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區的空氣安靜得不可思議,就像被刻意安排了一般,又或者隻是暴風雨前的平靜,這在平常是不可想象的。眾人不敢耽擱,趕緊走過這段是非之地,從船舷處的樓梯上到了第三層,又摸索著找尋牢籠所在的位置。他們並沒有花費太長的時間,因為美麗安吉的嚎哭聲足以穿透好幾層封了蜜蠟的木頭牆壁。隻是順著聲音行進,他們便找到了監牢,奇怪的是,這裏沒有一個守衛,梅納德上尉正捂著耳朵躺在一旁,旁邊的美麗安吉在鬼哭狼嚎。


    “上尉,是我!”阿爾使勁敲了敲囚牢的欄杆,但是上尉似乎沒有聽見。


    “他也吸入了致幻粉塵。”阿爾向其他人解釋道,“大概因為這樣,他才如此頹唐……”


    “我看不見得。”克勞說著,拿起旁邊的一隻椅腳,使勁敲了敲美麗安吉的牢房欄杆。美麗安吉停止了唿叫,期待地望著克勞。


    “科倫大人想通了,是嗎?”她急促地問道,十分期待卻又害怕知道答案。


    “你再吵吵鬧鬧,我就叫處刑人艾倫來把你皮剝了!”


    美麗安吉倒抽一口冷氣。


    “處……處刑人艾倫?我在倫敦看……看過他的表演……不,科倫大人不能這樣對我!”


    “既然知道他的厲害,那就閉上你的大嘴!”


    美麗安吉乖乖地閉了嘴,甚至連哭泣都不敢發出。克勞陰沉地走開了,發現夏洛蒂正瞪著他。


    “你這樣子可真像個野蠻的獄卒。”她指責道,


    “那又怎麽樣?”克勞沒好氣地說,“趕緊走吧,你不是很趕時間嗎?”


    夏洛蒂似乎受了打擊,她張口想要說些什麽,最後卻高傲地閉上了嘴。


    “好吧,我們現在得把梅納德弄醒。少了怪胎安吉的嚎叫,這大概容易些,隻要……”


    克勞正說著,門突然被打開了。所有人都抄起了武器,在目睹來者以後,又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唿吸。


    “又是猛獸蓋伊!”阿爾驚唿。


    來者正是蓋伊,他渾身是血,跌跌撞撞地步入牢房。鐵麵具下的眼眶裏依然隻剩下泛紅的眼白,看不見瞳孔。他的嘴巴大張的,但並非是在喘氣,而是因為物理上的疼痛而無法閉合。他遭受了莫大的折磨,似乎就連行走也是被強迫著進行,而無關他那遲鈍的痛覺神經所發出的陣陣悲鳴。


    “瞧啊,先生們,這是我最完美的傑作!”蓋伊的身後傳來了聲音,緊接著,處刑人艾倫高舉著鞭子和鎖鏈,興高采烈地走了進來。


    “啊?”他看著阿爾和克勞等一幹人等,陷入了短暫的茫然。


    “哦!你們一定就是那些所謂的‘老鼠’吧!”


    他語氣中透著惡意,臉上帶著玩弄的笑容,目光從一個人跳到另一個人身上。


    牢房裏的美麗安吉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慘叫,那是從不安到恐懼不斷波動的情緒,是一個瀕臨崩潰之人所能發出的超出人聲的絕響。這聲音令所有人都不忍聽聞,就連昏迷中的梅納德也皺起眉頭摳了摳耳朵。


    “媽的,這是誰在鬼叫。”這聲抱怨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由於安吉的叫聲實在太過刺耳,阿爾無法很好判斷抱怨的來源。


    而眼下,處刑人艾倫卻完全不受影響,他配合著美麗安吉的尖叫而提升了嗓音,以確保人們可以聽見他的聲音。


    “我說,你們見識到我的傑作了嗎,瞧瞧這身板,看看這眼神!”


    他興高采烈地緊了緊手中的鎖鏈,蓋伊痛苦地呻吟了一聲。阿爾這才注意到,艾倫的鎖鏈仍連接著蓋伊的身體,隻是這一次並非纏繞在其手臂,而是用鐵鉤穿透了他的琵琶骨。


    阿爾打了個寒顫,差點嘔吐出來。


    如果這也能稱為傑作,那其作者一定是殘忍無情的變態。


    “是的,是的。”艾倫閉上眼,滿意地點了點頭,就好像大家都同意他的觀點一樣。當然,夏洛蒂等人的感受都與阿爾一樣,而公會的人們則更不掩飾厭惡的表情。至少在這間房子裏,沒有人會欣賞艾倫的作品。


    “啊,這過程的確有些艱難。他並非是溫順的兔子,你們看得出來吧!”艾倫故作天真地問道,指望能得到答複,最好是有人能誇他不畏艱難的努力。


    他等了一會,依然沒有答複。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些。


    “當然,我從不指望所有人都能理解鮮血的藝術,就算是肖恩大人,也不懂其中的奧妙……不過,很可惜,我對你們不能像對待肖恩大人那樣寬容……畢竟,你們還是科倫大人的要犯呢。”


    “等等。”夏洛蒂馬上說,“我們是一夥的。”


    艾倫眯著眼睛打量著夏洛特,那眼神深邃,看不出動機。


    “一夥的。”他重複道,比起疑問,更像是在一字一句記下欺詐的罪行。


    “是的。”夏洛蒂有些慌張地看了克勞一眼,“我們也是肖恩大人的部下,我們都反對科


    倫……”


    沉默,然後艾倫笑出了眼淚。


    “雖說肖恩大人有些老糊塗了,可也不至於讓一群老鼠來幹事!瞧瞧你們的德行,胖的瘦的、男的女的,哪有一個像為官家辦事的?”


    “你也不像是個正經的官家人。”克勞沒好氣地說。


    “正……正因為我們不像為官家辦事的,所以肖恩大人才選中了我們。”夏洛蒂硬著頭皮說下去,並用慍怒和求助的眼神望了望克勞。“我們沒有編製,在倫敦塔裏也隻是打雜的……我是洗衣服的,艾倫大人的衣服,一直都是我洗的。”


    “那可難為你了,每一次都搞得那麽多血。”艾倫幽幽地說,不知是試探還是開玩笑,夏洛蒂選擇不作迴答。


    “可惜,如果是在昨天,我大概會信你們的鬼話。”他望了望天花板,自認風趣地說。“隻是今天,有幾隻老鼠鑽進了我的房間,聽到了我與肖恩大人的談話。我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把可能存在的危險滅殺……”


    夏洛蒂退後了一步,連帶著眾人都退後了一步,但這時候大家反而平靜了下來,既然衝突不可避免,那麵對的比猛獸蓋伊還要可怕的處刑人,他們除了殊死一搏外,別無選擇。


    “信不信由你,但是傷害了我們,你的性命也堪堪走到盡頭了。”克勞突然說道,用的是一種滿不在乎的語氣。


    艾倫的笑容僵滯了,他不喜歡有人不按他的套路說話。


    “我的性命堪憂,你什麽意思?”他問。


    克勞歎了口氣。


    “至少有三名軍官——不包含這位梅納德上尉——可以為我們作證,證明她的確是肖恩大人的部下,而我不是,我直接服務於盧克卿。我不會告訴你那些軍官的名字,但隻要你敢動我們,那絞刑架將成為你的歸宿。”


    他看著艾倫瞪大的眼睛,輕蔑地笑了起來。“我為什麽敢這麽說?但凡跟過肖恩大人的人,都應該知道處刑人艾倫是一個無法容忍抗令的人,偏偏我卻硬要和你對著幹,為什麽?因為我知道你的本性,老實說,你在這艘船上聲名狼藉,就連肖恩大人也頗為不滿,有時候我簡直懷疑你是收了科倫的好處!”


    “胡說八道!”艾倫激動地反駁,“你憑什麽說我違抗了肖恩大人的命令?你憑什麽?”


    “就憑最終是我來完成你的工作,給你擦屁股,你這白癡!”克勞惱火地嚷道,當然,他的憤怒主要歸結於波叔,但是艾倫的確被鎮住了。


    “肖恩要你去通知暗區的幾個軍官,以等待時機反抗科倫,但瞧瞧你做了什麽?你為了自己尋樂子而去追那幾隻老鼠,玩到興頭便忘記了肖恩大人的命令!你說這不是抗命嗎?你以為我為什麽會找來三個軍官替我作證?因為正是我,去做了本該由你幹的活,蠢材!”


    艾倫的臉色由白變紅,再由紅變紫,阿爾弗雷德懷疑地望著紅發的同伴:他行騙倒是十分逼真,可這些莫名其妙的辱罵是怎麽迴事?艾倫會忍受這般侮辱嗎?


    艾倫遲疑了片刻,似乎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又過了片刻,他輕輕地問道:


    “……肖恩大人是什麽態度?”


    克勞當然不清楚肖恩大人的態度,但他知道艾倫的態度——艾倫退縮了。


    “不知道。”他老實地迴答,“發生了這樣的變故,現在科倫又在搞大清洗……肖恩大人大概是下船了吧,反正我是沒有找到他。但我想,不管他在哪兒,麵對這樣的情形也高興不起來吧。”


    “是啊,沒錯,一定是這樣。”艾倫喃喃自語。“老爺子一定是逃了,不過這也的確怪我……希望他不要太生氣才好……”


    “我們現在怎麽辦?”克勞沒好氣地問道,艾倫抬起了頭。


    “什麽怎麽辦?”他反問。


    “我們——不包括你——現在該怎麽辦?明擺著的,我們不像你這般為非作歹,就好像是在替科倫做事一樣,我們萬一被抓,那就完蛋了。”


    “胡說,我又替科倫做什麽事了?”


    克勞指了指失神的猛獸蓋伊。


    “這隻是個人興趣!”艾倫漲紅了臉說,“況且,我聽說這個海盜是科倫的手下,我製服他,怎麽能說是在替科倫辦事呢?”


    “你我都很清楚,肖恩大人一定希望放任失控的猛獸蓋伊在海神號上大鬧……”


    “這太危險了!”夏洛蒂憤然反對,“放任這樣的殺人怪物亂來,他會殺害多少無辜的人?這一切終會記在你的頭上,克勞!”


    “那我問你,難道我們就不無辜,我們就活該被科倫和他的走狗們屠殺?醒醒吧,夏洛蒂小姐,這世道如此艱難,我們哪有閑工夫去考慮其他人的安危!”


    “你們公會一直遵循的不正是這個道理嗎?”


    夏洛蒂戳中痛處,公會的人均陰沉下臉來。而處刑者艾倫並沒有理解這其中的深意,他現在基本相信了克勞的說辭,認為眼前這群老鼠,隻是洗衣工和公會乞丐的組合,倒也符合內閣官員們一貫以來的“招聘”標準。


    “哼,你們是不懂老爺子才會這麽說吧。”艾倫輕蔑地說,“別看肖恩大人一副冷血無情的模樣,他可是最看不慣歹徒行兇做惡又逍遙法外的了——我不會放過蓋伊,但這也不代表我會替科倫做事,那麽事情就簡單多了,我要把蓋伊關起來,然後去找老爺子當麵解釋。”


    克勞沒有說話,他看得出艾倫是絕對忠於肖恩的。這讓他微微有些嫉妒,就連瘋狂的艾倫都有值得信任並托付性命的人,而自己卻失去了——或者說從來就沒有過這種福分。


    艾倫見眾人都不說話,便掏出一把鑰匙,丟給了克勞。


    “把上尉放了吧。”他說。


    克勞接過鑰匙,又無精打采地遞給了夏洛蒂,後者對他的態度既疑惑又惱怒,她拿過鑰匙,開了牢門,把梅納德扶了出來。


    “水。”她說。鄧肯拿出水杯,往帕子上倒了些水,夏洛蒂用它擦去上尉臉上殘餘的粉末,那粉末與他的汗液混合在一起,在燈光的照射下反射著微弱的綠光。


    “哦……”梅納德打了個顫,哆哆嗦嗦地醒轉過來,他像是久病未愈,又像是剛才漫長睡眠中清醒的動物,茫然地打量著周遭的景象。


    “這裏……這裏是?”他哆嗦著說,夏洛蒂遞給他一杯熱水。


    “你被科倫關押了,先生。”她說,“現在我們要逃出海神號,你要一起嗎?”


    “海……海神號?沒錯,我想起來了……我是要離開這裏。”


    胖喬治一把扶起梅納德,夏洛蒂審視了一下現狀,點了點頭。


    “現在就差逃離了。可是我們要怎麽……”


    “我想,我們還不至於太失敗,剛才的進攻隻是試探,對吧?那麽盧克大人的第二輪進攻馬上就會來。”艾倫說道,他現在徹底把克勞等人當做自己人了。


    “你要跟我們走嗎,先生?”夏洛蒂毫無期待地問。


    “哦,不,我要先處理到這家夥,免得他再搗亂。”艾倫輕描淡寫地說,一邊朝身前蓋伊的頭踹了兩腳。


    阿爾可以看到蓋伊的眼中正冒著怒火,他一點也不想和這樣的猛獸待在一起,便趕忙催促大家離開。


    “那麽,後會有期。”夏洛蒂說著,帶頭出了牢房。身後美麗安吉的尖叫依然在持續。然而,沒有任何人在意這個怪胎女人的命運。


    “剛才可真夠險的。”胖喬治鬆了口氣。“我可不想與猛獸蓋伊和處刑人艾倫待在一起。”


    但是夏洛蒂並沒有為這奇跡般地脫逃感到高興,她帶頭在前,大步走了幾步,然後突然定住,猶如火山爆發一般,迴頭就指著克勞大叫。


    “你是怎麽迴事,克勞?”


    “我?”克勞有些迷糊,在確認到對方認真的眼神後,突然變得輕慢起來。


    “就是問你,你是怎麽迴事?難道為了欺騙處刑者,就一定得表現得像個混蛋一樣嗎?”


    “我混蛋?要不是我,你們一個個全都要死在那監牢裏。”


    但是他明白夏洛蒂的意思,夏洛蒂絕非指責他卑鄙無恥,而是在意他的態度,他的心態,他實實在在又十分複雜的心情……


    “你這是什麽態度?不僅對是我,你對大家和對你自己到底是怎麽態度?你難道一點也不在乎同伴嗎?”夏洛蒂轉過頭瞪向萊德和埃裏克,好像是他們造成的這一切似的。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他會是這個樣子?你們銀港公會那些精神呢,難道都被科倫塞進大炮了打碎了嗎?”


    “小姐,請不要衝我大叫大嚷的。”埃裏克惶恐地伸出了手,企圖阻擋咄咄逼人的夏洛蒂。“我發誓,我同意你的看法,他的確有些古怪!”


    “古怪?”夏洛蒂冷笑一聲,“他悲觀到似乎一點也不在意生死,你竟然隻覺得這是‘古怪’?”


    “行了,小姐。”萊德蠻橫地打斷了她。“你不是公會的人,不懂公會的事情,就別自以為是地在這裏評頭論足!更不要妄想與我們感同身受!”


    夏洛蒂後退了兩步,渾身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克勞捂住了頭,對眼前這一幕感到無比鬱悶。他並不想與夏洛蒂疏遠,但萊德說的對,夏洛蒂不明白他此時的感受,他並非不在乎同伴,相反,越是在乎,傷得越深。波叔背叛的話語猶然在耳邊迴蕩,克勞已對自己這卑微的一生感到疑惑,已經到了無法支撐生存信念的地步。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小姐。”鄧肯對夏洛蒂輕輕說道,後者稍微鎮定了下來。


    “我們……走吧。”她勉強地說,並刻意避開了克勞的目光。


    克勞張著嘴不知該說什麽,而夏洛蒂已然迴到了領頭的位置,萊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沒做錯什麽,兄弟。”


    “是啊,是啊。”克勞歎了口氣,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快樂起來了。


    而就像是在唿應他的感受,海神號微微振動了起來,上層與下層均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以及士兵和水手們緊張的唿喊聲。


    “戰爭開始了!”胖喬治驚恐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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