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離憂沒想到這麽快就要離開定遠郡,雖說之前也沒打算在此久居,突然之間被告知要同去安州,還是免不了有些意外。


    離開之前言離憂又去了一趟定遠王府為溫墨鴻診病,令她欣喜的是,溫墨鴻的症狀比她預計中恢複得更好,在碧簫堅持不懈的按摩鍛煉下,溫墨鴻殘廢多年的手指漸漸能夠動彈,雖然還不能抓握東西,至少循著聲音指點某個方向完全沒問題。


    或許是覺察到自己的變化心裏生出些希望,溫墨鴻的臉上也多了幾分明朗少去幾分沉鬱,言離憂離開時,溫墨鴻慢慢好轉的喉嚨裏擠出幾聲沙啞怪調,碧簫說,那是他在向言離憂道謝。


    言離憂感慨萬千,她多希望溫墨鴻能夠恢複健康,如常人一般行走、說話、微笑,那樣他和碧簫就可以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婚事,從此幸福相依、白頭到老,不必像她一樣漂泊不定,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歸宿。


    “如果師兄能把她娶進門就好了,他們兩個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為了能繼續照顧方有起色的溫墨鴻,碧簫並沒有隨言離憂和溫墨情一同去安州,望著二人並肩離去的背影竟覺得有些心急期盼,可是她也明白,除了那二人首先要互訴心意走在一起外,之後還要過定遠王這關,甚至是看不見動不了卻有著異常靈敏聽覺的溫墨鴻這關。


    長出口氣搖搖頭,碧簫忽然感覺到手背上一抹溫熱緩慢移動,驚訝低頭,居然是溫墨鴻伸出手指費力地在她手背上劃著。


    “墨鴻?”倒吸口氣翻過手掌,碧簫將手心貼近溫墨鴻指尖努力伸平,過了許久方才看明白溫墨鴻在她手心劃的是什麽。


    那是個“青”字。


    狂喜的心被高高吊起,喜悅猶在,卻平添七分憂慮。


    “墨鴻,你……你知道她是誰了?”碧簫盡可能小心翼翼試探道。


    溫墨鴻僵硬地點點頭。


    言離憂與溫墨情在一起時總忍不住吵鬧鬥嘴,碧簫一直擔心溫墨鴻聽到言離憂的聲音會聯想到青蓮王,沒想到擔心成真,千防萬防,溫墨鴻還是覺察到了。


    碧簫一陣心悸。


    這是否證明,言離憂真的就是青蓮王本尊呢?畢竟兩個人容貌聲音完全相同的可能實在是微乎其微。


    初時溫墨情考慮到如果言離憂真的是青蓮王會教溫墨鴻情緒激動,為了兄長著想放棄了用聲線來判定青蓮王真偽的方法,而現在,無論是溫墨情還是言離憂都已經不願繼續追究身份一事,即便這種心思未曾說出口,二人都在下意識避諱,是而碧簫也十分猶豫到底要不要告訴溫墨情。


    手心溫熱再次落下喚醒碧簫沉思,隻見溫墨鴻露出一種怪異表情,又在她手心寫下二字。


    不是。


    碧簫愣住:“不是?你是想說她不是青蓮王?”


    溫墨鴻表情猶疑,點點頭又搖搖頭,似是自己本就拿不準主意,最後竟有些發急,喉嚨裏一聲嘶啞悶響,搖頭寫下最後兩個字。


    不,恨。


    歲月悠悠,光陰數載,昔日友人都已成家立業、娶妻生子,而本該作為世子擔當家國重任的溫墨疏卻癱在椅中不見天日,這些年來,他的心裏種下多少恨,又埋藏了多少絕望的怨?碧簫是個健全人,她做不到設身處地去揣測溫墨鴻的心思,做不到感同身受,溫墨鴻又無法清晰準確表達出自己的想法,所以那簡簡單單的“不恨”二字到底是什麽意思,碧簫是猜不透的。


    是指言離憂並非青蓮王,所以他覺得沒必要怨恨嗎?還是說溫墨鴻知道那個為自己診病的女子是青蓮王,卻也是弟弟心愛之人,所以甘願放棄那段刻骨仇恨?抑或是經年累月的病痛已經將他的怨氣耗竭,連憎恨的心力都不再有?


    答案是什麽無從猜測,然而碧簫清楚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溫墨鴻沒有放棄生活,他正在一步步、一點點走出陰影——否則,他怎會用那隻無力的手握住她手掌,又怎會在寂靜昏暗的房中對她露出像是微笑的表情?


    碧簫緊緊迴握那隻微涼手掌,蹲在癱坐的溫墨鴻身前將頭枕在他膝上。


    誰是誰,誰錯誰對,這些都不再重要,隻要他還活著,她的世界就是美好的。


    言離憂和溫墨情走得太急,遺憾地錯過了定遠王府房內令人欣喜動容的一幕,盡管如此,溫墨情還是有些煩躁地向鍾鉞抱怨著走晚一步,以至於將要出城門時與帝都趕來的馬車撞了個正著。


    溫墨情不喜歡乘馬車,一來窩在裏麵不自在,二來也嫌馬車太慢耽擱時間。不過他忘了考慮馬車的一點好處——別人看不到馬車內坐著誰,車內的人卻能透過車窗狹窄縫隙將外麵看得一清二楚,因此當溫墨疏的喊聲在背後響起時,溫墨情突然有種衝動,想要把剛剛交錯而過的馬車拆掉,更想給言離憂帶個麵紗,或者幹脆把她藏進自己懷裏讓別人再看不見。


    本來言離憂等人已經和溫墨疏所乘馬車迎麵錯過,言離憂也沒有發現車上的人是誰,是溫墨疏無意中看見日思夜想的熟悉身影後不顧一些跳下馬車,一邊跑著追趕一邊聲嘶力竭唿喊才令幾人勒馬佇足,齊齊迴望。


    那一刹心裏的五味雜陳難以言表,言離憂隻感覺腦子轟地一聲炸開般,瞬間失去反應。


    她可以強顏歡笑裝作漠不關心,可以斬釘截鐵告訴溫墨情自己不會再迴到溫墨疏身邊,也可以一次次不停提醒自己要果斷、要堅定,可是當熟悉到死的聲音再一次響徹耳畔,當沉澱在心中揮之不去的身影又一次出現時,一切偽裝都被摧毀,消失。


    想見他,想問他為什麽,想告訴他,自己的心有多痛。


    溫墨疏的身體十分糟糕,對常人來說輕鬆的數十步狂奔於他而言近乎要命,也沒有哪個人見過堂堂皇子會有如此不顧形象的舉動。幸好言離憂及時停下,迴頭,又趕在溫墨疏體力耗竭險些踉蹌撲倒時奔至他身旁,這才沒讓溫墨疏成為大淵曆史上第一個跑死的皇子,也沒讓言離憂幾乎忍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


    看他拚命如斯,她的心比撕裂還疼。


    情殤最怕見麵,見麵就會動搖。


    溫墨情端坐馬上冷冷遠望狼狽的溫墨疏,視線掠過旁邊緊緊攙扶的言離憂時多了幾分無可奈何,提馬走近二人,丟下淡而無味的一句話後徑自走開。


    “我在前麵等你,半個時辰後你若不來,我就自己去了。”


    言離憂遲滯片刻,僵硬地點了點頭。


    夜淩郗本打算代替碧簫與言離憂一同去安州的,這會兒見半路殺出個溫墨疏,一時間也拿捏不準言離憂心思,歎了一聲“你自己看著辦”後也騎馬離開,不遠不近地閑遛。


    已經做好計劃的行程,從初始就因溫墨疏意外出現被打亂,言離憂對溫墨情和夜淩郗心存愧疚,低著頭半天也沒一句話。


    她是想要逃離的人,沒什麽可說的,溫墨疏卻不能保持沉默,強忍口中腥甜血氣低道:“離憂,跟我迴去吧,聯姻的事都已經處理妥當,皇上對你也沒打算追究。我知道自己做了些讓你傷心的事,我會盡力彌補,還有很多很多話想要對你說……”


    “我也有很多話想對殿下說,但不是現在,也不是在皇宮裏。”言離憂深吸口氣,與溫墨疏四目相對時,眼眸裏一片沉靜,“離開皇宮之後我想了很多,越來越明白為什麽楚公子當初會有那樣的勸告。我對殿下不是不喜歡,隻是這份喜歡與殿下對我的喜歡不同,摻雜了太多連我自己也挑揀不幹淨的因素。我知道這樣一走了之很過分,但我真的想出去走一走、散散心,等到平靜下來之後再去想那些現在還想不明白的問題。”


    言離憂沒有把話說死,隻說想要離開一段時間,至於什麽時候迴來、還會不會迴來,全都是未知疑問。溫墨疏很想追問下去,然而他了解言離憂的執拗,他不願去與她的固執爭鋒,那樣隻會兩敗俱傷。


    “也好,這段時間你在宮裏的確受了不少委屈,是我疏忽了。”溫墨疏牽強淺笑,似不經意瞭望溫墨情離去方向。過了半晌,氣喘籲籲的溫墨疏終於能站直身體,笑容明朗了些卻依舊不太自然:“雖然不清楚你要去哪裏散心,不過有世子在應該沒問題,沒有人比他更適合當好護衛。如果方便的話記得寫信迴來,不管怎麽說,你不在身旁我還是會擔心的,好嗎?”


    言離憂笑笑,輕輕點頭,略顯蒼白的臉頰上淡淡笑容竟比溫墨疏更加艱澀。


    她多想告訴溫墨疏自己不會再迴到陰仄森冷的皇宮,但她沒有那份勇氣,她害怕看到溫墨疏失望神色,那是比在她心上刺滿傷口更疼痛的酷刑。


    也許,當她變得更堅強時,就會有勇氣開口了吧?


    “殿下要照顧好自己,像這樣不要命跑動以後萬萬不可了,平時要聽高醫官和楚公子的話,不要太勞累,這樣……”言離憂忽而哽咽,別過頭用力深吸口氣,拚命讓自己笑得燦爛,“殿下平安無事,這樣我才能安心。”


    倘若這是最後離別,言離憂想留給溫墨疏一張笑臉,而不是被風吹幹的淚痕,就如同他投映在她心裏的模樣,總是那般溫暖柔和的,哪怕在最深最冷的夜裏想起也能帶來一縷光明。


    時節已入夏,定遠郡常年不斷的風漫卷天際,幾許青絲蕩漾未落,被溫墨疏突如其來的擁抱卷進懷裏。


    言離憂聽得真切,耳畔他呢喃細語,溫柔得叫人心碎。


    “我等你,不管多久都會等下去,直到我死。離憂,記得我說過的話,我溫墨疏此生此世,隻會娶你一人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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