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感到有些吃驚。在他印象裏,這是巴德老爺第一次下達了格殺勿論的命令,他對海盜可從沒這麽硬氣過。阿爾弗雷德對安迪的印象不壞,他有些傲慢自大,有些沽名釣譽,時常幻想著依靠一部海盜史詩來躋身文學大家的行列。這本身也並不是什麽難以理解的欲望。


    他的罪孽在於,他的執念是如此深邃,以至於他寧願充當海盜的走狗,視其殘害良善而無動於衷,他的羽毛筆是那樣惡毒,以至於把殘暴當做美德,將暴君塑成榜樣。可以說,安迪找到了盡忠的對象,那雖不是王侯將相,卻是另一種相似的生物,並且有著相似的威權和罔顧世人的眼光。


    問題是,安迪本人並沒有什麽超人的威能,在離開海盜的保護後,他還有什麽資格來蔑視平凡的一切?他還有什麽本事來躲避正義的追擊?


    今天,這份罪孽將由玩世不恭之人,多米尼克·巴德……派保鏢路德維希來終結!


    “記錄你自己的死亡吧,可憐的安迪,願上帝保佑你的靈魂。”巴德老爺嘲諷般地說道,並在胸前畫起了十字。


    但是執行人路德可沒那麽托大。他清楚地知道,在瘋狂之人麵前,任何技巧和意誌都是次要的,隻因他的對手並不與他處於同一個世界。


    毫無征兆的,竟然是安迪先發動了攻擊,他衝刺著,咆哮著,像一條發狂的狗,仿佛在下一秒就要衝路德撲去。


    然而,安迪終究是沒能跳出那一步。就在猛獸的後腿離開地麵的前一秒鍾,一道鋒利的長劍貫穿了他的胸膛,並且那攻擊勢大力沉,直至將孱弱的安迪挑到空中,直至鮮血順著劍刃的凹槽不斷流淌,直到生命的痕跡就此消逝,那長劍方才罷休。


    安迪死了,他的屍體滑出了劍刃,躺倒在炙熱的岩石地麵上。這一切發生地那麽迅速,那麽優雅,以至於阿爾弗雷德有一種恍如隔世的夢幻感,甚至懷疑自己再一次陷入了幻境。


    “麻煩的家夥出現了……”路德維希咂了咂嘴,喃喃自語道。


    “嘿,我以為那是你的老朋友呢。”巴德老爺緊張地瞪著來者,衝路德問道。


    “是啊,朋友,但是他最大的遺憾,便是沒能在當時擊敗我。”路德聳了聳肩。


    這時候,阿爾才看清那扭曲陰影裏的來者的樣貌。那是對他頗為照顧的西班牙人文森特中尉,是歐陸劍擊俱樂部排行榜高達第二位的絕世強者,是名為“閃電”的劍術大師。


    “嘿,文森特,你看清楚狀況,現在可不是比試的時候!”路德大聲說,希望能喚醒文森特的神誌。


    顯然,閃電的文森特也被困於執念的幻境中,但是與海盜們的貪婪不同,與羅伯特和阿爾弗雷德的追名也不同,文森特的執念,隻在於與強者一較高下,為此,他甚至丟下了那個他一直在保護的安格大人,也不惜尋找路德維希,來完成往日的巔峰對決。


    “真是麻煩了,跟這家夥打會沒完沒了的。”路德撓著後腦勺說,“特別是,這會非常累,因為他真是個厲害的狠角色,稍有不慎,連我也會落敗……按現在的情勢來看,那基本等同於人頭落地。”


    “不錯,路德,正是這樣。”文森特的眼中跳躍著激情,他的終極答案,必須依靠殺戮來滿足。“就請巴德老爺你們做個見證。”


    眼看無法勸解,路德也放棄了僥幸的心理。


    “老爺,請你們離遠一些。”


    他重新擺開了架勢,與麵對安迪時如出一轍,沒有任何分別。


    “不錯,這便是路德認真的模樣,對世間萬物一視同仁。”文森特讚揚道。


    “要不要試試閃電呢?”路德挑釁地問道。


    於是,一道黃色的電光劃過,然後猛地劈在了另一道青色的刀鋒上,綻放出令人難以理解的黃色火花。


    大戰開始了。


    “我本不想這麽說,但是阿爾少爺,請你瞪大眼睛看清楚了,這世上可沒有幾個人有幸目睹這樣的對決。”巴德老爺說著,轉身便往這空間的深處走去。


    “你不留下作為見證嗎?”阿爾詫異地問道。


    “讓你看著就足夠了。我還有要緊事要辦呢,沒功夫聽那個西班牙中尉的命令。艾米麗,你跟我來。”


    艾米麗顯然為刀劍對決這樣的場景搞到心驚肉跳,聽到巴德老爺的唿喚,她沒有猶豫便跟了過去。


    “好好看,阿爾少爺,與此同時,我們會在這間房子小心探查。”巴德老爺說。


    阿爾點了點頭,重新將目光聚焦於兩位高手的纏鬥。


    出招與收招,這是二人目前輪流使出的絕技。他們甚至極少去格擋對方的攻擊,而是提前預測了劍路,從而把身體與劍提前移動到更適合的位置。僅僅隻是簡單的動作,卻在一分鍾內來迴交互了數十次,這令阿爾弗雷德感到窒息,他對劍術已是小有所成,因此能看出眼前的形勢,這是在眨眼直接,便有可能分出勝負的關鍵時刻。


    他不敢出聲,不敢打擾這場巔峰對決,況且交戰的兩人已經聽不見外界的聲音了。


    路德閃過一擊,突然單手豎斬,這是模仿文森特的東方劍技,他甚至抓住了出其不意的機會,令文森特大驚失色,急忙後退。然後,斬擊還是切到了他的臉,並且切得很深,從眼下一直到下顎,切出了一條深深的傷口。


    而文森特並沒有因受傷而遲疑,反而抓住了路德收招的間隙,如鞭子般甩出一記橫切。路德也是疾步後撤,但胸口處還是被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順著破裂的衣服流淌出來,頓時便染紅了一大片。


    “艾米麗,仔細瞧瞧角落,看看那駱馬底下還有什麽,別害怕,你這傻丫頭,那東西已經死了!”巴德老爺不停地對艾米麗下指示,以防止她去目睹那真正血腥的一幕。而阿爾弗雷德則被吸引住了,一股血脈噴張的激情在撩撥他、刺激他,令他不自覺地拔出了劍,卻又無從下手。


    雙方的交戰依舊在繼續,並且幾乎看不出節奏的變化。文森特臉上的傷口令他視野受損,而路德胸口的血痕令他難以唿吸,但雙方竟然都及時改變了戰術,開始以其他完好的身體部位為依托,力求給對方造成更大的傷害。


    厲害,這就是歐陸劍擊俱樂部的頂級戰力。


    路德俯下身,又一次躲過了文森特的橫掃——這很大膽,因為他幾乎對自己的後背沒有設防。果然,文森特捕捉到了戰機,他後退兩步以避免被襲,同時橫掃的劍刃立馬向下劈去。而路德則是用劍尖挑動地下的泥土,朝著文森特的眼睛打去。


    文森特中招了,他急忙用左手捂住眼睛,路德趁機急襲。文森特卻並放大了聽覺,依靠聽聲辨味,精準地揮出一劍,與路德的劍重重撞擊在一起。


    “好厲害的劍技……”阿爾不自覺地感歎道。不,不僅如此,這已經超越了技術的範疇,是人類自身極限的延展。在很久以前,阿爾的老師曾經向他描述過人劍合一的境界,而此刻,他見識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誌,卻都驅動著人類脆弱的身體去達成人劍合一的境界。


    二人重重的格擊不分勝負,於是默契地各自跳開,重新展開了架勢。路德把長劍置於側身位,而文森特依舊壓低身體,形似居合。


    “可惜啊,老朋友,可惜啊。”路德說道,“我想,今時今日的你,實力應該是在我之上的。可惜,那山洞裏的執念影響了你,使你無法做出最優秀的判斷。”


    “你的意思是我贏不了你嗎?”文森特揚起血淋淋的眉毛問道。


    “是的,此刻的你,不會比我強。”


    阿爾不知道這是挑釁的計策,還是獲勝的宣言。總之,這看似不明智的發言,果真招來了文森特的最強一擊。居合出手,就連空氣都為之震動,阿爾仿佛聽見這空曠的空間裏迴蕩的雷鳴。在恍惚間,他看到了五把刀刃,如幻影般,在文森特的身前展開。


    已經放出豪邁之語的路德維希,亦對此做出了迴應,他左手手指向前,幾乎觸摸到對手的刀刃,如玩味一般吃透了實物的距離,他指尖滲血,接著右手突然刺出,正好抵在了文森特的劍尖上,不僅製止了攻勢,還順勢而出,猛地刺穿了文森特的肩膀。


    勝負,已分。


    “好,好!不愧是你,我的摯友,我的勁敵!”文森特興奮地叫道,然後,如塵緣已了般,立即躺倒,再也沒了聲息。


    過了良久,先是路德艱難地坐在了地上,他檢查了下自己胸口的傷勢,然後大口地喘氣,就像要暈倒了一般。


    “你沒事吧?艾米麗,艾米麗!”


    艾米麗丟下了巴德老爺,立即就走了過來。她取下隨身攜帶的醫用物資,開始為路德緊急處理傷口。


    “文森特中尉,死了嗎?”她顫巍巍地問道。而迴複她的則是文森特起伏的胸膛。


    “放心……他傷得比我輕,這該死的家夥,下手竟如此狠辣……”路德痛苦地說道。


    但阿爾卻產生了疑問。


    “路德……你說,此時的文森特中尉比你還強,隻是因為幻想而影響了發揮……這不是真的吧,這隻是你為了迷惑對方而說的假話?”


    路德白了阿爾一眼。


    “我可沒那個能耐,小子。你說的伎倆,是克勞那家夥會用的招,但是我的評價是真實的……如果你想進階劍術的極限的話,阿爾少爺,你就必須對自己的實力有準確的認識。文森特最後那招,即便是十年前的我,也很難說可以完美應對,事實便是如此,他這些年來一直精進技巧,早已超越了現在的我。”


    “但是你贏了……是因為你對你們雙方的實力均有正確的認識,對嗎?”


    “不錯,我的實力不濟是一方麵,而他的執念則影響更壞。可惜啊,文森特。”


    “你沒有殺他,也是不想趁人之危嗎?”艾米麗問道。


    “不……僅僅是因為他是我的摯友,是我在那個該死的俱樂部裏唯一的朋友。”


    “這很危險,路德……如果你已經認識到雙方的差距,卻還手下留情的話,那你就是個傻瓜,白癡!”阿爾激動地說道。


    路德看了看他,“你就像夏洛蒂小姐那樣對我說教。阿爾少爺,連夏洛蒂都無法改變我,你還在費什麽勁呢?這就是我的性格。”


    “這是路德的俠義之道,也正是我欣賞他的地方。”巴德老爺這時候也過來了,看樣子,他已經找到了一些令他滿意的線索。


    “怎麽樣,還挺行的吧?”他幸災樂禍地看著路德,此時艾米麗已完成了應急處置,開始檢查文森特的臉傷。


    “別嘚瑟了,老爺,想想海盜怎麽辦吧。我偷摸著跑過來,本來是想跟海盜拚殺一陣的,現在,我可沒這本事了,你自己看著辦!”


    “這可不行,你快點好起來!”巴德老爺驚恐地說道。


    “還有我呢,你們放心好了!”阿爾弗雷德放話道,引來眾人的側目。


    “嘿嘿,嘿嘿嘿……”巴德老爺竟然嘲笑了起來。


    “阿爾少爺,你還……”艾米麗欲言又止,顯然是不想打擊她的情郎。


    “不……阿爾少爺很有天賦。嘿!”路德認真地看著阿爾,問道,“剛才的對決,你都看清楚了嗎?”


    阿爾點了點頭,腦中迴憶著文森特與路德的一招一式,全都無比真切。


    “好好消化,好好沉澱……不要急於求成,多練習,要給你的身體記憶的時間……假以時日,你一定能有所成就……”


    阿爾又想起了許久以前老師的話語,而這些話不應從路德這樣的人口中說出才對。


    “行了行了,我剛才已經找到了路……路德,你能帶上文森特一起走嗎?”


    “是,我可以……阿爾少爺,你來開路。”


    他們收拾了一下,默默告別了埋葬土著文明的房間,穿過最裏麵的拱門,繼續沿著坡道往下行走。剛走了不久,一陣冷颼颼的,帶著鹹味的海風撲麵而來,頓時把方才井底之蛙般的壓抑全部衝散。阿爾弗雷德很享受這陣風,除了他的臉頰一如幾日來那樣冷得猶如被刀子割開以外,這風給他更多的感受是沁人心脾,猶如剛結束了地獄之旅,而重返人間一般。再走了一段,斜坡來到了盡頭,變成了一塊平整的、廣闊的空間。他重新審視周圍的環境,發現這裏與之前不同,已經失去了人為的痕跡:沒有怵人雕像,沒有金邊立柱,也沒有水晶骸骨和駱馬的木乃伊,有的隻是在漫長歲月中逐漸成型的鍾乳石和積滿了海水的窪地。還放猶如孩童般一般瘋狂地穿梭在石縫之間,而在那風聲的盡頭,一道道柔和的光芒鋪灑在地上、水上、石頭上,使火炬的光芒變得微不足道。


    阿爾熄滅了火炬,一邊走一邊感受風的聲音,漸漸的,水窪變成了平台大小的池塘,延續向前,在岩石間交錯蜿蜒。到了平地的盡頭,幾個池塘匯聚成一個小湖再往前則是一個小瀑布,旁邊是一條上坡,在這裏已能看見洞口的光線,以及潮汐的轟鳴聲。細流隨著潮汐緩緩衝擊著瀑布頂端,忽快忽慢的水流打在底下的湖麵,聲音顯得悅耳動聽。


    阿爾抖擻精神,三兩下便爬上了坡,他本想迴身幫助艾米麗與巴德老爺,卻突然被眼前的景象給迷住了。


    此時,他們已正處於山脈的最底部,火山口的旁邊,在這裏,大自然就像一位文藝複興時期的雕刻大師,在山底開了一個大大的口子。太陽提供了光亮,而海水則隨著潮汐湧進湧出,在蜿蜒分布的鍾乳石的幹涉下,形成了千百個水潭和湖泊,這便是他們剛剛走過的路。


    阿爾很是奇怪,像這樣大的一個洞口,怎麽他們在海峽上行駛時全然沒有發現?莫不是洞口已經爬滿了植被,或者它藏在某個靜謐的海灣中?他不得其解,於是繼續前進,又拐過一段拔地而起的鍾乳石山,他看見了一條……船?


    “這是……淑女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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