幾乎都躺在榻上,朕都忘記禦花園的雪景是什麽樣子了。”


    趙公公側頭看了眼門口,鼻子裏哼了一聲,捏著尖細嗓音陰陽怪氣道:“這不太合適吧?娘娘說了,皇上身子弱不能吹風,還是躺在榻上靜養為好。娘娘一片苦心皇上應該了解,所以就請皇上委屈委屈,多忍耐一些時日,等娘娘說皇上能走動的時候,奴才自然會帶皇上去好地方走走。”


    好地方?陰曹地府還是黃泉冥河?溫敬元自然聽得出趙公公話中不敬譏誚之意,強忍怒火凝神環視,心底愈發冰涼——透過虛掩的門,本應站著一排太監宮女的地方如今隻有一個身影,而那道身影他並不陌生,正是鳳歡宮專門伺候芸貴妃的太監小亭子。


    已是困獸了嗎?麵對絕境局麵,溫敬元並沒有徹底放棄希望,沉下臉色,又恢複帝王的九五之尊。


    “你們想造反?以為朕已經是個廢人,可以任人宰割了嗎?倘若你們現在悔過還來得及,念在你們沒有辛勞也有苦勞的份上,朕可以對你們所作的事既往不咎……”


    “皇上就別難為他們了,功勞苦勞暫且不提,他們心裏都怨恨著皇上呢,怎麽也該有個出出氣的機會。”甜膩嗓音伴著一陣馨香自門外傳來,溫敬元病軀一顫,緊握匕首的手掌氣得直抖。


    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多少個日日夜夜就是這個女人在他身下、耳畔嬌吟低語;也曾有無數朝臣上奏慷慨激昂,試圖提醒他莫要耽於女色貽誤國事。而他被蒙住了眼,竟沒有察覺備受自己寵溺的枕邊人竟是個蛇蠍毒婦,甚至一次次龍顏大怒衝冠隻為紅顏,直至這一刻那道柔媚入骨的身影帶著嘲諷而來才陡然醒悟。


    想要奪走他江山帝位以及性命的人,正是芸貴妃啊!


    “毒婦……你這毒婦!”溫敬元怒不可遏,以常人不可想象的速度,將全身殘餘力量凝聚於一刻,猛地握緊匕首衝向藍芷蓉。


    藍芷蓉不動不躲,神色倨傲地站在原地,而結果也如她所表現出的從容不迫一樣,那把匕首根本沒能傷及她分毫,遠在兩步之外就被打飛釘在茶案上。


    淺笑如魅,藍芷蓉優雅揮手:“孤水,下去吧,皇上已經是個廢人,也就逞一時之能嚇唬嚇唬人而已。”


    一襲冷風卷過,不等溫敬元看清將匕首擊飛的神秘人是誰,那道黑影已經挾著詭秘飄然離開。最後的體力與武器盡數遠離,溫敬元頹然地委頓在地,即便如此也沒有誰來攙扶他,燕香也好,趙公公也好,所有人都居高臨下無聲冷笑,麵上嘲笑表情如針刺骨。


    那是毫不遮掩的厭惡。


    “長芸,你想幹什麽?效仿南薑國媯後篡權自立為帝嗎?你隻不過是個貴妃,根本沒有資格染指帝位,別癡心妄想了!”溫敬元氣衝肺腑,重重喘息,語氣裏幾分氣急敗壞無可掩藏。


    “長芸?皇上真是病糊塗了,本宮早就說過,我不叫長芸。”懶懶坐在紅木大椅中,藍芷蓉魅笑陰冷,“至於什麽帝位,本宮根本不感興趣。哦,對了,順便知會皇上一聲,如今四皇子已經冊封為監國儲君,正在前朝代皇上處理國事,皇上以後再不用為那些瑣碎政務操心,安心在寢殿頤養天年吧。”


    溫敬元腦袋翁地一聲,一刹失去反應。


    眼前情況已明了,芸貴妃夥同趙公公、燕香等將他軟禁於壽康殿內,但溫敬元萬萬沒想到,最終得到好處的人不是芸貴妃也不是趙公公,而是四皇子溫墨崢!


    “你們……奸夫……婦……”


    溫敬元臉色灰白如死狀,激動情緒令得他語無倫次。然而這還不是所有異樣的全部,當如此緊張時刻,溫敬元竟然荒唐地感到饑餓口渴,萬分想要吞食狂飲芸貴妃親手做的餐食甚至超過怒火時,他猛地意識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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