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的夜裏,克勞和卡特沒命地奔跑著。克勞剛剛經曆這一輩子最驚險的時刻,此時驚魂未定,卻驚訝地發現自己並不憤懣,反而因激動而顫抖不已。


    兩人在光線昏暗的花園裏尋找出路,當他們正要接近大門的時候,一個身影從草叢裏溜了出來,橫在了兩人身前。


    如若是平時,克勞會保持距離,審查形勢,並大有可能選擇另一條路逃跑。但是今天,他感覺自己無所不能,麵對不知死活的攔路鬼,他情願將心中的激情噴薄而出,傾瀉在那倒黴蛋的臉上。


    於是,克勞如公牛一般衝刺,抬起手肘就撞在了那人的胸口上,帶著他衝出好遠,然後雙雙倒在冰涼又潮濕的大理石地上。


    “啊!”那人痛苦地叫出聲,幾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撞得靈魂出竅。克勞翻身一躍,騎在那家夥身上,掄起拳頭就要打,這時才發現這位帶著痛苦表情的家夥正是巴德老爺的忠誠保鏢——路德維希。


    “路德?該死的,你怎麽在這!”克勞吃驚地問道,可後者隻是嗚咽了兩聲,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克勞從可憐的路德身上下來,並把他拖到屋簷底下,不停地拍他的背,這才令他緩過一口氣來。


    “啊,可惡的克勞,我是造了什麽孽才會受到這種折磨……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他無力地說。隨即看了看周圍的景象。


    “啊,這旋轉的水珠是什麽東西?”他指了指從屋簷滴落的水珠。


    “你又喝醉了吧,酒鬼!”


    “是的……我真不該喝那麽多……至少今天不應該這樣,可惡,我的眼睛都花了。”


    “你怎麽在這裏晃悠呢?”


    “還不是為了給巴德老爺站崗放哨呢,話說老爺他人呢?”


    “喂,兄弟!”卡特這時候湊上來,忍著笑嚷道,“你這哨放的可真夠舒服的啊,連你的主子被堵在塔樓的牆角了都渾然不知。要是你在我們船上,那船長準要拿九尾貓抽你不可!”


    “啊,什麽?什麽!”路德使勁拍打自己的腦袋,看起來沮喪又懊惱。畢竟,漏掉了一整隊傭兵隊伍,作為放哨者一定是嚴重失職了。


    “路德,你究竟是保鏢還是演員?巴德老爺怎麽養了你這麽一條不上心的狗!”克勞暴躁地吼道。他這下才真正感到憤怒了,原因無他,路德影響到了巴德老爺的尋寶大計,也就等同於影響到了自己的尋寶大計。


    他徹底找到了發泄口,甚至把自己被迫從七層樓高的塔樓外壁爬下來的遭遇也怪在了路德的頭上。對著後者就是一頓粗魯的辱罵。


    “嘿,別動怒啊。克勞,巴德老爺現在還在那塔樓裏,是吧。”


    “沒錯,他還說了,去找夏洛蒂,她知道怎麽做。”


    “好吧,大小姐現在應該是在旅館裏,咱們快走吧。”路德說著便掙紮地站了起來,往倫敦塔的出口走去。


    “嘿,要去你自己去,咱們的目標已經完成了,該迴船上了。”卡特冷冷地宣布自己的決定,然後示意克勞走人。


    “喂,這是什麽意思,你不想把另外兩枚金幣搞到手?”克勞皺起了眉頭。


    “鬣狗可沒讓我搞這些節外生枝的東西,他想要三枚金幣,就讓他自己過來搞!我……我不幹!”卡特用猶豫不決的語氣說道。


    “去你的,膽小的臭海盜,你不去,我去!”克勞怒吼道,順帶著一口唾液就噴到了卡特的臉上。


    “行吧,你去吧,該死的瘋子,你最好跟那老狐狸一起,被剝皮抽筋,掛在碼頭上示眾!我會去看你的,該死的瘋子!”卡特也吼道。


    一旁,路德已經開始向克勞了解情況。


    “你拿了巴德老爺的金幣,對吧?這簡直是稀裏糊塗的,我是說,這一來二往的,有什麽分別嗎?”


    “得了吧,路德,你別跟我裝傻。有了這枚金幣,我便能保持自由,既可以要挾你那巴德老爺,又可以要挾鬣狗,這事關我們銀港公會的命運,我不會給你任何商量的餘地!”


    “不容商量?”路德眼中閃過戲謔的光芒。“我現在就可以把你那金幣搶過來,你信嗎?”


    克勞停下腳步,警惕地瞪著路德。他後來做過一些調查,大概了解對方的實力,知道自己是無法與歐陸劍擊俱樂部排行榜曾經的第一位相抗衡的。


    “得了吧,克勞,別那麽提防我,咱們可是一起喝過酒的朋友呀!說到朋友……你就更應該跟我走一趟啊,克勞,因為你們銀港公會的新任首領,現在就待在我們船上呢。”


    “什麽?新首領?”


    “哎,你們的家事可真是複雜……也許咱家老爺的確捅了個大簍子,我曾親眼目睹倫敦公會的手段,他們是打定主意想要消滅你們呢!”


    克勞想起鬣狗和馬龍·波迪爾說過的話,勢同水火的兩人,唯有在對倫敦公會的態度上達成了一致:他們都認為是後者利用了海盜的力量來打擊銀港的本土勢力,而現在路德的話又一次證實了這種結論。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倫敦公會,波叔的死亡,他們難辭其咎。


    但是這又怎麽樣?


    克勞內心有些許波動,隨即便被無情的現實壓倒,變成了一灘苦澀的死水。


    麵對巴德老爺,他可以大膽去追求利益,隻因他知道巴德老爺並非無情無義之人。這便是所謂的“人善被人欺”吧。可倫敦公會不一樣,那是銀港人的死敵,波叔的死,鼠眼的死,還有克勞和埃裏克的漂泊,大多起因於倫敦公會的野心。他真的能與這樣龐大的意誌相抗衡嗎?


    “你想退縮了?”說話的,竟然是卡特,“該死的,我本來已經開始佩服你了,你真是那個從七樓高的塔樓爬下來的紅毛猴子嗎?怎麽現在反倒成了這幅慫樣?”


    “你不明白倫敦公會的可怕,那是波叔的一生之敵,他一直保護我們,不受倫敦公會的侵害,可結果卻是死於非命……但我不會退縮,正因為如此,我才要把倫敦公會徹底擊潰!我要為波叔報仇!”


    “好!”卡特大吼,似乎也在心裏看清了他自己仇敵的容貌,從而堅定了信心。“事不宜遲,咱們快去見那位什麽什麽小姐吧。”


    “他們就在塔山旅館,離此不遠。你們先去吧,我要留下來,監視這些壞蛋的行蹤。這是我犯得錯,我得負起責任才行。”路德望著倫敦塔頂窗口中的微弱燈光說道。“塔山旅店,是在……”


    “放心,我知道那個地方,那邊交給我,老狐狸就拜托你了,路德,祝你好運!”


    “祝你好運,兄弟,你是個聰明的家夥,克勞這小子不老實,我會看好他,不會讓他跑了的。”卡特衝路德豎起了拇指,後者隻是微微一笑。


    兩個海盜與路德道別,冒著大雨朝塔山旅店的方向跑去。


    重團聚、怨別離,這是人之常情。老友相見,往往是三杯淡酒,互訴衷腸;仇人相見,則是分外眼紅,處處留心。在經曆了一連串匪夷所思的冒險以後,克勞實在是不確定,自己對於巴德老爺那一夥人來說,究竟是舊友還是仇敵。


    不過,就算隨便找個路人來評評理,都會覺得是巴德老爺坑了自己吧,克勞現在找上門來,也隻能說是有仇報仇而已……但是夏洛蒂小姐不一樣。是的,克勞還記得那個踩在自己身上的威風小姐,這是位性子剛烈的女子,又繼承了他家族特有的機敏才智,就如澆上煤油的火炬一般熱烈,任誰都會甘拜下風的。


    她怎麽會是老狐狸的侄女呢。


    “愣著幹什麽,敲門啊?”卡特粗聲粗氣地催促著,接著幹脆自己敲響了旅店大門。


    “客滿沒房!”門的另一頭傳來老板娘桃樂絲的聲音。


    一個有素養的紳士,在這時候就該主動詢價,並在順利進入旅店後記得把門帶上——總之,一切的行為都應與卡特相反。他被拒之門外,以為自己真的被拒之門外,立馬便飛起一腳,把那脆弱的旅店大門給踹了個大洞。


    老板娘芭芭拉正拿著鏡子,欣賞著自己在夜晚時分的光線下略顯微胖的臉蛋,哪曾想到敲門的竟然是個兇神惡煞的法外狂徒。她嚇得花容失色,發出女高音特有的淒厲的尖叫。


    “啊,吵死人了!”卡特跑到老板娘麵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嘴,把那張塗滿了濃厚紅粉的小嘴掐得如同鴨子嘴一般長扁。老板娘哭了起來,她的拳頭如雨點般敲打卡特的胸膛,卻反而助長了他欺侮弱小的脾性。


    “夠了,住手!”克勞剛想出手阻攔,就見一根木板子直挺挺地拍在了卡特的臉上,力道大得將頭骨及木板本身都打折了。卡特瞬間暈死過去,而差點也跟著中招的克勞則驚恐地叫出了聲。


    “噢,你沒事吧,芭芭拉小姐?”出手的是米勒·鄧肯,巴德老爺忠實又毒舌的管家,他的攻擊大勢沉,直接擊暈了五大三粗的卡特,但此後他便恢複到了平常那副冷靜的姿態,仿佛隻是做了一件順手的小事而已。


    “鄧……鄧肯,好久不見。”克勞慶幸臉上的雨水遮掩了冒出的冷汗,使他看上去沒那麽窩囊。他想起曾經與巴德老爺的手下打交道時的情景,驚歎真正的高手從來都不顯山露水,要是當初他戲弄的是鄧肯而不是胖喬治的話,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哦,是克勞先生啊,好久不見。”鄧肯麵無表情地說道,仿佛來的隻是個尋常客人一般。


    “這是你朋友?”他蹲下身來查看失去意識的卡特。


    “算是吧……他是個海盜。”


    “海盜?那他倒是應該學學紳士的禮儀。”鄧肯有些嗔怒地說,並用繩子把卡特的手反綁了起來。


    “一個有教養的男人,是不會對高貴的女士動粗的。”他最後總結道,並用微笑向旅店老板娘致意。


    “謝謝你,鄧肯先生,噢,噢!我的神經可受不了這種踐踏啊,我得喝杯酒去,祝您晚安!”芭芭拉抽泣著拍著胸脯,就像是喘不過氣一般,但她還是穩穩地從酒櫃上麵拿下了一瓶陳年老酒,從吧台後麵的門離開了。在此過程中,鄧肯一直注視著這位可憐的女士,他的目光裏充斥著憐憫,內心為她的不幸遭遇感到悲傷和同情。


    而直到他家小姐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時,他才迴過神來,開始整理衣著,又變得成熟穩重起來。


    “是不是叔叔迴來了,鄧肯?”剛來到大廳的夏洛蒂,一眼便看到了落魄的克勞,而依靠她過人的才智和敏捷的思維,她立刻就總結出關於巴德老爺的三種可能。她眯起眼睛打量著兩位不速之客,沉默了片刻,選擇了對她而言最好的一種猜測。


    “克勞先生,開價吧,我那肆意妄為的叔叔,要為他那不經頭腦的行動付出多少代價?”


    “什麽?”克勞先是以為自己沒聽清楚,後來看到夏洛蒂那逐漸拉黑的臉,這才意識到她說話的意思。


    “你是在說我綁架了你那胖叔叔?”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大雨滂沱的門外,用難以置信的語氣表達自己的不滿。


    夏洛蒂歎了口氣。


    “要真是那樣就好辦了。你還是老樣子,克勞先生,永遠不會給人帶來希望!”


    “到頭來都成了我的錯了?”克勞氣衝衝地嚷道,但夏洛蒂沒有理會他,巴德家的小姐幹練地向鄧肯交代任務,要他把所有相關人士等都叫到她的房間,準備召開重要的會議。然後,她指了指地上的卡特,眼睛瞪著克勞,意思不言而喻。


    克勞硬憋著胸中的火氣,把卡特扛了起來,跟著鄧肯上了二樓。


    片刻之後,淑女號勢力的關鍵人物陸續來到了夏洛蒂小姐的房間。


    大探險家羅伯特·霍爾帶著他的圓頂帽和拐杖,表情嚴肅。


    羅伯特身旁是法國船醫阿蘭·凱奇,他的黑圓圈更甚以往,此次受邀來到旅店,主要是為公會的萊德檢查病情,並為被倫敦公會打傷的梅森開藥。


    在房間角落的精致花瓶旁邊,坐著飽受欺淩的艾米麗·菲斯。因為她的“傾情配合”,淑女號終於找到了潛伏中的內鬼,因而,即使鐵石心腸如夏洛蒂小姐之人,也不能再將艾米麗當作外人,排除在淑女號的核心圈子之外了。


    艾米麗旁邊坐著布萊恩船長,這位知恩圖報的老海員,對於自己被女海盜刺傷的事情一直耿耿於懷,卻毫不掩飾自己對艾米麗的感恩之情,與其說他是護花使者,他倒更像是艾米麗的父親,慈愛、威嚴,不容女兒再受到任何傷害。


    另一個責任心強的人是胖喬治,縱使夏洛蒂一再強調那不是他的職責,但巴德老爺和阿爾弗雷德這麽晚了還沒迴來,胖喬治對此比誰都要揪心。這種心情令他無心與久違的“仇家”克勞好好打招唿,他就像失了魂似的,獨自在一旁不安地走來走去。


    克勞在心裏記著數,心想巴德老爺家的骨幹成員大概都到得七七八八了,這所謂的重要會議也該開始了吧,他希望能有一個好的結果,畢竟他現在可謂是把自己綁起來送到虎口裏去了。


    吱吖搖曳的門又一次被推開了,一個麵如土灰的男人緩緩走了進來,他掃視著房間裏的人,目光落到了克勞身上。而克勞在幾秒鍾的分辨之後,驚訝地站了起來。


    克勞在許多場合都與萊德有過照麵。他們彼此不熟,卻都對波叔感恩戴德,也熟悉對方的長相。路德所說的公會的新首領,難道就是萊德嗎?


    一種夾雜著嫉妒與不屑的矛盾心思衝擊了克勞,但他很快便平靜了下來。現在已經不是在銀港無所顧忌地耍性子的時候了,能夠包容他的波叔已經不在了。而萊德來到倫敦,難道還能有別的理由嗎?


    “克勞……”萊德眯起眼睛,那目光如野獸一般鋒利。


    “萊德。”克勞禮節性地打個招唿。


    一瞬間,暴怒的萊德衝到克勞身邊,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按在了牆上。


    “為什麽?為什麽波叔會死?為了你這種忘恩負義的白眼狼,為何死去的卻是他?”


    他語無倫次,隻會激起更大的憤怒,克勞也揪住了萊德的衣領,並使勁扯著,把他扯得彎下了身子。


    “波叔的死,我比誰都要自責!我會為他報仇的,而你,不要再給我搗亂!”


    法蒂瑪驚恐地叫嚷,梅森緊急指揮,白化的厄爾和沉默的鮑利趕緊將二人分開,以避免他們將旅店的地板和牆壁打爛。


    場麵似乎被控製住了,似乎……


    “好啊,好啊。看起來,咱們銀港公會,的確是混入了不少混蛋啊。”萊德衝克勞吼道。


    “你說什……”


    克勞想要問個明白,但萊德的拳頭卻打斷了他的話……還有鼻子。他捂著鼻子,鮮血直流。


    兵不厭詐,攻擊猶如野狗般瘋狂,這果然是銀港公會的作風。


    “你這瘋子……”他小聲嘀咕,聲音因為四溢的鮮血而變了調子。


    “萊德大人!”法蒂瑪驚得抱住了她的首領,想要阻止他的衝動行為。


    “老喬,你還在愣著幹什麽!”夏洛蒂小姐嚴厲說道,驚醒了沉思中的胖喬治,後者橫在克勞與萊德中間,展開雙手,猶如一根粗實的麻繩一般,將萊德抱了個結結實實。


    “放開我,你這蠢貨,這是公會自家的事情,今天我一定要弄死這個吃裏扒外的叛徒!”


    克勞蹲在牆邊上,不停地擦著鼻子,強烈的血腥味刺激著他的感官,令他咬牙切齒、怒火中燒。


    “怎麽,波叔就找了這麽一個沒腦子的接班人?哼,真是活見鬼了,我看銀港公會的衰敗不遠了。”他冷漠地諷刺道。


    “注意你的語氣,克勞,你現在麵對的是公會新的頭狼。”梅森嚴厲地說道。


    “頭狼?我呸!”克勞一口帶血的唾沫,直接噴到了梅森的臉上。


    “這世上我隻認波叔一個狼王,可憐他屍骨未寒,便有蝦兵蟹將跳出來耀武揚威!”


    “你不配說他的名字,叛徒!”萊德掙紮著吼道,那猙獰的麵容仿佛是要吃人一般。


    “我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公會、對不起波叔的事來!”克勞站起身來,毫無懼色地麵對萊德,他對公會的新首領感到失望,萊德還是和過去那樣,頭腦簡單、四肢發達,隻會使這些低級的威脅手段。克勞從來就不怕這種沒腦力的家夥,倒不如說,這種人反而是最容易周旋和支配的,就像卡特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聲明起了作用,萊德停止了掙紮,恢複了平靜。


    “你要抱我到什麽時候?”他沒好氣地衝胖喬治吼道,後者這才鬆開了臂膀。


    “看來我來的正是時候。”鄧肯站在門口,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他身旁的推車上已經堆滿了茶杯,炙熱的蒸汽和濃鬱的茶香從杯中飄出,環繞整個房間。


    “那麽我們開始吧。”夏洛蒂小姐嚴肅地宣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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