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吵,似乎是這一天的主題。人們平白無故地發脾氣,因為一些不順心的事而遷怒怨別人,或以無端的猜忌陷入自我煩惱,並更加加深猜忌的程度。也許正如羅伯特·霍爾所說,大家都被這海盜內鬼的事情折磨過頭,變得太過敏感了。


    阿爾弗雷德退出了房間,又想起自己還沒有被安排房間休息。於是他走下樓梯,想找前台找芭芭拉小姐問一下這個事。


    他剛下到二樓,便被兩個女人的哭聲嚇了一跳,他躡手躡腳地走下來,偷偷地看了一眼前台。隻見艾米麗·菲斯和芭芭拉抱在一起,雙雙哭成了淚人。如果有誰家的妻子死了丈夫,女兒死了爹,那悲傷的場景一定與此時此地相似。


    “你們這是怎麽了?”阿爾弗雷德忙問道。


    “阿爾少爺!”艾米麗驚喜地大叫。她放開芭芭拉,朝阿爾走來,可直走到一半便陰沉了臉,轉身背對阿爾弗雷德,又開始啜泣起來。


    “這是怎麽迴事?”阿爾弗雷德大為疑惑。轉而向芭芭拉問道。


    “這位少爺啊,我是一介女流,憑著一副硬骨頭在這滿是臭男人的世上強撐,我容易麽我?如今,你們竟然連我僅剩下的寶貝都給奪走了,這可真是要了我的命啊!”芭芭拉說完便伏在桌子上大聲痛哭起來。


    “我奪走了你的寶貝?你在說什麽啊!”


    “我的記憶神經!我引以為傲的記憶神經,在過去幾年來從未像今天這般脆弱,說,你要怎麽陪我!我的記憶……我的美貌……我的……青春!”


    顯然,芭芭拉隻會談論她自己的事,那無關艾米麗的傷心感情。但艾米麗也不是那種甘受冷落的人,老板娘剛說完,她便猛然轉過身來,用濕噠噠的碧綠色眼眸直瞪著阿爾弗雷德,生氣地喊道:“阿爾少爺,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不是的,你聽我解釋,我並沒有奪走老板娘的記憶力!”阿爾弗雷德鬱悶地辯解道,他想,世上怎麽會有這種女人,明明信誓旦旦地向人保證,出了問題卻反而把自己失職歸咎到別人身上,而且她還到處亂說,叫人糾纏不清。


    “我說的不是這件事!”艾米麗捏緊了雙拳,氣唿唿地瞪著阿爾弗雷德,就差把溪水般的眼淚撒到他臉上了。


    阿爾弗雷德幾乎立刻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了。夏洛蒂為了逮到潛伏在淑女號上的海盜內鬼,使出各種手段拘留了艾米麗,並假裝嚴加看管。艾米麗現在這麽生氣,想必一定與此有關。或許,她已經知道了真相也說不定。阿爾弗雷德覺得自己簡直倒黴透頂,他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其實並沒有多久。但艾米麗顯然會認為,他和沒有人性的夏洛蒂小姐是一夥的。


    “抱歉,我並不……”阿爾弗雷德想說他對此並無責任,但他的良心卻化為一雙強硬的手,緊緊地扼住了喉嚨,讓他再難開口。阿爾多麽想迴到那天夏洛蒂小姐的艙房裏,並在得知真相的前一秒鍾奪門而出。這樣一來,他也能坦蕩蕩地告訴艾米麗,說自己啥也不知道,並且可以和她一同數落巴德家的人性喪失。


    “抱歉……”他重複著道歉,心知這樣做毫無意義。


    “你不用感到抱歉,阿爾少爺。我想你這麽做也有你的苦衷。”艾米麗用手帕揉了揉眼睛,無比失落地說道。


    “其實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那既然你已經知道了,為什麽不告訴我?”艾米麗瞪大了眼睛,急促地問道。


    “我知道這對你很不公平,艾米麗小姐,但這的確是那時最好的辦法了。夏洛蒂小姐說得對,想要釣出真正的內鬼,就得讓他放鬆警惕,而你那天正好走錯了地方,從而引起了懷疑,夏洛蒂小姐才順勢把你推成內鬼,讓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你上。這樣一來,內鬼必然有所鬆懈,並露出馬腳。”


    “我就知道!”艾米麗環抱雙手,眉毛上揚,氣唿唿地說。“我就知道他們根本沒有證據,我就知道他們是在故意刁難我,我就知道!”


    “等等,你知道這些……你不是剛才就知道了嗎?”阿爾弗雷德忙問道,心裏產生了一個令他不安的想法。


    “我隻是懷疑而已,不過現在我完全確信了,謝謝你告訴我真相,阿爾少爺!”


    阿爾弗雷德感到一股晴天霹靂直擊他的腦門,他一頭撞在牆上,惹得芭芭拉大唿小叫地心疼她先生活著的時候粉刷的牆壁。但阿爾不在意,他簡直要被自己的愚蠢氣瘋了。


    這不應該呀,艾米麗隻是個目光短淺的傻姑娘,什麽時候竟有這超人般的洞察力和偵探般的機智了?阿爾擔心,萬一艾米麗·菲斯真的是個海盜,那她如今便已識破了夏洛蒂小姐的計謀,而阿爾弗雷德自己,便是那個壞了大事的蠢貨!他怎麽會想到,那個自己一直嘲笑的笨女孩艾米麗,竟然會反咬一口,把他當個笨蛋一樣耍了一遭?


    阿爾弗雷德搖了搖頭,盡力不去往壞的方麵想。他努力說服自己,也許正因為艾米麗的目光短淺,才在麵對緊急形勢時,表現出令人驚歎的智慧。用市井人的話來說,她是個喜歡斤斤計較的女人,樂於對觸手可及的事物開動腦筋,對每一分每一毫都會認真糾結,最終得出的結論也絕不輸於時下最偉大的數學家或大偵探。艾米麗·菲斯其實並不愚笨,她隻是缺少了成為偉人和英雄所需具備的大局觀,在這一點上,阿爾也是一個德行。他們隻能將自己的聰明才智用於與市集的小販交易攻堅,或與聒噪的女人八卦拌嘴。


    “你現在打算怎麽辦?”阿爾弗雷德故作平靜地問道,聲調卻因為不安而顫抖不已。


    “怎麽辦?當然是要找那個女人算賬了!”艾米麗勉起袖子,怒氣衝衝地嚷道。“夏洛蒂·巴德小姐,我明明那麽敬重她,可她卻這麽對我,好女人絕不會忍下這口惡氣!”


    阿爾弗雷德聽了,心裏稍微放鬆了一些,雖然他絕對不會讓艾米麗去找夏洛蒂算賬,但她的表現,至少還是她一直以來的樣子,傻傻笨笨、認真計較。再一想起在淑女號上與狂放暴躁的女海盜交手的經曆,阿爾弗雷德怎麽都沒法把艾米麗這樣的女孩與海盜聯係起來。


    “艾米麗小姐,我請求你別去鬧事了,就讓這事過去吧,或者……為了淑女號著想,我懇求你繼續配合夏洛蒂小姐的計劃,假裝都此事毫不知情,好嗎?”


    “可是,這……”艾米麗有些為難。阿爾弗雷德想起萊德、羅伯特等人的狀態,一咬牙,單膝下跪,握住了艾米麗的雙手,誠摯地說道:“算我求你了,小姐,內鬼不除,大家便都會出於猜忌與不安之中,而隱藏在暗處的危險,則隨時都有可能要了我們的命!”


    艾米麗被阿爾的舉動嚇了一跳,她忙往後一跳,抽出手來,她臉色緋紅,殘留的淚水閃耀著動人的微光。


    “我……我……我也不是不懂感恩的女人!”她大聲宣布道,就好像有人有質疑她的品行似的。“我當然知道,是巴德老爺和夏洛蒂小姐收留了落難的我,即使要我赴湯蹈火,我也不會有任何怨言,我隻是希望……我隻是希望他們能讓我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麽,而不是像個沒有感情的棋子一樣被任意玩弄!”


    “沒人當你是沒有感情的棋子,我向你保證!”阿爾弗雷德連忙說道。“夏洛蒂小姐為不得不這樣對你而感到十分難受和愧疚,她是抱著懲惡鋤奸的強大覺悟,才著手實施這個計劃的。之所以不把內因告訴你,大概也是怕你一時大意走漏了風聲吧。”


    “……”艾米麗鼓著臉瞪著阿爾,一臉受了委屈的可憐樣。阿爾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話,隻得垂手頓足,悔不當初。過了片刻,艾米麗低下了頭,緩緩說道:“夏洛蒂小姐考慮得很周到,我的確是個管不住嘴的笨女人。”


    “艾米麗小姐……”


    “我從小就是這樣,口無遮攔,守不住秘密。喜歡我的人說我天真可愛,討厭我的人說我笨上加蠢,如果夏洛蒂小姐真的把事實全都告訴了我,那我肯定在淑女號還在大海上的時候,便把她的計劃如同家長裏短的事情那樣泄露了出去。我就是這麽一個人!況且,我自己也有一些事情,沒有向淑女號的大家坦白……現在可好,我知道了這些我本不該知道的事情,必然會造成嚴重的後果,那個挨千刀的內鬼必然會一邊笑話我的愚蠢,一邊將自己隱藏得更深……我該怎麽辦啊,阿爾少爺?”


    阿爾哭笑不得,他看著眼前的艾米麗,心想這個熱情的女孩怎麽這般善變。她前一秒鍾還吵吵嚷嚷地要找夏洛蒂小姐算賬,此刻卻又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後悔不已。但是不管怎麽樣,他們現在已經成了一條船上的螞蚱。艾米麗的遲鈍腦筋還真有可能引發她所預見的大事故,而阿爾作為愚蠢的始作俑者,自然也是難逃幹係,他必須確保事態保持在正常狀態。


    “你先別慌張,你就像往常那樣裝傻充愣,擺出一副啥也不懂的樣子就可以了。”他笨拙地安慰道,又遭到了艾米麗的白眼伺候。


    “抱歉,我是說,你就像往常那樣,裝作啥也沒發生過,並繼續充當被人懷疑的內鬼就好了。如果出了什麽意外,我會替你圓場的。”


    艾米麗歎了口氣,搖頭說道:“隻好這樣了,隻是,讓魯莽笨拙更勝於我的阿爾少爺來幫我圓場,真不知道會不會越園越亂呢。”


    阿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伏在桌麵上的老板娘芭芭拉,則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嚎叫,似乎仍為自己那已經逝去的青春而悲憤不已。阿爾這才留意到一個事實:旅館的前台除了他們三人,並沒有其他人存在。他立刻就此事詢問艾米麗。


    “嫌疑人小姐,我發現你現在似乎恢複了自由?要是讓夏洛蒂小姐知道你一個人到處晃悠,她可是會非常生氣的。”


    “我才沒有到處晃悠呢!”艾米麗又鼓起紅紅的臉頰,氣唿唿地說道。“是路德先生不負責任,醉倒在馬車裏,怎麽叫也叫不醒,我才自己到前台來的!”


    “路德先生?醉倒了?”阿爾弗雷德對這新鮮的稱謂感到陌生,但他立刻領會到這是在說的是誰。要說誰會在工作時間喝得爛醉如泥,整個淑女號除了路德維希之外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人。


    “你等著,小姐。”他說完便怒氣衝衝地走出旅館,往馬車走去。


    馬車夫正安逸地躺在座位上抽煙。一般來說,斤斤計較的客戶絕不會放過被他們包下的馬車,不管是辦公的還是旅遊的,這些客戶為了對得起他們付出的錢,總是會要求馬兒沒命地奔跑,一些腦子有病的客人明明已經達到了目的地,甚至會讓車夫繞路,好對得起他包下的車程。倫敦許多馬車夫們對這種現象已經見怪不怪,他們盡可能去滿足客人的奇怪癖好,從而獲得可觀的收入。一般而言,這筆收入總是伴隨著勞苦。


    因此,對於馬車夫來說,像現在這般躺著掙錢的景象,簡直就如同做夢一般。巴德老爺包下了他和他兄弟的兩輛馬車,卻並不急於榨幹馬兒的體力,甚至讓他就這樣停在旅館樓下休息。而那個本來應該跟隨他主人的保鏢,竟然在顛簸的馬車上把酒言歡,將自己灌醉了。馬車夫不禁期待著,前一天那位高貴冷豔的大小姐看到這一幕,究竟會作何感想。


    他又想了想他的兄弟,並再一次欣喜自己的好運。當時他還嫉妒他的兄弟要載那位冷冰冰的美人呢,可現在看來,運載醉鬼、苦惱的女人和歡快老頭的馬車明顯更加安逸。


    “路德,你又喝醉了!”阿爾來到馬車前,用力敲了敲窗戶。


    “小心點,少爺,這車可禁不起你這麽折騰!”馬車夫心疼地喊道,連忙下了車,攔在了阿爾前麵。


    “讓那個酒鬼下來,我要揍他一頓!”阿爾弗雷德惱火地叫道。


    “知道了知道了,並衝我的馬瞎嚷嚷!”車夫趕忙打開車門,把醉成爛泥的路德維希扶了出來。


    “怎……怎的。還有誰不服?不服……不服再來一輪!”路德維希閉著眼睛,滿臉帶笑地說著夢話。他手裏仍死死抓著個空酒瓶子,氣勢洶洶地揮舞著,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夢境裏都是些什麽下三濫的景色。


    阿爾氣血上湧,一把抓住路德維希的衣領,將他往旅館裏拖。他頭一次體會到了夏洛蒂小姐的心情,路德維希這嗜酒如命的性格,簡直令人頭疼和憤怒,正是由於他喝醉了酒而擅離職守,才使得艾米麗套出了夏洛蒂的計劃。


    “你給我醒醒,醉鬼!”他把掙紮中的路德維希摔到旅館的地板上,從前台處取來一杯涼水,往路德的頭上澆。


    人們常說,不要去和喝醉酒的人講道理。因為他們不僅不會把道理聽進去,反而會把惡心的東西衝你吐出來。阿爾弗雷德顯然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隻是想快點把路德維希弄醒,然後代替夏洛蒂小姐好好數落他一番。


    這一杯涼水,全數澆在了路德維希的腦袋上,就好像一隻饑餓的狼被丟進了羊圈一般,引起了極大的反應。路德尖叫一聲,在眼睛還未完全張開之時,便一拳頭招唿過來,正中阿爾的左眼。


    “啊!”艾米麗失聲尖叫起來。阿爾弗雷德被打倒失去了平衡,向後摔倒在地上。他的左眼黑了一圈,隻覺得半個世界都在顫抖,仿佛還有一股自下而上的強風,要把往天上拋一般。


    “搞什麽?這是哪……呸,呸……”路德維希睜開了雙眼,使勁吐著流進嘴裏的水,並不停搖晃他那眩暈的頭腦。


    “讓我告訴你這是哪,你這混蛋!”阿爾怒罵著,隨手摸到地板縫裏的石頭,往路德維希扔去。


    遺憾的是,嗓門大並不能彌補眼睛受傷所帶來的損失。阿爾丟出的東西劃過一個別扭的曲線,正好打在了離路德一米遠的花盆上,花盆頓時炸裂,一株漂亮的綠色植物跟著鬆軟的泥土從花盆的缺口落下,掉到了牆角的縫隙之中。


    這一下,阿爾無疑點燃了火藥桶。芭芭拉小姐的神經就像被人給摔在了地上,又狠狠地踩上了幾腳一般。這個驕傲的老板娘何曾受過這般欺辱?她大吼一聲,從前台後麵拿出掃帚,毫不留情地往阿爾弗雷德和路德維希身上抽去。


    “怎麽迴事,到底是怎麽迴事,我是已經死了,下地獄了嗎?”路德捂著腦袋嚷道。他的醉意逐漸消散,取之而來的是被皮鞭抽打一般的疼痛,更要命的是,他的下半身拒絕對這疼痛做出反應,就像對他放棄了似的,把他整個人撂在原地,任憑抽打。


    阿爾則感覺自己倒了八輩子的黴。他盡力睜開那生疼的左眼,舉起手來抵擋暴雨一般的打擊。


    “別打了,芭芭拉小姐!”艾米麗哭喊著,卻根本拉不住狂怒的老板娘。


    “給我出去,你們這兩個不學好的壞東西!給我出去!”她怒吼著,毫不減輕下手的力度,掃帚的藤條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聽上去都叫人疼得齜牙。


    阿爾深深吸了口氣,一翻身站了起來,並側身躲過了芭芭拉全力的一擊,然後抓起路德維希的腳踝就往旅館外麵拖。


    “喂喂喂!別這樣,疼呢!”路德維希大聲抗議著,但芭芭拉的一下掃帚直接就拍在了他的臉上,讓他失去了爭辯的勇氣。


    “快走,快走,這婆娘瘋了!”路德趕緊催促道。阿爾弗雷德根本沒有考慮路德的感受,隻用盡全身的力氣,把路德拖從旅館一路拖到了馬路中央。


    “別讓我再看見你們,小混混!”芭芭拉怒罵著,一手抓起破損的花盆裏的植被,連根帶土朝兩人扔了過來,泥土散成一塊一塊,直打在他們的身上、嘴上、還有阿爾受傷的左眼上。


    艾米麗立刻跑了出來,嘴裏還不停衝老板娘道歉。芭芭拉隨手丟了掃帚,在大門口掛上了“暫停營業”的標牌,嘴上還罵罵咧咧個沒完,最後當著三人的麵,“砰”的一聲關掉了旅館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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