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不早,但某些人的熱情並未隨天色一起黯淡消退。誠然,阿爾弗雷德自己也對那“失落寶藏”的真麵目感到有些失望,但他也不會像羅伯特那樣,堅定地認為前方還有秘密,並因此否定已經確定的,看得見摸得著的成果。


    “我看,他已經有些走火入魔了,果然,這正是強者該有的偏執啊。”文森特中尉倚在樹旁,看著羅伯特的身影說道。阿爾看到羅伯特跟在一群同樣貪婪的暴徒後麵,朝著三叉戟所指的方向——並非往地下,而是往地平麵的方向——出發,不一會便消失在黑漆漆的森林中。


    “我不明白,我在有生之年能否理解這種執念……這是不是意味著,我永遠不可能成為了立足於世界前沿的引領者,而隻能被動地享受開拓者帶來的恩賜,並幻想著自己作為先驅者的姿態,就此聊以自慰,了卻殘生?”


    他說出了他此行最大的收獲,也是最大的疑惑。對世界的認識令阿爾弗雷德成熟,可其代價,則是平庸的、冷冰冰的現實,就像眼下的冷風一樣寒冷刺骨。


    阿爾弗雷德把外套裹緊,倚靠在堅硬的石板上,盯著那臨時搭起的火堆出神地思考。他聽到巴德老爺的鼾聲響起,看著艾米麗煮了一壺熱水,無私地照顧著受凍的人們。在靠近神廟的地方,船醫拉姆引領著一首蹩腳的船歌,而不管會唱的還是不會唱的,海盜們都盡情表達著他們的情緒,可以說是被勝利衝昏了頭腦。


    所有人都找到了自己的歸屬,唯有阿爾,似乎一直在尋覓,又一直在迷失。


    “與其思索太多,不如行動起來。如果不知道怎麽行動,至少讓身體先動起來。”


    路德的聲音傳來,阿爾剛抬起頭,一把劍反射著篝火的光芒劃過夜空,阿爾抬手一拿,接住了劍柄。


    肌肉記憶還在提醒他早些時候的比試,那時候他見識了真正強大的劍士的姿態,那是技藝、態度和經驗的完美結合,是他無比渴望達到的境界。


    至少,在他尚且不懷疑自己的雄心壯誌時是如此。


    但是路德說的對,簡直太有道理了,如果不知道怎麽行動,至少讓身體先動起來。


    他擺出了進攻的架勢,朝著路德發起了攻勢。同時,他驚奇地發現自己在一心兩用,大腦在進行手腳協調的同時,還在默默盤算起逃脫的計劃。


    逃脫,逃離海盜,逃離困境,逃離一切令他感到茫然無謂的事物。


    阿爾弗雷德揮舞利劍,一夜無眠。


    南北球的一月正值夏秋季節,在清晨很早的時候,第一縷陽光便穿過了衛城神殿天花板的漏洞,給徹夜狂歡的人們一絲惱人的清醒。阿爾弗雷德躺在石板上,感到身上的外衣像中世紀的重型盔甲一般冰冷堅硬——他離火堆還是遠了點。他試著坐起來,卻發現頭疼得難以言表。在醫學上這叫做神經衰弱,這不幸的病症不請自來,並且極具擴散威力,在一夜之間便占據了神廟的半壁江山。雖然絕大部分人都享受了一個溫暖寧靜的夜晚,但現在他們都同阿爾一樣頭疼腦熱,他們大聲抱怨著,咒罵著,並且發誓隻要迴得去,就再也不會迴到這個鬼地方。


    可惜,貪婪沒有盡頭,而決心也同樣沒有誠意。一看到亨利從營地外圍走來,這些口出狂言者一瞬間都成了啞巴,隻會仰慕地望著他們的領袖。隻見亨利踏下台階,向神廟內做了個“請”的手勢,接著,臉色蒼白的羅伯特先生和一眾狂熱的海盜落魄地鑽了進去,他們找了神廟裏最近的火堆,朝著裏麵倒了些酒,泄氣地癱坐了下來。


    “有什麽發現嗎?”亨利明知故問,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路很難走,我們砍了一晚上的植物,好不容易開出一條路來,卻通到海邊的懸崖峭壁了……沒有,沒有任何進展,我們白忙活了一整個晚上,好在朝霞給了我一些思路和靈感,讓我不至於沮喪消沉。”羅伯特輕鬆地說,一點也不像徹夜勞作的樣子。


    “你聽上去像個藝術家,樂觀到有些發傻。”亨利笑著說。


    “探險本身就是一門藝術,有些時候也是急不得的,瞧,我就為我的急躁付出了一整晚的代價。因此,船長,我請求你放大家半天假休息休息。”


    “放假?”亨利·巴斯克笑出了聲。“瞧,我們已經找到了寶藏,這裏不存在什麽休不休息了,中午,等我們打包好最後一批貨,便打道迴府。”


    “是嗎?那我得獻上一句恭喜,才不有失禮節了。”羅伯特生硬地迴答道。


    阿爾懶洋洋地聽著神廟裏傳出的對話,不知怎的,反而感到一陣安心。看來,就連見多識廣且意誌無比堅定的羅伯特先生也沒有新的發現,這個消息是對他這樣的半途而廢者最好的慰藉。


    隻是羅伯特似乎並不這樣想。


    在海盜們開始了新一天的搬運後,羅伯特找上了淑女號的同伴,他的神情若有所思,並且時不時會看向亨利·巴斯克,值得巴德老爺出聲提醒,他才迴過神來。


    “聽著。”他壓低了聲音,隻讓巴德老爺和阿爾弗雷德聽見。“亨利·巴斯克藏著什麽秘密,我敢肯定。”


    “他從不相信任何人,自然藏著秘密。”巴德老爺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昨天的狂歡並無他的份,但是酒水他可蹭到了不少,這要多虧路德維希的交涉功力。


    “不……我的意思是,你們有沒有發現,這個亨利·巴斯克自從上島以後,就一直表現出一種很奇怪的態度?”


    “我感覺到了。”阿爾立刻迴複道,但內心卻不安地動搖了起來。


    “‘這個’?老天,你不是發現了什麽不可言說的大秘密了吧!”巴德老爺起身嚷道,羅伯特趕緊伸出手指,讓他收聲。


    “是的,我懷疑這個家夥並非亨利·巴斯克本人。”他又看向海盜船長,點了點頭說道。


    這是令人振奮的一幕,阿爾茅塞頓開,不僅不為這一爆炸性的觀點感到驚訝,反而覺得自己發現了一直以來的異常點。亨利·巴斯克,這個人自登島以後,已不僅一次令阿爾感到怪異,而如果他不是亨利本人的話,那就解釋得通了。唯一不好解釋的地方,在於這個疑似假冒的家夥與真品長得一模一樣,不過,亨利是煉金術大師,而他手下又有許多精通奇門異術的怪胎,要做到這一點也並非不可能。


    如果阿爾曾與留守在淑女號上的克勞有過交流的話,便會更加肯定他的想法。


    “不會吧。”巴德老爺懷疑地望了望亨利。“你說,他不是海盜船長?”


    羅伯特點了點頭。


    “可是為什麽呢?”巴德老爺又問道。


    羅伯特陷入了沉思,“隻能說……亨利·巴斯克還有別的目的,並且這個目的對他而言,要比尋找寶藏還要重要,以至於他必須坐鎮指揮。”


    “戰爭……”阿爾喃喃道。


    羅伯特和巴德老爺都看向他。


    “不,我是說……如果在此地的不是亨利,那他還可能在哪裏呢?若要不被人發覺,那他就必須待在他的船長室內不與人接觸,對嗎?而那樣一來,亨利便是坐鎮三船幫的核心位置,那除了迎戰來犯之敵,他還有什麽必要這樣做呢?”


    羅伯特皺起眉,巴德老爺則像看樂子一般陷入了想象。


    “可這說不通啊,亨利為什麽……”羅伯特說,“來犯之敵……那即是內閣大臣科倫領導下的海神號聯盟,包括貿易公司、財閥、外籍兵團,還有馬龍·波迪爾的沉船灣勢力。但是亨利犯不著與他們其中任何一方進行硬碰硬的接觸,他沒有理由這樣做啊。倒不如說,現在尋寶才是我們這支鬆散的隊伍的當務之急,這才是符合海盜利益的做法。”


    “也許亨利並不在乎謀求利益。”阿爾反駁道。


    “這不符合人性,也不符合常理。”


    “亨利是個瘋子,他從不按常理出牌。”


    阿爾堅持地認為自己是對的,而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在有了充足的閱曆之後,即便是大探險家羅伯特·霍爾,也不會再忽視他的想法。


    “但是這給了我們機會。”阿爾繼續提議道,“冒牌貨的出現,證明了海盜不能少了亨利·巴斯克的領導,也就是說,咱們正麵對一群愚蠢的、缺乏遠見卓識的莽漢子,這正是擺脫海盜的最佳時機。”


    “也可以說,我們正麵對一群暴虐、嗜血且難以控製的惡徒。總之,現在情況很微妙,我們必須更加小心行事,至於逃跑……我認為那並不可行。”羅伯特說。


    “是因為你還想繼續尋寶嗎?”阿爾帶著些許怨言問道,羅伯特驚訝地看著他,但似乎又沒有想好要如何反駁。


    “嗯……現在的情況很危險,看來我們得倍加留意才行了。說實話,找不到真正的寶藏將令我十分沮喪,但另一方麵,保住自己的命才更為重要。”巴德老爺打圓場地說,盡力消除了二人的尷尬。


    在接下去的幾個小時裏,海盜與水手形成了一種虛假的親密合作關係。大部分水手看到了他們此生都未曾見過的財富,便拋棄了那些無法讓他們填飽肚子的道德與良知,轉而與海盜勾肩搭背。而海盜自然不會讓利給這種卑微的姿態,卻樂於利用他們的妄想,如上流社會的農場主一般榨取良民的全部價值。


    於是,在觸碰黃金以外的其他方麵,他們開始合作,在密林中冰涼的溪水裏捕魚,或是采集堅硬又酸澀的漿果。至於如何烹調它們,在海盜廚師老萊奧不在的當下(即使他在也搞不出什麽能讓人振奮的花樣),人們想要嚐鮮野味,就得指望艾米麗一個人了。當然,少不了有人不識抬舉,指望靠烹飪抬高自己的價值,便另起爐灶開始嚐試烹調,結果煮出了不可名狀的黑色物體,順帶著弄壞了一口鍋。於是,這人被暴怒的海盜狂揍了一頓,幾乎要丟掉了性命。常年生活於海上的海盜,隻會做熏肉之類的簡單食物,哪懂啥火候之類的概念,若是想要在海上吃一頓好的,除非能正好抓到本領高超的廚師(就像他們受傷了便要抓醫生商船一樣)。在教訓了不識好歹的假廚師後,海盜們嬉皮笑臉地找上了艾米麗。


    無奈,在海盜的脅迫下,艾米麗開始為他們烹飪,她簡單處理了一下鮮魚,便放火上烤炙。而為了滿足海盜那填不滿的胃口,她不得不請阿爾、耶米爾和安妮幫忙一起烤魚。


    “注意時間,別煮過了……時不時要翻一下麵……小心底下的火要熄了……果醬先放一放,最後在淋上去……”


    可惜,她是一個好廚師,卻不是一個合格的老師,她焦急地看著阿爾手裏的魚開始著火,看耶米爾觀察食物燒焦時的眼神逐漸深沉,她逐漸變得語無倫次起來。趁著這個間隙,向往自由的安妮突然跳了起來,像一隻機靈的兔子,一溜煙便躥出了神廟。而可憐的艾米麗擔心她的安危,也顧不上有多少魚被烤糊、有多少魚需要翻麵,跟著衝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大喊女孩的名字。


    好在後來,許多人都掌握了烤魚的基本技巧。於是整座神廟開始彌漫煙霧,人們毫不在意火災的風險,如同置身於英格蘭最熱鬧的鄉村。陽光透過牆壁的天花板上的大洞直射進來,把躁動的人影映照在了煙霧上,它們像幽靈一樣,隨著升高的煙霧不停扭動著身體。


    阿爾眯起了眼睛看著這奇特的景象,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其妙感覺,路德走到他旁邊,把裝有半條焦魚的碗盆塞給了他。


    “你可真是個大爺,連動都懶得動了。”他開門見山地說,阿爾注意到他的碗盆裏同樣有半條焦魚。他沒有反駁路德的話,而是起身拿了些漿果,把漿汁淋在自己的魚上。


    “嗬嗬,你看上去沒什麽精神啊,阿爾少爺。”羅伯特端著碗,慢慢也走了過來,看上去他剛剛睡了一個短覺。這是自登岸以來,羅伯特第一次主動找阿爾說話,也許,是要為他們早上時的尷尬進行辯解吧。


    阿爾的怨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他瞪著羅伯特,小聲嚷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你到底是哪一邊的?”


    “哪一邊?”羅伯特皺起眉頭,就像沒聽懂一樣。


    “海盜還是良民,你到底是什麽立場?我看你與那群海盜可打得火熱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阿爾少爺,你不是這麽狹隘的人吧!”羅伯特顯得有些驚訝,他從未想過,眼前這位崇拜自己的後輩,竟然會衝自己大喊大叫。


    “阿爾少爺,我們應專注於找到寶藏,那是我們的唯一活路,至於海盜……哈,他們已經滿足了,是吧,我怎麽可能與那些人為伍……”


    “你是不會滿足,這欲望的溝壑難填,與亨利·巴斯克簡直如出一撤!”


    “聽著,阿爾少爺,如果你有更好的可以幫助我們的辦法,那我洗耳恭聽。”羅伯特有些不耐煩了,他往海盜的方向瞟了一眼,確保這般放肆的談話沒被人聽見。


    “可現在你沒有,所以,你為何不動動腦子,把該做的事情做好呢?比如再幫我想一想,那海神的三叉戟到底指向什麽地方。”


    話說到這份上,阿爾也明白自己不應再任性了,他有些羞愧,但仍賭氣不願道歉,而是借著解謎的話題接著往下說。


    “我早就知道,那個三叉戟不可能指向寶藏,因為……”


    “因為太簡單了,對吧?”羅伯特替他把話說完。“沒錯,事實的確如此,但不可否認,那群海盜說的也有道理,許多簡單的東西往往被人為複雜化,使人饒進彎路、受盡勞苦,驀然迴首,卻發現真相明明就在眼前,幾乎全裸著向你跳舞呢。”


    這是一個粗俗的玩笑,有異於羅伯特平常的形象,阿爾皺起眉頭,意識到羅伯特並不像他看上去那般輕鬆從容。


    “這是你以往探險的經驗嗎?”


    “探險?沒錯,可更多的教訓卻來自於我的生活。”他略顯淒涼地說。阿爾感到很難受,之前衝羅伯特叫嚷的情緒已經消散了,他現在才發現,自己過去一直隻關注羅伯特的光輝事跡,卻從沒想過這樣一位人物,為什麽在年老之時仍形影相吊,躲在遠離歐陸的小島上蒙混度日。


    羅伯特歎了口氣,轉移了話題。


    “怎麽樣,你想到什麽了嗎?”


    “我隻感到有些不對勁,仿佛真相就在眼前,卻偏偏隻差一步才能摸得到。”


    “有這感覺,證明你已經開竅了,準備好幹一番大事業了。”羅伯特微笑著說。“像我以前那些老夥計們,一個個都是這樣,這種時候往往不能強求,而是需要放鬆,靜候靈光一閃便可。”


    一時間,阿爾感到眼前的男人恢複了正常,又成為了那個和藹可親的老紳士。可他又想起巴德老爺的話:雷厲風行才是大探險家羅伯特本來的樣子。於是,他歪著腦袋,恭敬地等待羅伯特繼續說下去。


    “可是……”阿爾遲疑地說,“您說過,我們現在處境危險,已經沒有時間去慢慢等待了……”


    “怎麽,幸運女神不再眷顧你了?”羅伯特半開玩笑地拍了拍阿爾的背,意思大概是讓他別那麽嚴肅,“阿爾少爺,你的好運真是令人羨慕,可這一次還是我這老東西領先一步。後生固然可畏,但老薑也仍然辛辣,不是嗎?”


    “你已經知道‘聖靈指路’的意思了?”阿爾弗雷德驚訝地叫道。


    “沒錯,這其實和我們之前遇到的神廟是同樣的道理。這個遺跡是故意建成這種破敗的模樣。”他說著指了指神廟天花板上的大洞。“這些東西不是天災,也非人禍,而是在建設之初便如此設計,隻為了掩飾某種機關。”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阿爾皺了皺眉,品味著羅伯特的話。“你是說,那個大洞是用來觸發機關的,就像盛酒的石盆一樣?”


    他腦海裏浮現出一幅瘋狂的景象:一個比肩風車大小的酒壺懸在天空,血一般的葡萄酒從天而降,穿過房頂的大洞灌進神廟……阿爾打了個哆嗦,強迫自己放棄驚悚的想象。


    “正是,而且不比石盆的精巧原理和陽光直射的簡單直觀,這裏的機關,需要我們更多地從心靈出發,出意識上來理解和認同……看著吧,接下來,我們隻要耐心等待便好。聖靈指路,便要在今日為我們做出答複。”


    阿爾感到有些摸不著頭腦,可羅伯特沒有多解釋,一直保持著那自信的微笑,如散步一般悠閑地迴到自己的篝火旁,專心地煮起自備的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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