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弗雷德在他短暫人生的大部分時間裏,都處在被常人稱作享樂主義的那種生活狀態。


    但其實,享樂才是人性最誠實、最理想的表達。這便是人類最糾結、虛偽、痛苦的一麵了。他們明明渴望享樂,卻又鄙夷享樂。求之不得的人會將其比作魔鬼的言行,認為那是一種在道德上趨於下水道的不良嗜好,而像阿爾這樣的青年小夥往往會接受此類異端邪說,認為自己真的是在虛度光陰,從而想要做一番大事業,隻為將自己從享樂中剝離,而去擁抱苦難。至於那些富足者,他們明明富足高貴、生活美滿,卻不思感恩世道,不思濟世救人,偏要行那飛揚跋扈、玩世不恭的歪道,偏要去尋那些仍然不在他們浩瀚收藏裏的寶貝,所謂為富不仁,即是指的這些家夥吧。


    因此,可以說人世就是一場苦修,不管是誰,什麽地位,都在為自己求之不得的事物而苦惱,唯有那些及時行樂者,才能感受到這世間少有的極樂。


    但有些道理,往往隻在生死存亡之際方能感悟。就像現在的阿爾弗雷德一樣。他如今倒是憧憬起泰瑞·肖博特那沒心沒肺的生活了。對他而言,享樂又有什麽錯呢?他為何要背井離鄉,出海遠行,曆經艱險去尋寶呢?僅僅是因為見不得泰瑞囂張跋扈的富家子弟作風?這難道不是拿他人的錯來懲罰自己的贖罪之旅嗎?


    不,他明明是為了自己,為了做出功名,然後向世人證明,阿爾弗雷德·威爾森不是坐吃山空的紈絝子弟,也不是靠著家族人脈混吃等死的無能之輩。在這大航海時代的尾巴,他也能做出一番事業,去探知越來越少的未知世界,在世界盡頭插上寫有自己名號的旗幟。


    然後呢?他問自己,當完成了這一切,他就因此而滿足了嗎?然後就可以花天酒地,心安理得地享樂了嗎?那麽這與他出門前又有什麽分別呢?


    “阿爾,你已經做得夠好了,現在放下這些執念,做一隻享樂的肥豬,豈不美哉?”時隱時現的幻影發出詭異的笑聲,不斷誘惑著阿爾的心智。阿爾不敢注視幻影,生怕再次看到自己那張嬉笑的臉,他調頭便跑,徑直衝進彌漫前方的白色煙霧中,隻感到坡道向下漸陡,自己的膝蓋越發感到吃力。


    “阿爾!”


    幻影突然閃現在阿爾眼前,那是一張可怖的、堆滿了橫肉的醜臉,油水與唾液順著嘴角與下巴的溝壑流淌——這是中年阿爾弗雷德的臉,就像已經在酒池肉林裏浸泡了一輩子似的,散發著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阿爾驚叫一聲,來不及細想,便一拳打了上去,那拳頭磕在對方臉上,卻又像擊打在石頭上一般,引來一陣劇烈的疼痛,阿爾幾乎要痛暈過去,趕忙撇下了臭臉,連滾帶爬地逃跑。


    “阿爾,快來幫我!”


    耳邊響起了養父的聲音,阿爾抬頭一看,見牙買加的副總督約翰·肖博特正奮力舉起斧頭,而斷頭台上躺著的則是他兄弟泰瑞。


    “幫我砍了這頭肥豬!”肖博特喊道。


    “好的,我馬上來。”阿爾茫然地說著,卻又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


    “瞧瞧,父親的認可,以及對紈絝子弟的製裁,一舉兩得!”肖博特的幻影冷笑著,便把斧頭狠命往下劈,而阿爾正按著泰瑞亂動的腦袋……


    “不!”阿爾慌忙放開了泰瑞,卻見那大斧朝著自己劈來,他急忙閃躲,一不留神滑倒在地,並裹著煙霧,順著長長的坡道往下滾去。


    路上的石子和堅硬的牆壁,給阿爾身上留下了無數道傷口,當他終於爬起身時,以為疼痛讓自己迴歸現實,卻失望地發現自己仍然身處幻境。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他茫然自問。


    不過,有些事倒是明白了,阿爾俯下身去,撿起一粒石子,細細端詳,確定這同他身上的傷一樣真實。


    那麽,既然道路是真實的,有問題的就是這迷霧和幻影了,他知道這是自己內心的聲音,是這黑漆漆的、看不見盡頭的山裏通道給探洞者造下的可怕夢境。


    阿爾弗雷德閉上眼睛,放鬆了片刻,撿起一旁不知是何人掉落的短劍,小心翼翼地順坡而下。他仔細思索這怪事的前前後後,心想要想脫困,就必須弄清楚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心態!心態!”他不斷提醒自己,這裏是執念者的墳墓,隻要他依然在意那些幻象,那麽他必然會落得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想想艾米麗和巴德老爺是怎麽做到的,艾米麗……”


    他想到了艾米麗,那個傻姑娘的一顰一笑,竟在此時如此牽動他的心,仿佛如小山般堆積的黃金和功成名就都已不重要了,他隻想去找艾米麗,向她表白,向她求婚,帶她迴到銀港,去開始幸福的生活。


    幻象的聲音減弱了,阿爾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猜得不錯,這通道集合了世人的怨念和貪欲。隻要他內心深處依然覬覦寶藏和功名,他便走不出去,唯有知足地抓住近在咫尺的幸福,他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與普世價值觀對立,在這裏,人必須短視,必須胸無大誌。


    迷霧漸漸散去了。


    阿爾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拳頭在流血,他重新點燃火把,檢查了下傷口,發現手背已經被一塊狹長的鍾乳石刺穿了。可怕的是,在幻境裏他並未覺察到這一點。


    再放眼周圍,他看到了太多人的……屍體。有的自己挖出了雙眼,然後一頭撞死在牆上,有的則被鍾乳石貫穿了胸膛。他們的神態與形態,均同通道牆壁不時冒出的石雕一致,呈現出一種詭異而扭曲的變態模樣。


    阿爾嚇得心跳加速,他差一點就成為了這變態藝術的其中一環,即使是現在,他也為無法即刻處理手上的傷口而慌亂不已。


    前進,這是唯一的選擇。


    逃離幻境後,阿爾發現這條通道不知在何時便開始分叉,變得如蟻穴一般複雜多變。這大概便是失控的人們會彼此分離的緣由。想必,艾米麗和巴德老爺但是也無法追上發狂的阿爾。


    但是這宛如迷宮般的通道,實際竟然十分通暢好走。阿爾打定了主意往下走,而隻要往下走,道路便是暢通無阻的。沿路上,他看到了更多死狀淒慘的屍體。但其中沒有他認識的人,他提心吊膽,生怕看到艾米麗或羅伯特,或是其他的好人。


    就這樣,阿爾一路往下,穿行於越來越寬闊、越來越複雜的蟻穴通道。而比起沿路的屍體,更令他害怕的是那足與穿透石壁的瘋狂的叫聲,那是無數海盜的鬼哭狼嚎,他似乎能聽到那個光頭卡斯特,正在遙遠的地方用西班牙語發出最惡毒的詛咒。


    聯想自己在幻境中的情況,阿爾覺得要是撞見了那些瘋了的家夥,他沒有把握能存活下來。


    他繼續行走,終於到了一個廣闊的空間——這裏就像是一座黑暗中的廣場,圓形的舞台向上輻射出無數條通道,而阿爾正是從其中一條來到此地的。


    “嘿……嘿!”


    一個虛弱的聲音從前方傳來,阿爾不敢迴應,隻是謹慎地朝聲源走去。


    “阿爾少爺,要是換我潛行的話,我會先把火把滅了。”那個虛弱的聲音笑著說。


    阿爾衝了過去,終於見到了躺在廣場邊上的人——路德維希。


    “路德,路德,你沒事啊?”


    “有事,但是說不清楚,你明白那種感覺的,沒錯吧?”路德痛苦地說。阿爾這才注意到,路德的身上都是血。


    “那不是我的血。我大概是徒手幹掉了一個海盜……在那場惡夢裏……你放心,我到處檢查過了,附近沒有巴德老爺他們的屍體,所以我沒有幹掉好人……應該吧。”


    阿爾歎了口氣。


    “路德,你還能站起來嗎?”


    “有點困難……我沒有受傷,隻是太累了,身心俱疲……該死的,我以為我已經夠豁達灑脫的了,沒想到……這通道將我們的虛偽和貪念暴露無遺。”


    “但是咱們挺過來了,咱們來到了此地……我是說,這裏絕對不是天然形成的,對嗎?也就是說,終點就在前方……”


    “小心,阿爾少爺!”路德警告地說。“你好不容易才擺脫執念,小心再次陷進去……在這裏,你必須無欲無求。”


    “好吧……我其實並不在乎寶藏什麽的!”阿爾大聲對空蕩蕩的空氣說,就好像再對這個山洞表明態度一般。“我隻是想找到艾米麗和巴德老爺,還有羅伯特先生。僅此而已!”


    “走吧。”路德勉強站了起來,對阿爾做了個走的手勢,他指向了圓形舞台的正後方,與他們來時的方向不一樣的是,這裏隻有一個洞口通往外麵。


    “你看見他們朝這兒走了?”阿爾疑惑地問道。


    “當你重新迴歸清醒,你就會發現前麵那條螞蟻洞一樣的通道其實並不長,我相信巴德老爺和艾米麗小姐他們會一直往前走,比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接近終點。”


    阿爾點了點頭,攙扶著萊德,往那個洞口走去。


    與方才不一樣,這裏並沒有可怕的石雕,也不再有那種容易令人陷入幻覺的詭異空氣。阿爾懷疑他們已經通過了考驗,又或者,這隻是胸無大誌之人的獎勵。總之,他和路德忐忑不安地往這唯一的一條道走著,火炬的微光之所及之處仍然是一片漆黑。


    “路德,你看到了什麽?我是說……在那裏麵……”


    “……”路德沒有迴答,看起來心情不太好。這也難怪,隻有像巴德老爺那樣沒心沒肺的人才不會被自己的過往所糾纏,而路德身為曾經的歐陸第一劍士,他身上一定有許多難以言表的故事。


    “沒有你想象地那麽複雜。”路德輕鬆地說,似乎看穿了阿爾的心思。“我隻是夢到了幾個老朋友,大部分都不在話下,但有一個家夥,我永遠也無法戰勝……那是名為權力和潛規則的怪物……”


    “滴答。”


    這是清脆的水滴聲,在空蕩蕩的山洞通道裏顯得格外清晰。阿爾和路德對視了一眼,趕忙加緊了腳步,朝著前方大步前進。接著,他們聽到了更多的水滴聲,滴答滴答,好似下雨一般,而眼前的漆黑也終於有了微弱的光芒,他們看到了出口,那是通往外界,通往陽光與文明的,名為自由的出口。而直到他們走到了通道的盡頭,才發現那光芒依然微弱,或許並非是由太陽直射而來,而是經過無數機關的無數折射,在損耗的大量的能量後所能勉強達到的極限。


    路德搶先朝著那洞口邁出了一步。


    一聲如雷鳴般轟動的聲響響徹山洞,阿爾嚇了一跳,因為他發現自己身前的路德腦袋開了花,鮮血以及玻璃渣順著他的腦門往下流,他愣愣地瞪著前方,然後說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話,便暈了過去。


    “就連夏洛蒂小姐……也沒這樣打過我……”


    阿爾驚訝地看著這一幕,過了好久,才意識到要目視前方,他看到了那個令他朝思暮想的女孩,那是拿著碎酒瓶的艾米麗,她埋伏再次良久,隻為在有海盜闖進來時,用盡渾身力氣打出拚死一擊。而眾所周知,艾米麗的臂力曾經讓強壯的海盜也瞬間昏死。


    “怎麽樣,成功了嗎?”另一個令人惱火的聲音從艾米麗的後方傳來,那是巴德老爺。他極度敏銳地發掘了艾米麗的才能,然後自己躲得遠遠的,讓她來附近接近之敵。


    “沒成功,你這混蛋老爺,你把路德給打廢了!”阿爾弗雷德氣得破口大罵,更嚇得膽戰心驚,要是他剛才比路德早走那麽一步,那此刻頭破血流的人便是……


    “阿爾少爺,你沒事!”艾米麗激動地說道,手中的碎玻璃瓶危險地晃來晃去,她漂亮的綠色眼睛中噙著淚水,已經失去神采的金發因為高度緊張而緊貼著雙頰。


    “我沒事,我當然沒事。”阿爾忘記了還躺著地上的路德,也忘記了自己依然流血不止的手掌,他擁抱了艾米麗,然後毫不猶豫地吻了她。


    “我當然沒事!”他重複道,幾乎被幸福衝昏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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