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時間,這是人類無法逾越的限製。從上古時期的大英雄,再到地理大發現時代的征服者們,任憑他們怎樣輝煌,到頭來也隻是白骨一具。而文明,便是堆疊在森森白骨上的藝術品,人們隻能站在其巔峰仰望高處,而不可深究其根源,去揭開那些醜陋的、已經被歲月所掩蓋的痕跡。


    巴德老爺有些泄氣,他總有一種仿佛抓到了曙光的感覺,但旁人的一通打擊,又令希望變得虛無縹緲。他雙手捂著後腦,幾乎把他那頂漂亮的假發給摘了下來。可憐、無助,再加上一旁無動於衷的鄧肯,顯現出一副淒涼的景象。


    “神啊,如果你能聽見我的唿喚,請給我些啟示吧。”他輕輕地說著,聽上去有些害臊。


    旁邊的人沒有嘲笑巴德老爺,盡管他的祈禱來得太遲、太過廉價、太不虔誠。


    而緊接著發生的事情,就讓人不禁思索,上帝是否真的會給予玩世不恭之人莫大的眷顧。


    那是阿爾弗雷德——他向來就是巴德老爺的福星,自他上船以來,老爺似乎總是在走大運——他推開艉樓沙龍的門,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進來。他穿著一件從貴婦人號船艙裏找到的有些髒的披風大衣,看上去風塵仆仆——或者說風水仆仆,總之看不到一絲得意的樣子。他帶著一個包裹,這揭發了他新的身份。曾經風光無限的“船長”,如今地位一落千丈,成了流浪漢和信使,他要為亨利·巴斯克傳達一封“極其重要”的信件。


    “大家好,好久不見!”艾米麗從阿爾身後露出頭來,開心地朝大家打招唿。她的笑容如同拂過死海的清風,舒緩了人們的焦慮。接著,羅伯特先生也出現了,他苦笑了著點了點頭,望著阿爾弗雷德,意味深長地歎了口氣。


    “巴德老爺,有您的信。”阿爾幹巴巴地說,並遞出那個密封得十分講究的包裹。


    “嗯,指揮官的?”巴德老爺半睜著眼,無力地接過信件,也不坐起身,就那麽趴在桌上撕開信封,開始默讀信裏的內容。


    “怎麽了,阿爾船長,竟然有空來這裏坐坐?”夏洛蒂小姐生硬地問道。


    “他被解雇了。”艾米麗搶先答道。


    “這得謝謝你啊!”阿爾有些無奈地說,他至今仍舊認定,自己丟了船長的職位都是因為艾米麗亂說亂講,泄露了亨利船長的秘密。


    “這是好事,阿爾少爺。”羅伯特先生搭著阿爾的肩膀,關懷地說。“海盜船長並不是一個光彩的職務,即使你沒有做過任何海盜的惡行,我還是擔心這段經曆會對你今後的人生不利。”


    阿爾感到眼睛濕潤了,他真正感受到來自友人的關懷。不同於艾米麗的陪伴,這種關懷是無形的,猶如父親一般溫暖,他也的確想起了自己遠在銀港的養父,約翰·肖博特會怎麽看待現在的阿爾弗雷德呢?是罵他不聽勸,執意要出海做大事,結果做成了一團漿糊?還是無語凝噎,隻為他一直以來遭受的苦難而感到難受呢?


    阿爾頓時感到無比內疚,想起自己枉顧養父的關懷,想起自己在這幾周裏對羅伯特先生奉勸的不聞不問,他在心裏咒罵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謝謝你,羅伯特先生。”他用顫抖地音調說道,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仍然堅持男子漢的本性,倔強地不甘落下。


    羅伯特先生和藹地笑了,他伸展雙臂,享受著久違的自由,很隨意地坐到了巴德老爺身邊。片刻之後,他的笑容凝滯了,眼裏生出一種驚訝之情,並在阿爾的淚水溢出之前,搶先溢滿了出來。


    “我的天啊,這難道是……”


    巴德老爺張著大嘴,卻發不出聲音來,隻能生硬的點了點頭。


    好奇的人們圍坐過來,想知道那信裏寫了些什麽。


    “阿……阿爾少爺,你可帶來了不得了的東西啊。”巴德老爺吃力地說著,將那信封裏的東西平鋪到桌麵上。


    這是一張粗糙的圖紙,或者說圖畫。各式各樣的符號如繁星一般點綴其中,其中有通用的英文字母、簡短的希臘字母、意義不明的古埃及聖書體——這些是如算式一般的演算過程,顯示出製圖團隊的博學多聞和思維敏銳。再往後麵,有各個國家的貨幣:基尼、德拉馬克、西班牙八裏爾——這些仿佛是為了印證什麽似的,錢是文明的伴手禮,而自麥哲倫海峽被發現到今天,貨幣已經大大地改變了這片原始的土地。下麵,是一些奇怪的圖騰,羅伯特先生認出了其中一個,那是中美洲地區曾經信仰的羽蛇神,它去羽翼蜷縮在圓圈裏,就像在卵中沉睡一般——這些是原始信仰的嫁妝,在兩百年的歲月裏,其不可避免地與歐洲文明碰撞、交融,也成為了改變世界的重要元素。在圖紙的最上端,寫著幾個令人心動的大字:


    聖父賜光,指引迷途


    聖子滴血,窺視其源


    聖靈指路,路由心生


    至少,巴德老爺有一點說的不錯。文字的力量,是超越時間與空間的,唯一不變的文字,成為尋找失落寶藏最至關重要的錨點。


    毫無疑問,這便是亨利·巴斯克所繪製的“船票”,是巴德老爺朝思暮想而不可得的無價的珍寶。


    “還愣著幹什麽,趕快把原來的地圖拿出來對比!”


    在此從前,沒人會在意那幾張複製過的金幣上的地圖。畢竟,其價值對於現在的人而言實在難以估量,更難以兌現。但如今可不一樣了。這張精心繪製的“船票”被視若珍寶,連帶著三張過去的地圖也備受嗬護,它們被小心地拿起,再小心地放下,每一次傳遞都充滿了儀式感,仿佛那裏麵寄宿了神明。


    巴德老爺舉著油燈,仔細對比兩張圖的地形地貌,期望找到最基本的切入點。他有些著急,那是離成功僅一步之遙的人才會有的焦慮,他不禁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對待圖紙再也不像之前那般憐香惜玉。


    旋轉四個方向,又把圖紙反轉過來,繼續旋轉四個方向。終於,他找到了正確的方法。“船票”的輪廓隱約能夠對上地圖上已經改變了許多的參差不齊的海岸線。


    亨利繪製的船票非常精確,現在,藏寶圖的全貌總算得以一睹。在圖紙的下部,有一個符號要比其他符號大上一圈,其圈裏畫著一個十字架。


    “這是亨利·巴斯克的推測,是的。如果說麥哲倫一行打著天主福音的旗幟環遊世界,那傳教勢必是他們旅行的附加目標。”巴德老爺說。


    “你說得對!‘聖靈指路’,而‘聖靈’是教派裏的概念!指的就是此地,這個十字架!”羅伯特激動地說。


    “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我們找到了!我們找到了!”巴德老爺高興地揮舞雙手,怎麽也無法平靜,甚至忘記了這份“找到了”的功勞應由亨利·巴斯克獨占。


    “那麽,這是哪裏呀?”他笑嘻嘻地問道。


    “嗯……這是火地島的西北部,不遠,但我們必須在暗礁間保持低速航行,還是需要一周的時間才能到達。”羅伯特翻閱著地圖答到。


    “這正好證明了咱們的猜測!這裏一定就是騙子勞倫斯到過的地方,也是他親眼目睹無盡財寶的地方!”


    “看來,我們可真是走大運了!”萊德興奮地嚷道,也全然忘記了他方才對“無用功”的嘲諷有多麽狠辣。


    “不錯,這一切都說得通!”夏洛蒂小姐也認可地點了點頭。


    可以想象,在確認一切後,淑女號的人們是多麽得欣喜和狂熱!巴德老爺握著羅伯特先生的手上下揮舞,路德和胖喬治舉杯暢飲,鄧肯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但有一些人很快便平靜了下來,開始思索這“船票”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亨利·巴斯克,他背後定然有高人指點。”夏洛蒂喃喃自語。


    “我同意……”萊德看著圖紙上那些緊密到極致的信息,皺著眉頭說,“這不可能是一介海盜所為,即便亨利·巴斯克是個聰明絕頂的海盜,他也不可能具備完成這張圖紙所需要的全部知識。還有……”


    他沒有再說下去,理由顯而易見,這是一個道德難題,他本不應該為尋寶而感到歡欣。公會的萊德,此行的目的隻為向倫敦公會複仇,可如今的事態發展已遠遠地偏離了他的目標,他曾想過在進入南半球以前就下船,然後迴銀港重新謀劃,卻又覺得如果錯過了這次機會,他將再難接觸到倫敦公會,隻能眼睜睜看著對方坐大,然後一口吞並波叔的基業。然而——正如他所糾結的那樣——他不應為尋寶而感到歡欣,他的角色,在此時竟不知道究竟該幹些什麽。


    “不要糾結了,萊德。”梅森附身在他耳邊說。“尋寶也是複仇的方式。倫敦公會,以及其背後的內閣大臣,他們是不會坐視亨利·巴斯克獨吞寶藏的。隻要沉住氣,我們就有複仇的機會。並且……想一想吧,萬一公會能取得應得的那一份寶藏,那可以養活多少窮苦的人啊。這是為了公會的未來,其重要性並不遜於報仇雪恨。況且,有一枚寶藏的金幣本就來自麗莎小姐的父親,那本是她應得的,不是嗎?”


    梅森的理由很有說服力,萊德認真地點了點頭。


    與夏洛蒂及萊德一眼,克勞也沒那麽興奮。他瞪著桌麵上寶貴的圖紙,渴望看穿其中隱藏的含義。


    為什麽亨利會突然善心大發,將“船票”分享給了巴德老爺?為什麽送信的人是阿爾弗雷德,而不是夏尼或是瞎狗等他更信任的手下?


    難道,他們便是那編製內所謂的“探路石”嗎?


    那天晚上,克勞把每一個問題當作下酒的小菜,就著一口濃烈的伏特加酒咽進了肚裏,他不斷思考著,直到醉意朦朧,意識模糊。


    寶藏被破解的消息在第二天便傳遍了三艘帆船。這是個激動人心的消息,它讓過往的忐忑有了著落,讓所有的探索和摸爬滾打有了好的結果,淑女號的人們為此瘋狂慶祝,以發泄過去幾周裏累積的壓力。巴德老爺是娛樂的天才,他在沙龍裏舉辦了酒會,設計了遊戲,還拉著一大群水手唱起了響亮的船歌,他樂在其中,仿佛又迴到了銀港的大宅子,開心快樂,無憂無慮。而這種快樂的情緒也感染了身邊的人,強壯的老喬竟然秀起了小提琴的技巧,羅伯特先生微笑著拍掌,公會的梅森則再一次展示他的擊鼓技巧,鼓聲穿過人聲鼎沸的甲板,在淑女號的上空久久迴蕩。


    但是到了第三天,人們的情緒逐漸迴歸理智,他們意識到,發現藏寶圖的秘密並不是一件多麽值得高興的事情。


    “這隻是一張圖紙而已,離看得見、摸得著的寶貝還沒差得遠呢。”萊德捂著腦門說,他感到頭痛欲裂。前晚上令人愉悅的酒精如今卻成了遊走的幽靈,在淑女號所有參與狂歡的人的腦子裏到處亂竄。


    “有了第一步才有第二步,從零到一永遠是最困難的,而我們已經邁過了那一步。我對此保持樂觀。”巴德老爺迷迷糊糊地說,完全忘了他昨天祈禱神明啟示的樣子,那可一點也不樂觀。


    不管怎麽說,新的一天總比以前沉悶的日子要好得多,即使狂歡到深夜,水手們依然早早地迴到了崗位,他們頂著宿醉的痛苦,卻個個躊躇滿誌,巴不得立即就飛到目的地。


    當然,正如羅伯特所說,船隊正保持低速航行,甚至在一些可以加速的地方,領頭的女王號也沒有加快航速的意思。


    巴德老爺立即叫來駐守淑女號的海盜,要求前去麵見亨利指揮官。因此,在第四天的破曉之時,巴德老爺得以進入亨利·巴斯克的船長室。


    “我不懂,難道說,指揮官您有什麽特殊的考量?”巴德老爺旁敲側擊地問道,濺出的口水噴到了亨利的麵前,由於太過急躁,他甚至忘記了保持謙卑。


    這是一個奇怪的場景,桌子的兩邊分坐著兩個勢力的領頭人,一邊是徹夜未眠,卻神采奕奕的巴德老爺,另一頭則是做了一晚好夢,還不願完全醒來的亨利·巴斯克。


    此時,亨利手捂著眼睛,胳膊肘杵在皮椅上,一邊聽巴德老爺那拐彎抹角的嘮叨,一邊唿出深沉的鼻息。


    “亨利指揮官,我有些不明白,我是說,你肯定比咱們都聰明,是吧!”巴德老爺繼續著急地說著,依然是抓不住重點,令人聽著吃力。


    “你到底想要說什麽?”亨利不耐煩地皺起了眉毛,仿佛是在麵對一隻嗡嗡吵鬧的蒼蠅。


    “你已經知道寶藏的鎖在地,對吧!”巴德老爺誇張地張開雙臂,以表達他的緊張、激動和不解。“但是為什麽,你不一鼓作氣地衝過去尋寶,而是領著咱們慢慢悠悠地航行,就連可以避過的淺灘和礁石,你也不刻意避讓,永遠是慢慢悠悠地走,好像對財寶一點也不著急一樣!”


    “已經不慢了,比之前可快多了。”亨利糊弄了一句。


    “也沒快多少!”巴德老爺揮舞著臂膀,就像個孩子嚐試解釋他難以表達的事物。“指揮官大人,我問過我船上的水手們,他們都說現在的速度遠遠沒有達到當下應該達到的程度呢。我們應該……像他們說的那樣,綁緊繩索……放下前帆……伸出船槳……總之,適當地加快行進的速度才是。”


    “你少在這裏對我指手畫腳!”亨利生氣地嚷道,把巴德老爺嚇了一跳。


    “我告訴你,老先生,我是一個成功的海盜……而成功的秘訣,便是用有限的時間做有限的事情!許多事情都需要醞釀,需要像美酒一樣發酵才能醇香,你懂嗎,巴德老爺?”


    巴德老爺並不懂亨利的意思,也許是骨子裏的文明的靈魂在作祟,他總是不相信一個海盜能有什麽長遠的考慮。但他善於讀取人的情緒,亨利的語氣已然開始蘇醒了,但他沒有吐露更多,而是讓話題戛然而止,這是個危險的信號,也標誌著會麵的結束。


    巴德老爺悻悻然退出了房間,鬱悶地迴到了淑女號上。他想起了以前自己最喜愛的金絲雀,想起那鳥籠裏傳出的悅耳動聽的聲音……現在看來,也許那隻小鳥並沒有看起來那麽快樂。巴德老爺和他的淑女號,就像是籠中的小鳥,縱使有明確的目標和遠大的誌向,卻與無法逃離亨利·巴斯克的堅固牢籠。


    “合夥人,說得真好聽……”他歎了口氣,迴到淑女號,讓滿懷期待的水手們各歸己位,自己則躲進了倉房,開始生起悶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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