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兩百年前的、空蕩蕩的卡拉克大帆船在一處不起眼的海灣裏漫無目的地漂了一個小時,船上的人看不到太陽,因為眼前高聳入雲的火山正好擋住了陽光的路徑。晃動的光暈在覆雪的山頂反射跳躍,直晃的人肉眼疲乏。他們想把注意力收迴到前方,卻發現那似乎近在咫尺的海口卻仿佛永遠也到達不了一般。事實證明,沒有帆布,沒有船槳,一艘大型的帆船就連隨波逐流的資格都沒有。


    而就在眾人疲憊至極,瀕臨絕望的時候,他們聽到了山上傳來了有節奏的鼓點聲。片刻,一群飛鳥從群山飛過,有的飛過他們頭頂,衝向海灣口那茫茫的大海,有的則調頭向上,飛越那高山之巔,再去往更廣闊的世界。


    而那鼓聲則令人擔憂。阿爾琢磨其中的含義,便知道帆船已經被發現了。“興許是當地那些毫無關係的土著人呢?”他盡力朝好的方麵想。


    但事實證明,他隻是在癡心妄想。到了那天下午的時候,海灣口突然出現了兩個巨大的影子,那是兩艘並駕齊驅的帆船,如洪水猛獸般撲麵而來。緊接著,其他的影子也跟在後麵一一浮現,有小的、有大的,數不勝數,把海灣的出口堵得嚴嚴實實。


    “我們有麻煩了。”巴德老爺抽出一條絲巾擦去額頭上的冷汗,卻又被一陣冷風吹得渾身顫抖、噴嚏連連。


    “我們該怎麽辦?”阿爾著急地直問,他很生自己的氣,覺得自己一點也沒有長進,總是在關鍵時刻從別人那裏獲得答案,每一次都是這樣。


    但是這一次有點不同——沒有人迴答他。沒有艾米麗未經考慮的天真話,沒有巴德老爺幽默風趣的妄想,最憂心的是,他沒有聽到羅伯特先生那一向睿智的迴答。


    他朝著船舵那兒看了一眼,隻見羅伯特緊咬牙關,手指頭死死地抓著船舵,幾乎要與其融為一體,就好像生怕別人搶去似的。阿爾知道,這下是真的沒轍了。


    他們聚到了一起(由於羅伯特不願放下船舵,於是他們便向他靠攏),眼睜睜地看著未知的船越來越多,領頭的幾艘船經過聖地亞哥號,一直行駛到山腳下,阿爾猜測他們是在尋找隱藏著帆船的洞口,好去對裏麵進行全方位的勘測,並搜刮可能存在的財物。


    接著,兩艘比較大的船開到了聖地亞哥號的兩翼,並各自放下了結實的木板搭上了聖地亞哥號的甲板。兩路穿著不同服飾的人分別登上了甲板,他們各自分派人手,如例行公事一般開始穿梭於大帆船的裏裏外外,其中一路人大多穿著髒兮兮的外套和加厚的馬褲,樣式各異、全無組織,這是一群肮髒的海盜。而另一路人則衣著統一,穿戴整齊,定製的帽子和大衣上都繡著一個金燦燦的“a”字,這是阿巴貢的財閥。


    海盜與財閥,這真是一個奇怪的組合。如果不是曾在海神號上見識過科倫的狐朋狗友們,那阿爾弗雷德一定會認為他不幸遇上了兩波強盜——不錯,雖然有一路人穿得工整漂亮,但他們所幹的事情卻與強盜無異:上躥下跳,翻箱倒櫃,滿嘴的粗話如連發炮彈一般停不下來……但另一方麵,這兩路效命科倫大人的隊伍,似乎相互之間並沒有任何交情可言,每當他們盯上了同一個目標——可能是一個打滾的木桶或者一堆可疑的繩索——他們總會高聲辱罵對方,卻又克製著沒有發生肢體衝突。


    阿爾默默記下了這個情景,然後把艾米麗擋在了身後。他們實在是勢單力薄,現在要緊的是自保。可艾米麗卻沒有這個心思,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竟然大力將阿爾推到了一邊,她接下來的所作所為也驚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你們這幫卑鄙的強盜,把那東西放下!那是巴德老爺和羅伯特先生找到的!”她生氣地衝兩夥人喊道,喊完便氣勢洶洶地朝人堆裏走,阿爾趕忙拉住了她。


    “你在做什麽!”他氣壞了,竟也衝著艾米麗吼了起來。


    “阿爾少爺欺軟怕硬!衝自家人嚷嚷算什麽本事!”艾米麗紅著臉說,嗓音已經嘶啞了。


    兩夥人都注意到了這個刺耳的聲音,他們全都陰沉著臉,低聲商量著什麽,不一會,他們的頭領便到了。


    阿爾認出其中一個人,那是阿巴貢老頭,科倫大人的強力盟友和錢袋子,他掌控著一個遍布全美洲的風險投資公司。他端坐在輪椅上,任由一個高大威猛的女人推著他前進,而在他兩邊各站了一個保鏢,每個人都全副武裝,佩戴短劍和手槍,同他們的主子一樣擺出一副目空一切的麵孔。


    另一邊的人,阿爾卻沒見過,隻見他頂著一頂寬沿大帽子,上麵別著兩根長長的羽毛,他已經上了年紀,頭發花白,臉色蠟黃,分明的五官周圍堆滿了如閃電般的皺紋,他的一隻眼睛上有白內障,但另一隻卻炯炯有神。他的手臂上和羅伯特先生一樣掛著拐杖,獰笑的臉上裂出一口黃牙,看上去悠然自得。他身旁自然也有一些保鏢,隻是這些人很是隨便,有的坐在木桶上轉著斧頭玩,有的跨在木箱上眯著眼睛,所有人都是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唯有一件事是阿爾可以肯定的,即這兩路人馬都絕非善類。


    “阿巴貢先生,真是久仰大名!”黃臉老漢見了輪椅上的老者,突然誇張地大叫起來,並張開了雙臂——阿爾突然想起了亨利·巴斯克,海盜船長就是這種性格,隻是亨利比眼前的老者更張揚罷了。但據阿爾不長不短的航海經曆來看,這個囂張的老頭也有一顆演員的心,總是找機會表演那些已經爛透了的情節。


    “馬龍·波迪爾……”阿巴貢用尖細的嗓音迴複道,揭示了來者的身份。他依然麵無表情,既沒有迎合馬龍的表演,也不想自己創造些情節來緩和氣氛。甚至,他根本就不屑於同肮髒的海盜打招唿,這是合法持證的強盜在麵對非法經營的強盜時所必然帶上的優越感。


    馬龍吃了閉門羹,卻並不感到尷尬,他冷笑著把拐杖拿下來,拄著樓梯一步步往阿爾弗雷德這邊走來。而阿巴貢也不甘落後,他身後的壯女人抓住了輪椅的把手,和兩旁的保鏢一同把輪椅抬了起來,也慢慢走上他們那邊的樓梯。兩個人就這麽慢慢地往上走,鄙夷的目光碰上嘲諷的冷笑,階梯上的每一步都充滿了無言的交鋒。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他們終於走上了平台,阿爾望著羅伯特先生,後者抿著嘴唇,似乎在拚命思索退路。


    “先生們,你們下午好呀!”巴德老爺迎了上去,臉上掛著招牌式的笑容。阿巴貢皺著眉頭,上上下下把巴德老爺打量了一遍,如同在檢查一件劣質的商品。而另一邊,大海盜馬龍·波迪爾則省去了許多虛頭巴腦的形式,他不理會巴德老爺,直接向著羅伯特走去,拐杖沉重地拄在地上,發出有節奏的“叮叮”聲,每一聲都把阿爾的心釘到了嗓子眼。


    “該怎麽辦,該怎麽辦?”阿爾不住地自問,渴望在絕境中靈光一閃得到答案。他曾經直麵過殘暴惡徒的威脅,見識過特權奸商的貪婪,本以為這一全無人性的場景已經無法使他動搖,隻會激發他的意誌,令他堅決地反抗。可現在呢,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無力與不爭氣,他開始害怕了,開始惜命了。


    海盜頭子把手伸向羅伯特,後者不為所動,依然緊抓著船舵。


    “像您這樣一位充滿智慧的先生,應該不至於犯傻到這種地步吧?”馬龍·波迪爾冷笑著說,那顆完好的眼睛裏透出絲絲寒意。


    羅伯特放棄了,這是在幻境折磨與現實威脅下,他所能做出的最明智的抉擇。他放下了船舵,從懷中拿出那本日誌,連同著滿載而歸的夢想,一同遞給了馬龍。


    “等一下。”尖細的嗓音再起,阿巴貢老先生並不在乎諂媚的巴德老爺,而是緊緊盯著馬龍手中的東西。


    但馬龍根本沒有理會,直接把日誌拿了過來。


    “老板叫你等一下,你聾了嗎?”阿巴貢的保鏢嚷了起來,他囂張地踹翻了一旁的箱子,一邊大搖大擺地朝馬龍走來,一邊去抽腰間的劍。


    一排手槍發出上膛的哢嚓聲,馬龍並沒有迴頭去望一眼,但是他身後已有二十支手槍指向了那個保鏢,後者愣在原地,一隻手尷尬地扶在劍柄上,既不敢拔出來,又不甘心就這麽算了。


    “馬龍·波迪爾。”阿巴貢抬起頭來,眯著眼看著海盜頭子,“如果你真想靠科倫大人博個正經名頭,最好學習一下文明人的做派。別指望科倫大人和國王陛下會赦免一群粗魯無禮的水猴子。”


    海盜中響起一陣喧鬧,他們豈能受這樣的侮辱?馬龍·波迪爾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猙獰。


    “你說的沒錯,阿巴貢先生。我這個鄉巴佬向來佩服文明人的規則,也想學習文明人的處事做派。隻可惜我這個海盜,天南地北闖得多了,卻沒見到幾個文明人,偏偏那些個騙子、殺手、狡詐惡徒和卑鄙小人總是削尖了腦袋往我的眼裏鑽,你說氣人不氣人呢?”


    阿巴貢不理會馬龍的嘲諷,抬起顫巍巍的手指了指馬龍手裏的日誌。


    “把那個東西給我。”


    “你是在命令我馬龍·波迪爾?”馬龍眯起了眼睛,那隻有白內障的眼睛仿佛透著一股殺人的白光。


    雙方的軍士都拔出了劍,眼看著就要發生一場火並。阿爾對此情此景暗暗叫好,他抓緊了自己的短劍,一邊盤算著出路,卻感到即使兩邊殺個你死我活,他們的死局依舊難以破解,就算他們僥幸能躲過了不長眼睛的刀劍,可又怎麽離開這個鬼地方呢?


    還剩下一個辦法,那就是站隊,指望自己押對寶。阿爾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亨利·巴斯克那一幫海盜,他們雖然品性惡劣,可總歸是有生意可談的,而眼前這些人呢?瞎了一隻眼的兇惡海盜和陰險狡詐的奸商都渴求著科倫大人的青睞,阿爾不知道自己還能指望誰對他們高看一眼。


    “等等,大家都是怎麽啦?都把武器放下!”一個響亮的聲音從船的另一邊傳來,語氣半是命令,半是勸慰。接著,樓梯下傳來皮靴跺在地上的砰砰聲,一個年輕的男人從阿巴貢那邊的船登上了平台,他看了看阿巴貢老頭,又看了看馬龍·波迪爾,最後看了看縮在一旁的羅伯特等人。


    “這究竟是怎麽迴事嘛?”他搞不清楚狀況,卻依然露出爽朗的笑容,阿爾感到有些失望,他覺得這種笑容能夠化解兩家的矛盾,而那是隻要再慢個幾秒鍾就有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馬龍·波迪爾揚起了一邊的眉毛,挑釁地看著年輕人,後者優雅地鞠了一躬,爽朗的笑容沒有絲毫瑕疵。


    “傑尼·阿巴貢,公司的執行經理。”


    他友好地伸出了手,馬龍敷衍地搭了一把。


    “能夠見到叱吒風雲的大海盜、沉船灣的大總督馬龍先生,這真是我的榮幸。”傑尼麵不改色地說。阿爾暗暗感到有些佩服,傑尼顯然是見慣了大場麵的人,即使是在舞台表演多年的老演員,也無法像他那樣把台本念得有聲有色。


    “這麽說,你就是那老頭的兒子,奸商的二把手?”馬龍帶著挑釁的邪笑問道。傑尼隻是笑著搖了搖頭。


    “傑尼,你來幹嘛?”阿巴貢先生啞著嗓子問。


    “父親,時代變了。”傑尼得意地搖了搖手指,“您應該注意到現在的生意不是那樣做的了吧。”


    “生意就是生意,從來沒有改變。”阿巴貢隻嘟囔了一句,卻又不再多說,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壓根不想與他兒子辯解。但是阿爾注意到,本來麵色蒼白,又沒有表情的阿巴貢先生,這時候頭一次顯露了興致。


    傑尼·阿巴貢麵向了馬龍。


    “真是抱歉,我們父子在公司的經營路線上存在爭論,讓您看笑話了。但這並不影響我們與盟友的關係,馬龍先生,還請您讓大夥把武器撤了吧。”


    馬龍輕笑了一聲,慵懶地揮了揮大手,整船的海盜都收了刀槍。而阿巴貢財團那邊也同樣收取了武器。


    “現在,讓我們好好談談吧!”傑尼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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