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漸冷,餘暉斜上,房門緊閉的小屋內傳來平淡人語。


    “先帝在位時不思朝政,多年無視大淵邊陲戰亂令得民不聊生,尤其是南陲地區。南陲邊境瀚海六州緊挨戎胡汗邦,戎胡流匪連年進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每年都有數千百姓死於蠻夷鐵蹄之下。居於瀚海六州的百姓為保性命不得不背井離鄉,原本還算富庶安寧的瀚海六州漸漸荒廢,隻剩下少數老弱病殘守在故土等死。就在所有人都認為邊境要被戎胡吞占時,六州之中的辰州出現一支百姓自發組建的抗敵軍,反擊戎胡流匪接連獲勝,更令人驚訝的是,這支抗敵軍從統領到士兵,竟然是清一色的女子。”


    言離憂對淵國地理曆史的了解有限,提到許多年前的事情一片茫然,然而看溫墨情沉浸在往事裏的平靜表情,無論如何她也不忍心打斷詢問。


    “辰州百姓多為外族,當初得以在辰州安家完全得益於與朝廷的一紙約定。約定上許辰州六百裏地為這些異族人居所,相對地,當南陲邊境有戰事發生,這些異族人需拿起武器無條件奔赴沙場,守衛他們的家園,也是守衛大淵邊境防線。那幾年戎胡作亂,這些異族百姓中的男子無論老少都勇敢上陣,可他們隻是種田為生的普通人,根本抵不過戎胡那些身強體健的兇悍流匪,短短數月便被屠殺殆盡,辰州也就成了一個隻剩孤兒寡母的淒慘之地。”


    茶杯叮咚一聲響,是溫墨情想要倒杯茶潤嗓,卻因手指微顫沒能拿住而傾倒。言離憂想也不想,伸手輕按在溫墨情手背上,另一手提起茶壺倒滿杯推到他麵前。


    溫墨情沒有道謝,握住茶杯繼續著往事追溯。


    “飽受多年流匪洗劫的辰州遺民沒有放棄反抗,盡管家中已無壯丁,那些堅強的未亡人仍選擇了繼續堅守,其中一位失去父母的孤女成了她們的統領,帶著總計二百一十三名失去丈夫、孩子、兄弟姐妹的女子站到瀚海六州最邊緣,將戎胡流匪阻隔在大淵土地之外。”


    說到這裏,溫墨情頓了頓,喝了口茶後又沉默半晌才輕道:“那孤女的名字叫桑英,名動南陲時僅僅十九歲,亦是後來巾幗軍的副將,傳言中發動叛亂的領導者。”


    “桑英……”言離憂聽得過於認真,不覺念出這名字,忽而一抹悲惋。


    年僅十九歲就率領女子軍抗擊外敵、揚名天下,桑英定是個果敢而聰穎的女人,而就她目前所知寥寥線索,正是這個忠勇的女副將率領巾幗軍叛亂,後被前任淵皇派兵鎮壓。言離憂很想知道其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令得一個驍勇抗敵的女將變為叛將?又有哪些隱情才使溫墨情如此激動,直言不諱表現對巾幗軍的親近與維護?還有,這個叫桑英的女副將,是否與身世可憐的初九有關?


    言離憂輕抬眉眼,恰遇溫墨情墨色眼眸裏淡淡目光,那雙眼中包含的複雜神色讓她不禁心頭微動。


    這樣的溫墨情,渾身上下從裏到外,滿滿都是人情味。


    “在我八歲那年曾有幸見過桑將軍一麵,那時她不過二十一歲,已經是巾幗軍副將。”溫墨情似是沒有注意到言離憂迅速避開的視線,再度開口,語氣多了幾分感慨,“桑將軍是個很特別的人,個子很矮,膚色也不是中州人常見的黃,而是偏黑,在多數人眼中可算是個其貌不揚女子,可是她身上有種不同於常人的氣質,往往幾句交談就能吸引住對方,對什麽事都很樂觀,非常容易接近。不隻是我,幾乎所有認識她的人都說,桑將軍的美無關容貌,卻是那些傾國傾城的佳麗都無法望其項背的。”


    言離憂神色一僵,忽然聯想到什麽可怕問題似的幹笑:“我好像從沒聽你誇過誰漂亮,該不會……”


    古怪笑容下藏著的荒唐猜想並不難推測,溫墨情動情氣息一滯,微微皺眉不屑斜視:“少胡扯,腦子裏都在想什麽?那時我才八歲而已。”


    十七八歲就跟赫連茗湮牽扯不清,到了二十多歲更是閱曆豐富的滑頭一隻,八歲時喜歡上一位聰明勇敢的女將軍有什麽不可能的?考慮到溫墨情主動開口說自己的事萬分不易,言離憂強忍吐槽他的衝動故作認真,換來溫墨情更加不屑的淡淡一瞥。


    “我見到桑將軍時她已經嫁人,正因她的夫君與我師父相識,我才有幸結識他們——她的夫君就是巾幗軍主將,彼時隻有二十三歲的梁侯次子,童如初童將軍。”


    “又是個青年將才,這一家當真搭配。”言離憂一聲感歎,見溫墨情說得有些倦,再倒杯茶主動問道,“後來怎麽樣?你說桑將軍的確有率兵反叛,那麽她與朝廷為敵時,童將軍站在哪一邊?”


    這個問題讓溫墨情沉默許久,直至言離憂懷疑自己是不是問錯問題而坐立不安時,溫墨情才緩緩開口。


    “桑將軍帶著巾幗軍大鬧瀚海六州是在我初遇他們夫妻兩年之後,那段期間我正與童將軍在一起,就在帝都皇宮之中。”堪比最濃夜色的眼眸狠狠一沉,溫墨情的語氣也隨之冷冽,“不同的是,我站在牢門之外,而童將軍……他一個人躺在死牢裏。”


    言離憂倒吸口氣:“死牢?!”


    “不用這麽驚訝,曆朝曆代皇帝誅殺有功之臣十分常見。別說童將軍不過是侯門庶子、區區一個四品初授揚武將軍,就算是正一品大將軍也有不少因失職被廢甚至滿門抄斬的先例。”


    “那童將軍獲罪的原因是什麽?我猜不會是桑將軍起兵叛亂吧?若是說桑將軍因童將軍獲罪才與朝廷對立倒有可能。”


    如果是童如初因桑英反叛而獲罪,那麽很難解釋為什麽身為巾幗軍主將的他當時會在帝都而不是南陲軍中,況且桑英也沒理由放棄抵擋外敵去與朝廷作對。言離憂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便脫口而出,說完才發覺自己並不了解當時情況的基礎上所作判斷實在唐突,好在溫墨情並沒有追究,反而點點頭肯定了她的判斷。


    “當時誰也沒想到,童將軍被急召迴帝都當夜就被先帝以貽誤戰機等罪名打入死牢。桑將軍想盡一切辦法也無濟於事,再聽人說童將軍在死牢中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情急之下便動趕去帝都的念頭,可是還不等她有所行動,已經有人先一步挑起巾幗軍將士們激動情緒,與朝廷駐兵發生衝突,等朝廷一道聖旨下來,桑將軍想不反也不行了。”


    溫墨情在陳述時表現得十分平靜,然而言離憂敏感地嗅出在他平靜之下潛藏的憤怒,心中疑惑愈發深重——假如溫墨情與桑、童二人隻是泛泛之交,完全沒必要如此生氣,如他所說,曆朝曆代被帝王誅殺的功臣良將有的是,何至於對其中一個特別惱火?


    猶豫再三,言離憂還是沒有選擇直接發問,仍把交談重點放在昔年抗守邊陲的武將夫妻身上:“桑將軍這邊無疑是有人故意挑唆,但童將軍迴帝都這件事上,是不是有失謹慎?按理說作為戍守邊陲的主將,童將軍應該對先帝將他召迴帝都的理由加以揣測,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不管是文臣還是武將都該懂得。”


    “當時的情況,根本沒有揣測的餘地。”出與言離憂意料之外,溫墨情在迴答她時沒有冷然或者氣憤表情,隻有一抹苦澀到極點的笑容,“先帝召童將軍迴帝都的借口是為他著想,那時童將軍正麵臨著被凍傷奪去雙腿的危險,而害他陷入危險之中的人,是我。”


    言離憂一瞬啞然。


    從溫墨情見到銅烙、提起巾幗軍三個字開始,她一直對他眼中複雜感情感到費解,總覺得裏麵包含某種他從未表露過的心緒,及至溫墨情苦笑著說出童如初與他之間關係,言離憂才恍然大悟,終於明白那抹難明的感情是什麽。


    自責,以及深感無力的愧疚。


    曾以為他最是冷漠無情,而今陡然發現原來在他心底有著那樣深不可觸的傷口,那是比赫連茗湮對二人感情的背叛更加痛苦、更無從抹消的疤痕,無可挽迴,無可更改,將會延續一生一世。


    “我知道這種時候再怎麽安慰都無濟於事,但在我看來,不管那時發生過什麽,你一定不是故意害童將軍遇險的,隻能說世事無常,造化弄人。”


    言離憂咬了咬下唇,始終覺得自己的安慰蒼白無力,可是除此之外又想不到還能說些什麽。溫墨情半天沒有迴話,言離憂不知道他是在難過還是在為她不明情況自以為是的安慰生氣,呆呆坐了半晌,忽而伸出雙手覆在溫墨情緊握的拳頭上,眼神真摯得近乎透明。


    “你覺得我虛偽也好,是在奉承也罷,我隻是想告訴你,我眼中的溫墨情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雖然你總是冷著臉一副疏遠態度,也會對厭恨的人無情出手,可是你在青蓮宮時給了我一條生路,一直幫我、照顧我,所以我才能活到現在,能夠在你身邊聽你說過去的事;如果你還想為童將軍的事自責下去,那就帶上我吧,既然他救了你而你又救了我,我也該為他做些什麽才對。”


    房中又是良久無聲,靜到仿佛時間凝結,以至於溫墨情再開口時,突兀得直教言離憂心慌意亂,更想一耳光朝溫墨情抽去。


    “你若覺得我是個好人,下定決心非我不嫁,我不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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