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羅伯特先生,這些黃金現在在哪呢?”阿爾弗雷德疑惑地問道。他們從船頂一路走來此地,已經親眼目睹了聖地亞哥號的龐大,卻不曾見到那所謂的“三甲板黃金”的一丁點蹤跡。


    “我不知道,但顯然已經不在船上了。”羅伯特若有所思地說,絲毫看不出一點失落,畢竟黃金並不是他真正追求的事物。


    阿爾心懷僥幸地朝身後漆黑的走廊看了一眼,也許他們看漏了什麽地方,也許是因為油燈的亮度不夠,才沒有照出那些本該乖乖待在甲板上的黃色金塊?但他自己心裏清楚得很,這裏什麽都沒有,除了那些亂七八糟的繩索、空箱子和木桶。


    羅伯特繼續翻閱馬裏奧船長的日誌。


    “10日,自離開聖胡安港已經半個月,距離我們脫離船隊已也過去了一周之久……按照地圖所示,我們應該快到了才是,可巴塔哥利亞的高地限製了帆船的視野,即便我們的了望台已冠絕全歐洲所有的帆船,即便那個傳說中的村落實際就在附近,我們也難以找尋……事實上,我不確定我是否期盼著那個時刻,有許多事情我還沒想明白,即使到達了目的地,我又怎能欺瞞船員們,而把帆船留下呢?說到船員,我可以肯定,秘密是泄露了。除了我之外,本應隻有三人知道此行的真實目的,現在他們全都不可信任!我必須保護好黃金,哪怕隻剩我一個人!我也要保護。”


    接下來的紙頁全被破壞了,羅伯特一連翻了好幾頁,都沒有發現可以辨認的文字。


    “他到底在想什麽?”阿爾厭惡地咀嚼著馬裏奧船長的話,感覺就像在生吞一條鮮活的墨魚。“他怎麽就不能說重點呢?”


    “這就是個二愣子,跟阿爾少爺有點像,一直鑽在自己的世界裏,他為什麽還要寫日誌呢?”巴德老爺摸著下巴,裝出一副高深的模樣。


    “我不像他!”阿爾感到前所未有的煩躁,這位馬裏奧船長可謂囉嗦至極,通篇的賭咒發誓,可真正涉及黃金的部分卻都用隱晦的語句去書寫,叫人琢磨不透,好不難受。


    羅伯特繼續翻閱日誌,直到下一篇可以辨認的部分,他隻好把注意力收迴來。


    “23日,遭遇第二次襲擊,這一次來自外部。(“看來嘩變已經發生過了。”)我們嚴重缺乏人手,盡管勉強挺過了狡詐惡徒的顛覆陰謀,但要抵抗成百上千的土著人卻並不容易……那些該死的野人,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惡臭的細菌,一想到要麵對他們,我的皮膚就會像過敏那樣起紅色的凸點……但我別無他法,也不能依靠我們剩下的這些人,黃金的秘密已經公開了,我怎能相信他們不心存邪念?就連我自己都做不到!但我還有最後一招……我命令船員將所有的火藥都放到甲板上,他們不需要明白原因,但我必須清醒,一旦帆船保不住了,我將親自引爆它,即使是把這一萬根金條沉到海裏,我也不會讓他落入可惡的野蠻人手裏!”


    “哎呀,這可太奇怪了!”巴德老爺搶著說,“他們興師動眾,難道不是要把黃金送迴土著人手裏嗎?這叫啥?用騙子勞倫斯的話說,這本應該是歐洲向黃金七城的返鄉贖罪之旅。”


    “顯然不是,那隻是用大義名分包裝自身貪婪欲望的手段。”羅伯特歎了口氣。“阿爾少爺,你瞧見了吧。永遠不要去揣摩人性的底線,哪怕是最光鮮的旗幟,其內在也有可能汙穢不堪,由人心的黑色所染成,這誰說得清呢?瞧瞧這個船長吧,他自命不凡,卻偏執多疑,歐洲人給美洲人帶來的諸多災難,在他心中都不足一提,那些被火炮、疾病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們,也僅僅值得他一口‘野蠻人’侮辱嘲弄,有這樣的爪牙,那他的主子是什麽樣還不明顯嗎?”


    “我倒是挺好奇,兩百年前有多少土豪聯合了起來想把他們的財富轉移到美洲來——說實話,這真是個天才的點子,前提是你有朝一日還來把黃金找迴來。”巴德老爺興致高昂地說,並真就開始列舉他祖先生活時期的有名人士。


    阿爾感到一絲異樣,一時卻又說不出來到底是什麽,他等著羅伯特繼續往下念,可後者隻是失望地搖了搖頭。


    “很遺憾,恐怕我們能夠獲取的信息就隻有這麽多了。”他嚐試翻動紙張,可日誌在23日以後的記錄就像一團爛泥,全部黏在了一起,根本無法分開,更別說閱讀了。


    “到頭來,我們還是沒有發現財寶啊!”艾米麗不無遺憾地嚷道。


    “此言差矣,小姐。”羅伯特和巴德老爺相視一笑,“這艘船就是最大的財寶……當兩百年前的大帆船停靠在泰晤士河港口時,整個世界都會為之轟動的。”


    “這一次的經曆可太刺激、太好玩了,雖然沒有弄到什麽錢,夏洛蒂侄女會不高興,但我已經很滿足了,真是太有趣了。”巴德老爺補充說。


    “我不明白有什麽好轟動的。”艾米麗坦誠地說。


    此時的阿爾弗雷德,並非不能理解巴德老爺和羅伯特先生的想法。冒險的意義本就不是一概而論的,羅伯特急於用驚世之舉恢複他盛年時的聲望,而巴德老爺隻是在找樂子——他們都圓滿達到了目的。至於阿爾自己呢,自然是有些小小的失落,他不想在刀尖上行走來找樂子,也不覬覦這隱藏著人性之惡的寶藏所帶來的名望,甚至可以說,他寧願找到些實實在在的金子,這並非因貪念所致,而隻是一個年輕的冒險家最務實的想法。


    不過,撇去沒有找到黃金這一點,此行還是給予了他不小的曆練,也收獲了愛情。從某種意義上,這些已足夠他消受的了,他現在隻想迴到銀港,躺在溫暖的床鋪上好好睡上一覺。


    “然後呢,我們現在幹嘛?”一個不耐煩的聲音響起,在這種時刻特別令人掃興。隻見艾米麗皺著眉頭,雙手叉腰,看上去有些生氣。也許是大家欣喜的態度激怒了她,畢竟,她從來就不想涉險跑到什麽山洞裏來,更不願意在一艘滿是灰塵的舊船待上超過半刻鍾,如果在做了這一切,卻還沒有絲毫補償的話,那她身為一名非常務實且短視的英國女人,將會變得相當可怕。


    “幹嘛?當然是迴家啊!”巴德老爺笑嘻嘻地說,絲毫沒有注意艾米麗的臉色。


    “我是說,我們怎麽迴去?”艾米麗更加不耐煩了,“你們這幾個人,算上那個西班牙中尉,你們可以把這船搬出去嗎?”


    她倒是問到點子上了,大家一直沉浸在喜悅中,現在才意識到了更加現實的問題。


    “總有辦法的,外麵不是有很多人嘛!”巴德老爺說。


    “不是總有人像老爺您這般樂逍遙的,他們怎麽進來嘛!”艾米麗嘲笑地說道。


    “這……”


    大夥麵麵相覷,過了好一會,羅伯特擊掌喊道:“有辦法出去!”


    他指了指洞口的亮光,說:“瞧啊,這洞穴外便是海洋,而海洋會潮漲潮落。咱們就讓這艘船順著潮汐自己漂出去!”


    “是啊。”阿爾也拍了拍拳頭。“把錨繩弄斷,他自然而然就會出去了!”


    但這並非一項簡單的工程,固定聖地亞哥號的船錨被一根粗實的鐵鏈纏繞著,他們需要先把鐵鏈給撬開,等到退潮之時再把連接船錨的鏈條絞斷。


    在這個過程中,羅伯特顯得異常專注,他變得沉默寡言,隻在做細節指示時才會開口。在把鐵鏈撬開後,他便一個人坐到船舷邊,一邊抽著煙鬥,一邊瞪著洞口的光亮。


    “他這是怎麽了?”艾米麗不解地問。


    阿爾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在經曆過幻境長廊——他姑且像這樣稱唿那條差點要了他命的通道——以後,他感覺自己稍微能猜到羅伯特此時的想法。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難道他們真能就此滿足嗎?成噸的黃金到底去哪了?洞口外麵是什麽地方?他們真能把船安然開到倫敦去嗎?


    這是被使命、職責、名望等概念所束縛的靈魂才能感到的痛苦,絕非吊兒郎當的老頑童和短視聒噪的女人可以理解的。阿爾弗雷德頓時感到一種空虛,也不願意再次墜入那名為欲望的幻境,但他肯定,羅伯特先生並未就此解脫,這個在船邊抽煙的暗淡身影,或許會成為指路明燈,帶領大家走向最終的勝利,又或許會墜入欲望的深淵,而將他的靈魂、肉體和所有同伴全部獻祭。


    “時間到了,斬纜吧。”過了許久,羅伯特嚴肅地說,氣氛開始緊張了起來。


    阿爾抽出短劍,切開絞盤上的繩索,然後轉動絞盤,利用杠杆原理去絞動船錨的鐵鏈。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鐵鏈傳出金屬的悲鳴,與風聲、海浪聲混為一體,形成了一種奇怪的交響樂,接著,鏈條淒厲地斷為兩節,曲終。


    自然的力量超越人類的認知,海浪輕輕地撥動帆船,朝著洞口緩緩移去。船上的人們心情激動,巴德老爺滿意地搓著手,羅伯特緊緊抓著破敗的船舵,眼裏透出決絕的火花,艾米麗則緊緊抓著欄杆,生怕浪流將她掀翻,而後麵登船的路德和文森特中尉則躺在角落閉目休息,不問世事……


    阿爾的心思正待發散,想象著勝利迴歸以後的情景,但突然之間,他眼前的景象模糊了,白蒙蒙的霧氣籠罩了整個甲板,將其他人從他的視野裏剝離開去。然後,他驚恐地看見那光禿禿的甲板開始聚集寶箱和金幣。


    “啊,不是吧!”他朝著天空大聲抗議,卻無法阻止那些誘人的場景一一顯現:家鄉人們的歡唿,養父的讚賞、國王的冊封,就像一群看猩猩的遊客,排成了長隊一個個到來探視——阿爾就是那隻愚蠢猩猩,他想要掙脫這可笑的牢籠,卻隻換來更響的嘲笑。


    “醒過來,醒過來!”他開始抽自己耳光。


    “巴德老爺,艾米麗,幫幫我!”他開始大唿小叫。


    緊接著,幻境消失了,白霧被蔚藍逐漸滲透、稀釋,最終被完全取代——那是南半球晴朗的天空,幾朵慵懶的雲彩靜靜地浮在那兒,海風唿嘯而過,托起了幾隻借力飛翔的大鳥。


    “巴德老爺!”他吼出聲來。不遠處的老爺愣了一下。


    “嘿,你又中招了?”他笑嘻嘻地嚷道,艾米麗指了指後麵——洞口就在一座高山的底部,岩石上鋪了厚厚的苔蘚,無數淺紫色的小花正在上麵頂風綻放。而隻過了一會,他們視野中的洞口便縮小成了一個小點,隱沒在此起彼伏的山脈之間,連眼神極好的阿爾也難以分辨了。


    “嗬嗬,恕我直言,你這小崽子可真是不吃教訓……”巴德老爺正說到興頭上,突然意識到了什麽,趕緊捂住了嘴,然後看向羅伯特先生。


    羅伯特看上去很疲憊,仿佛經曆了一場艱難地戰役——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但他沒有像阿爾那樣大唿小叫,而是鎮定地握緊了船舵。他的眼神很嚇人,冷汗從額頭上流出,落入充血的眼白裏,即使如此,他仍是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前方。


    “現——現在咱們去哪?”巴德老爺連問了兩遍,羅伯特才有了迴應,他指了指帆船的右前方——那裏是海灣的出口,兩道矮矮的山脈從洞口朝兩邊分散,到那邊再降到海裏。海灣口離帆船很遠,從這邊望去,那裏是白茫茫的一片……阿爾不禁感歎,這個海灣就是個與世隔絕的避難所,是罪犯、惡龍、妖精以及海盜頭子藏匿贓物的理想地點。那有沒有可能,他們所搭乘的這艘船也是贓物呢?


    羅伯特不對勁,他並沒有清醒過來,而此刻,他們一行人就像中了海妖魔咒的可憐水手,正駛向永無天日的深淵。


    阿爾弗雷德自嘲地笑了兩聲,隨即拋棄了這個荒唐的設想,開始麵對新的麻煩:海浪將大船帶出了洞口,可又有什麽力量能將它帶出海灣呢?他們隻有六個人,這還是算上兩個暈倒的廢人的情況下,而這艘大船又缺少所有能夠航行的船應該具備的基本條件,它沒有船帆,也沒有繩索,甚至連船槳都沒有,而兩百年的年紀也伴隨著木板與海浪的嗚咽聲,一同考驗著乘客們的心髒。


    “我們怎麽過去?”阿爾茫然地問道,迴頭打量一個個同樣茫然的臉。


    “我們過不去的!”巴德老爺搖了搖頭,羅伯特把船舵抓得更緊了,而艾米麗則是不住地翻白眼。


    這可真是天大的笑話,他們連滿載而歸的場景都預想好了,結果居然連第一步都走不出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18世紀加勒比海俠風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秋霜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秋霜雪並收藏18世紀加勒比海俠風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