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陲往往是一個國家最荒涼的地域,在經曆兩個月的軍旅生涯後,言離憂幾乎把安營紮寨、野火生炊視為最艱苦的生活,直到溫墨情把她領到一片樹林中,指著地上鋪的單薄毛氈輕挑眉梢:“要麽睡這裏,要麽睡樹上,自己選。”


    “有房子不住,裝什麽瀟灑大俠?”


    吃過飯後,溫墨情直接把言離憂載到小鎮外,言離憂還以為他想趁夜繼續趕路,誰知道竟鬧這麽一出,來什麽露宿。荒郊野嶺又是孤男寡女,最糟糕的在於對方是溫墨情,言離憂實在不想在擔憂中一夜無眠,自然滿腹抱怨。


    溫墨情拴好馬,攏起枯枝幹草燃了一堆篝火,悠然地坐在毛氈上:“一個小鎮能有飯館就不錯了,你還期望誰特地為你建間客棧?勞煩記住,你現在是半逃命的身份,不是朝廷欽差大搖大擺來巡察,謹慎行事,安全為上。”


    話倒是沒錯,隻不過露宿這種事感覺太淒涼。


    言離憂不情不願坐到毛氈另一端,盡最大可能遠離溫墨情,溫墨情也懶得理她,自顧烤火取暖。過了片刻,言離憂終於想起還有比較重要的事情要做,遲疑少頃後取出藥瓶晃了晃,帶著些許試探意味:“需要幫忙麽?”


    “傷在背上,你說需不需要?”


    溫墨情毫無顧忌,爽快地解開衣衫把寬厚肩背露出,靠近左肩地方一道約莫兩寸長的傷口赫然展現言離憂眼前。


    先前在軍營時,溫墨情換過衣衫也簡單處理過傷口,這會兒傷口雖不再流血卻未愈合,微微翻起的皮肉猙獰可怖,讓言離憂不禁皺起眉頭。醫者仁心,盡管她並非醫生大夫,可是每次看到有人受傷、生病都會禁不住想要伸手幫忙,何況溫墨情是為救顧家村才受的傷,算起來她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拔去木塞將藥粉倒在掌心,言離憂小心翼翼在溫墨情傷口上細細塗抹,偶爾不小心碰觸到翻起的皮肉,溫墨情抖也不抖一下,她卻心慌得不行。


    “疼不疼?”


    “不疼。”


    “真不疼?”


    “不疼。”


    “又碰到了……不疼嗎?”


    “你哪來那麽多廢話?”


    被問過無數次“疼不疼”後,溫墨情終於忍無可忍,拉起衣衫穿好,一把奪過言離憂手中藥瓶:“用不著你幫忙了,太煩。”


    “好心好意幫你,你還一堆抱怨,狼心狗肺。”言離憂也不是逆來順受的脾氣,見溫墨情不知好歹,索性退到一旁不再理會,抱著膝蓋沉默靜坐。


    燃燒的枯枝腐葉劈啪作響,篝火傳來陣陣光亮與暖意,隻是要抵擋夜的深寒,那點遠距離的熱量是不夠的。言離憂輕手輕腳往篝火邊靠了靠,離溫墨情又近了些,看他並無反應便又湊了湊,小片刻過去,幾乎是與溫墨情並肩而坐了。


    “我以為你會堅持留在那村子。”


    溫墨情的話音突然響起嚇了言離憂一跳,定了定心神,下頜輕輕抵在膝蓋上,語氣些許黯然:“我很想留在那裏,卻也明白留下隻會給他們帶來危險和災難。他們好心救我,我總不能為貪圖安逸害了他們。”


    “不錯,還算比較理智,知道自己是顆燙手山芋。”溫墨情的話多少帶些嘲諷意味,但並不濃重,無心懶散之意更多一些,“我留了兩個活口放走,他們會向主子說明你已經不在那個小村子裏,以後應該不會有人去搗亂——這個,有人托我轉交給你。”


    溫墨情遞來一樣東西,言離憂低頭看去,心口一酸。


    那是顧連山帶著的姻緣繩,與她手腕上帶的幾乎一樣,隻是琥珀石顏色不同,她的顏色偏茶色,而顧連山那顆,是更暖一些的赤紅色。


    言離憂沒有接過姻緣繩,反倒把自己腕上那條輕輕解下,與溫墨情手中的綁在一起,而後在樹下挖了一個小洞放進去,蓋上土後用力拍實。長出口氣拍去手上泥土,言離憂迎著溫墨情意味深長目光坐迴到毛氈上,沒有傷感痛苦,隻有一抹清淺笑意。


    “算是割恩斷義?”溫墨情撐著顴骨側目。


    “本就沒有什麽姻緣,拿得起放得下,隻要知道他平安無事,我就安心了。”


    不起波瀾的語氣讓溫墨情有些意外,添了把枯葉,讓篝火燃燒得更加旺盛。火光映紅言離憂側臉,恬靜平和,溫墨情也不由隨著那抹溫熱緩和了語氣:“想不到才短短十幾天,你就把自己嫁了出去,為的什麽?”


    “他心地善良,對我好,又是真心真意,為什麽不嫁?”言離憂反問,眸子裏一片柔和亮澤,“我不像你們,心裏放著許多權謀勢力等等,我隻想找處寧和之地安度此生,有個真心待我的人,有份平平淡淡的生活。”


    “在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做個瀟灑快活之人,誰不想如此?可你隻想著自己偏安一隅,有沒有想過天下蒼生如何?那些無法逃離生養之地的百姓,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熱裏的平民,他們何嚐不想過太平盛世?有些責任,該你擔起的就必須擔起——我不是指青蓮王,而是你,屬於你的責任。”


    溫墨情忽而變得嚴肅,依稀有幾分對言離憂的指責之意,言離憂自然不願接受,迴望去,眉心倔強點點:“我隻個被當做青蓮王的無關之人,憑什麽要我承擔那些東西?你願意當英雄自己去當,別把我也算成無私豪傑的一份子,我沒那麽偉大高尚。”


    氣氛因著各自不同的觀點僵住,溫墨情皺眉盯著言離憂看了許久,隨後一聲輕歎。


    “那時你也聽見皇上所說,傳國玉璽不知所蹤,極有可能是青蓮王所為。”


    “那又如何?他不是依舊當他的皇帝?”


    溫墨情忽略掉言離憂的不滿語氣,臉色愈發凝重:“先帝沒有立詔傳位,如今皇帝的帝位名不正言不順,倘若先帝的皇子們知悉傳國玉璽不翼而飛,很有可能將此事推在皇上身上。屆時先皇皇子起事,好不容易平定下來的朝政又要動蕩,諸侯紛爭,天下大亂,將要因此遭受牽連的黎民百姓何其之多?既然你能為一個小村落的村民向我求助,想必更不會忍心看天下蒼生受苦受難,隻是你到現在仍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價值而已。”


    這番話把言離憂堵了個啞口無言。


    溫墨情的意思簡單明了,她能舍棄自己安全拜托他去救顧家村村民,說明她心有善意,所以對比更加廣大的淵國百姓,她也該放棄個人恩怨或者理想,為拯救黎民百姓的事業奮鬥終身,而且有些事情隻能她去做。


    好大一頂高帽,又沉又重。


    靜了半天,言離憂的火氣沒那麽濃了,歎口氣縮了縮手腳:“至少你該告訴我需要我做什麽,免得我像隻沒頭蒼蠅一樣,要幹什麽都不知道。”


    溫墨情瞥了一眼瑟瑟縮縮的言離憂,漫不經心解下罩衫披在她背上。


    “先前我是打算獨自調查玉璽和青蓮王身份,所以才要求皇上把你交給夜將軍帶到邊陲,以為這樣你就能遠離一些勢力的威脅,沒想到那些人竟會追到這裏,這個辦法定然不能繼續了。”


    一種特別味道自溫墨情衣衫上傳來,言離憂抽抽鼻子,試圖辨別那種味道來自哪種香料,正費腦想著,一記響指在耳邊炸響。


    “專心聽我說。我先帶你迴宮,盡可能向皇上為你爭取些自由,之後你要隨我到安州追查青蓮王身世以及玉璽下落,若是這些任務都能順利完成,或許你還有機會過你想要的安穩日子。”


    溫墨情開出的條件聽著不錯,言離憂卻猜得到那必將是充滿危險坎坷的路程,還要有多少暗殺埋伏在前方等待,根本無從預料。


    可是,她有選擇的餘地麽?


    言離憂視線移到熊熊燃燒的火焰上,幾隻飛蛾在半空跳躍舞蹈,而後於火光中驀然消失,隻留下朦朧殘像。抓緊溫墨情的罩衫把自己包裹住,伴著那抹特有的淡雅味道,言離憂茫然發問:“為什麽你那麽在乎別人的死活?天下又不是你的,是為了彰顯自己的正義還是其他什麽原因?”


    溫墨情不習慣總是被人提問,尤其是問到這種難迴答的問題時,所以他沒有中規中矩把答案告訴言離憂,而是向後仰躺在毛氈上,枕著手臂閉上眼。


    “有些事情你沒必要知道,對你沒好處,如果你還想過安寧日子的話。”


    言離憂聳聳肩,並沒有鍥而不舍追問的打算。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隱私,像溫墨情這樣有著多種身份的人更不缺少秘密,言離憂也隻是隨口一問,完全沒有得到迴答的期盼。不過對於某件事,言離憂始終有種不問不快的感覺。


    “溫墨情,”側過身向後看去,言離憂朝準備休息的溫墨情皺皺眉,沉吟少頃繼續道,“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把我和青蓮王區分開的?不再懷疑我了麽?”


    溫墨情翻了個身,背對言離憂,過了半天才開口。


    “你不像她,一點都不像,而且我剛得到的某些消息或許能解釋你與青蓮王的奇妙關係。”


    言離憂心頭一動,撐著胳膊湊到溫墨情旁邊:“什麽消息?別吊胃口,吊胃口的人最招人厭惡。”


    “不肯告訴你的話又何必說這些?”溫墨情睜眼轉身,看到言離憂近在咫尺的麵容愣了愣,側過頭遮住眼睛,“深更半夜,孤男寡女,離我遠些可好?我很珍惜自己的名譽。”


    如果不是清楚自己不是溫墨情對手,言離憂真想掄起胳膊抽他幾個耳光,論說話陰損,溫墨情可謂是首屈一指、登峰造極了。


    見言離憂負氣閃到一邊,溫墨情悄然挑起一抹淡笑,而後立刻恢複鄭重神色。


    “我去安州期間遇到過一個乞丐,他還記得當年青蓮王第一次出現的情景,他說那時青蓮王身邊還有一個女子,與她容貌極其酷似。我在想,你會不會就是那乞丐口中與青蓮王酷似的女子?如果是的話……也許,你隻是與青蓮王血脈相連的某個親姐妹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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